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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浮水(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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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内,单扶音环手抱胸,许是大氅太过温暖的缘故,她带着席卷而来的倦意酣然入睡。待睡足后,一睁眼,单是见到褚书生温润似玉的眉眼,她便觉悦目怡晴、如沐春风。
恐路途遭遇不测,褚青羡一路未敢睡去。他放下书本,侧过身打了个不易察觉的盹儿,一双连看石头都深情的眸子落在对面正伸着懒腰的小姑娘身上。
褚青羡将身子往前倾,关切问道:“音音是不是饿了?”
单扶音心头一颤,装作无所容心的样子,可双手像是突然不听使唤似的,先是揪了揪贴在胸前的银绸发带,再是扯了扯发皱微卷的衣角。无奈该来的还是又一次光临,她将头埋下,尴尬地瞅了眼接连发出好几阵咕噜声的肚子。
如雷贯耳!马车都抖上三抖。
刹那间单扶音面色陡然由红转白,一道霹雳从天边划过,以万钧之势直劈而下,毫无征兆,无情劈向她单薄的背脊。
……天杀的!苦心经营的淑女形象呀!一朝全毁了!
她不自觉地抿紧双唇,做出吞咽口水的动作,颇有些不太好意思地点了点头。三天三夜的路途,因着急赶路,在途中才发现干粮并未带足,而恰巧又不见一处驿站。
不知何时,褚青羡笑盈盈地拿出仍带有几丝香甜麦香味的一团油纸,里头裹着仅剩的一个表层已有些发硬结块的白面馒头:“馒头冷了,音音要是不嫌弃,不妨凑合着垫垫肚子。”
总算有东西吃了,不然真要去嚼草根子。
软糯香甜的白团团~单扶音满眼放光,麻利地接过油纸,迫不及待地将它一层层揭开。
“没关系的褚大哥,我有办法,”她拍拍腰间的小荷包,“小塔塔,来活了。”
火候恰好,馒头隔着油纸在千灵塔上炙烧,不出半刻,面皮微鼓,金黄的光泽附着其上。凑近细嗅,焦香扑鼻而来,撩拨着她的味蕾。
“褚大哥你也饿了吧,喏,给你。”话音刚落,单扶音将大半块馒头掰开,眨巴着圆圆的大眼睛,伸手将馒头递给褚青羡。
“我不饿的,路上我已经吃过东西了,音音吃吧,别客气。”
其实褚青羡接连一日没有进食,师娘在他临走前为他蒸的馒头半路被一红影少年截胡。那红影少年动作极快,嘴角噙着漫不经心的笑意在马车四周施咒燃起一圈火,心满意足咬下大大一口馒头后,做出贱兮兮的鬼脸钻入火光深处,走起路来一摇一晃,活脱脱一幅吊儿郎当模样。
单扶音对此浑然不知,她正饿得发慌,边热泪盈眶地嚼着大半块馒头,边不停表达着对褚青羡的感激:“呜~谢谢褚大哥,那我就不客气了,滴水之恩定当涌泉相报,真真饿惨我了……哇,还是红豆馅的!”
