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罚星》千采千

7、迷局之中（四）

　　格伦斯照着前一个NPC的行动，躺进透明的“恢复仓”，仰望天空。

　　与人一般大小的盒子紧闭，接着从各个角度释放出细密的白雾，白雾悬浮在空气中，逐渐变得浓厚，直到将他完全包裹。这狭小的空间内难得有一股好闻的香味。格伦斯默数几秒，释放雾气的小口开始吹出强风，又是几秒，风速开始减弱，直到最后完全停止。恢复仓内再次恢复了平静。

　　恢复仓的透明盖子在一阵轻微的机械声中缓缓弹开，星球特有的干燥而腥臭的气味涌入。格伦斯抬起手臂，衣服上被割开的裂缝已经完全消失，看起来就像新的一样，没有一丝破损的迹象。他挽起袖子，方才的伤口也都恢复如初。

　　他起身走出，恢复仓外还等待着另一个NPC。

　　那个男人脸上被恐怖的伤口所覆盖，伤口深可见骨，扭曲的皮肉向外翻卷，暴露出鲜红的血肉和白色的骨头。他的一只眼球已经从眼眶中掉落，悬挂在脸颊上，只剩下一丝脆弱的神经和血管连接着，瞳孔暗淡无光。

　　他的右臂留下一截血肉模糊的残肢，血液仍在缓缓流出。男人以一种扭曲的姿势前进，他的右腿仿佛是被某种强大的力量强行折断，他步履蹒跚，最后跌入恢复仓。

　　格伦斯透过透明的外壳，看着那残破的躯体被白雾覆盖。白雾覆盖的时间比格伦斯躺进去的时候更长一些，待强风吹散雾气，那个失去一只手臂的NPC已然恢复如初。就连他脸上的伤疤都不见了，掉出的眼球已然