正当她吞下最后一口馒头时,马车恰巧停在村道,奇怪的是它并未向前驶去,而是在原地不停打着转儿,晃得人头晕目眩。老黄牛也如同遇见什么不祥之物似的,执拗着不往前去。
褚青羡将熟睡的老伯于马车内安顿好,在马车内壁贴上几张驱妖符后,与单扶音一同下车试探情况。
本是晴空万里,而当他们前脚刚踏入村庄时,天色须臾昏暗下来。乌云在阴沉沉的长空瞬息万变,有如枯瘦的指节破皮而出,有如狰狞的巨兽按耐不住吞噬万物,尽是一片诡谲之象。
秋风呼啸,尘土肆虐,眼看不久瓢泼大雨将至。
村口荒凉,四下的草木因多日无人料理而发疯似的杂乱生长。明是晌午时分,日照当头,村庄最为热闹的时刻,此刻却不见炊烟袅袅,不闻往来乡音,甚是惹人生疑。
远远望去,有一人正立在残旧的石碑旁怀揣心事来回徘徊。那人身后跟着一群清一色以白布包髻的村妇,约摸算来有十二三人,个个满脸愁容、焦灼不安。
只待定睛一看,为首那人体格纤瘦,身形柔弱,不像是肥头大耳的乡大夫,倒是一副窈窕玲珑的身段。走近些细瞧,是一位着一身缟素,以粗麻布条挽发的陌生年轻女子。
女子双眼噙满泪水,睫羽轻颤,泪珠簌簌滑落,顺着了无一丝血色的脸颊淌下,于腮边留下一道道湿痕,在途经暗紫的唇边时,稍作停留,挂在嘴角。
村妇们连同素衣女子守在村头,左顾右盼,仿佛在等什么人。
当单扶音与褚青羡风尘仆仆迎面走来时,素衣女子方才郁郁寡欢的脸上才挤出笑意。
“来了来了,是半月前的捉妖师,我们可算有救了。”村妇们交头接耳,翘首企盼。二人乃救命稻草,眼下万分珍贵。她们打着噤声的手势,压抑住激动的心情将二人围入圈中。
唯有那素衣女子神情自如,未上前凑热闹,她只是枯立在一旁,谨小慎微地打量着被村妇们突如其来的热情感到浑身难以适应的一双男女。
良久,女子迈着不疾不徐的步子穿过人群,微微曲膝行了福礼才轻声细语道:“小女初来乍到,对二位少侠有所耳闻,只当是谁,原是孩童失踪案的功臣,可总算给盼来了。”
同村妇们一样,她吐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刻意被压抑着,声音低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一般,只有稍往前凑近去才能听得清楚。
“为何大家一个个都低声说话?是有什么禁忌吗?还是……和野婆有关?”一切皆与半月前判若不同,单扶音觉得诡异,自打刚入村便处处不对劲。
素衣女子听见“野婆”二字顿时惊慌失色,“确实如姑娘所想,此妖十分骇人,相貌类人,力大无比,身手又非常敏捷,上下山谷如飞猱,只有?性,不知何来头。她常年藏匿深山野林,行踪不定。听闻野婆素来喜静不喜闹,这也是为何这几日我们小声说话的原因,唯恐惹怒山妖。她常在男女同房那日后半夜现身,掳走男子,所行……”
“恩人,赵姑娘是闺阁女子,继续讲下去多有不妥,接下来不妨便由我来告知二位恩人,”李婶及时开口帮女子解了围,“恩人有所不知,野婆腌臜所为不堪入耳,她掳走男子后强行与之交合,行的是……苟且之事。”
单扶音听不大懂,但她见褚书生耳根红如烈火灼烧,便猜到七八分,她不由得心中愤懑:区区小山妖婆子,夺人夫君,伤风败俗,如此横行霸道!
褚青羡清了清嗓道:“姑娘怎么称呼?”
“蜀地赵姓,名君兰,少侠叫我小兰即可。”
“小兰姑娘衣着扮相像是在办丧葬之事,小生斗胆过问,是有谁去了吗?”
“是我姑父。”小兰脱口而出,倒不避讳。
褚青羡进一步问道:“姑娘姑父是?”
“乡大夫李元甫。”
听到这个名字,单扶音与褚青羡面面相觑,简直不可思议。
此时风刮得正紧,褚青羡见素衣女子和妇人们衣衫单薄,恐禁不住风寒,于是温言道:“天寒地冻,不如我们回屋再叙。”
“多谢公子关心,褚公子、单姑娘,请随我来。”
——
门外朔风折枝,寒意刺骨,夹带雪霰子零零散散飘落而下。屋内炭盆火光正焰,暖意融融。一道长屏风将里外二厅隔断,三人坐在里厅,妇人们则聚在外厅抹着衣袖压低声音哭哭啼啼。
“明是南地,刚入秋不久却飘雪,实在少见。”即使围坐在火炉旁,单扶音依旧冷得瑟瑟发抖,不停往手心哈气摩擦生暖。
“这几日天气异常,”小兰提来两个扁圆壶状的汤婆子,“少侠抱在怀中暖暖手,兴许会好些。路途遥远,想必二位少侠定是饥肠辘辘,知道二位今日会到,厨房正巧备了些时令瓜果蔬菜,只是村民辛苦喂养的鸡鸭鱼肉还有村中盛产的梨膏糖已尽数上供给了官府,还望少侠原谅。”
褚青羡叹气:“‘不顾膏脂尽,肯念俸禄厚’,我一心扑于圣贤书,双耳不闻窗外事。原以为天下太平,百姓安康,不过邪祟作乱,只需除妖保护百姓,却不料人心惟危。”
单扶音则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本想讨点梨膏糖吃,结果被人捷足先登,这些官府老爷们为虎作伥,实在仗势欺人!
“所以说那封信是小兰姑娘所写?乡大夫莫不是在这之前已经遭遇不测?”
去年冬日余存的煤炭也被官府搜刮得所剩无几,小兰小心翼翼地用火钳子在灰烬里翻动,星星点点的火星子逐渐明亮起来后,她才答道:“是姑父写的,信是我送出去的。野婆当日把姑父抓去,第三日清晨家门口就凭空出现了两口空棺材。”
王大娘刚端菜上席,一听“棺材”二字,潸然落泪,自言自语:“造孽呀,吾当苦命,究竟是触犯了哪方神灵,断我生路,何故至此?”
王大娘顶着一团蓬乱白发,因日夜以泪洗面,眼睛红肿得像一颗熟透的桃子,她捶胸顿足,哀恸万分,却又无可奈何,只敢将气郁结于心中。
半月前孩童离奇失踪事件中,她不满三岁的孩子陨身于此,如今丈夫又被野婆所掳,空荡荡的家中仅剩她一人。
“棺材上有没有留下什么线索?”单扶音瞅了眼放置在贡台下的两口棺材。
贡台下,褚青羡正举着一支半尺长的蜡烛靠近棺材。被打磨的棺壁平整而又光滑,烛光映照下泛出诡异的光泽。当烛泪顺着洁白的烛身蜿蜒而下时,滴落在棺壁上的那一滩蜡痕顷刻化为乌有,可轻轻拨动外壁,却并未发现不同。
“白布条,贴有白布条就代表已遭不测。这些村妇们的丈夫在你们离开的半月里皆被野婆掳走,也同样被送了口空棺材,但是只有姑父的棺材有白布条。”
细思极恐,单扶音浑身起满鸡皮疙瘩,这野婆子口味真重呀,乡大夫一个半老之人她还下得去手,是个狠人。
正对面的窗子不知何时被风吹开一角,幽幽的凉意似游蛇般侵袭而来,悄无声息咬噬每一寸裸露的肌肤。大雪压枝,窗外那树红愈发鲜艳。
“许是清晨急着出门迎接二位,窗户未来得及关紧。”
“等等,两株丹枫是一直都在吗?还是这几天在?”单扶音想起那片诡异的枫林。
“单姑娘也觉得奇怪,对吗?”小兰将窗栓插紧,用力压紧窗扇与窗框的缝隙。
“在绵阳道上,我曾看到过满山类似的丹枫,开得异常艳丽。”
握在窗棂的手忽地一颤。
小兰瞳孔一缩,身体不自觉紧绷。
单扶音将落在窗外的眼神收回,“我记得蛮蛮村从未种过枫树,如若恰巧是在这半月之内种下的,长势为何会这般好?还是说……嘶——好酸。”刚咬下一口西红柿,汁水瞬间爆开游走在口中,酸味在唇齿间蔓延,单扶音故意将眉头蹙成一团,面部扭曲,脖子上的青筋微微凸起。
“音音。”褚青羡迅速掏出毛笔,化作桃木剑,木剑出鞘,眼看冰冷的剑身即将抵在小兰肩头。
“没事的褚大哥,我并无大碍。”
褚青羡才停住脚步将桃木剑收回。
单扶音心头涌过一股暖流,没想到褚青羡一介温润书生竟会为自己大打出手,是开窍吗?唉,只可惜颜明玉不在。
那剑虽为桃木打造,但剑身坚硬无比,凌冽生寒,小兰眼里闪过惊慌。
“一只飞虫,吓着音音和小兰姑娘了。”褚青羡双手抱拳,躬身表达歉意。
单扶音瞪大双眼,原以为褚书生是为自己而紧张万分呢……果然是自己想多了,褚书生这个榆木脑袋。
“我还是第一次吃到如此酸涩的东西,简直直冲天灵盖——小兰姐姐,从方才见面那会你便镇定自若,而当提及丹枫时却心事重重的,姐姐尽管全盘托出,我和褚大哥捉妖很厉害的……小兰姐姐还是对我们有所警惕吗?”
小兰高悬的心刹那间“嘣”的一声放松下来:“我的确对二位心有芥蒂,不过二位先行发话,那我便吃了这颗定心丸,这一切还得从我幼时做过的一场噩梦说起。”
“我梦到了两株丹枫,枫叶红得张扬,散发着令人恶心的血腥味。树枝是它的触手,在阴影中伸向四面八方,直到看见趴在窗台望星星而意外目睹一切的我,那枝丫越抽越长,我来不及将窗子关紧,枝丫已一圈圈缠绕在脖子上,勒得我不能喘气,差点丧命于此,所幸我娘叫醒了我。”
“打那一次噩梦之后,梦里的丹枫竟当真出现在了窗外,但并没有任何伤人的异样,不过只有我看得见,家中却无人看见。直到我十六岁生辰那日夜里,也如现下这般天降怪雪,我爹惊恐地告诉我,他看见了,我问爹爹看见了什么,他说他看见了梦魇中困住我的两株丹枫,于是当晚暴毙,我娘此后郁郁寡欢不久也离世了。”
“邻里疑我是妖女,生出祸端,残害父母,都不肯待见我,拿着斧头锤子赶我离村。唯有姑父一家不计前嫌肯收留我并且替我保守秘密,将我接送到梅花庄的外婆家,置了一块田宅,使我和外婆生活不至艰辛。少侠要是不信,随时可去查明情况。算来是少侠走后的第五日,我为病逝的外婆服丧满一年后,又恰逢表姐喜事将近,姑姑去的早,家中姑娘又少,想来在梅花庄那几年安然无事,我以为摆脱了那梦魇,便前来帮衬。”
小兰肩膀轻微晃动,喉咙里发出一阵抽噎声,紧接着哭得梨花带雨,洇湿了身前的大片衣襟,待用帕子擦干眼泪,平复心情后继续道:“可该来的终究来了,那日姑父夜里起身喝水,看见了厅堂外雪中的两株丹枫和在丹枫下跳舞的女人。我曾一度以为我是大家口中的妖女,但那时我才瞬间明白,我第一次遇见梦魇中丹枫的时候,是见到过舞影的,不过模糊得以为那是幻觉。”
小兰走向前,拿起贡台上的绣有“李元甫”名字的白布条:“褚公子不妨闻闻,白布条上有血腥味。直到村中已婚男子接连失踪,我便猜疑那两株丹枫还有你们在绵阳道碰上的满山丹枫,定同野婆脱不了干系。姑父被掳隔日,我于是冒风险将他情急之下写的求救信送了出去。”
褚青羡放下手里的白布条问道:“小兰姑娘,你之后可还曾梦到过相似的噩梦?”
小兰扬起下巴,思索片刻后点头应道:“姑父遇害当晚,时隔三年的梦魇再起,梦中有一无面真人告诉我,说我为至阴之人,被丹枫怪选中,丹枫怪意图附在我的身体里借刀杀人。真人还说,如果有朝一日所有人都能看见丹枫,唯有我看不见时,我的命数也就到头了,唯有杀了那丹枫怪才能彻底破除梦魇。适才单姑娘看见的丹枫,我看不见了,恐怕命数将尽。因此我才冒险请二位相助,能活多久我不在乎,我只想杀了野婆,让她绝无趁人之危的可能。我要为我爹娘和姑父报仇雪恨,解救被掳走的百姓,还村民们一个完整的家,我不想重蹈当年的覆辙。”
小兰说得情真意切,单扶音和褚青羡听后不禁动容。
“小兰姑娘,我与音音会护你周全,定当替黎民百姓惩处邪祟。”
只是疑团重重,得需引野婆出山,才有机会下手。“阴阳鉴……丹枫林……野婆……”单扶音小声嘀咕着,她被错综复杂的线索绕的头一阵眩晕,乱了思绪,于是目光盯向另外一口未贴白布条的棺材,“既然一口是乡大夫的,那么另一口是……”
“我表姐夫的。”小兰回应。
“水……水……”
屏风隔断围成的暖阁内隐隐约约传来女子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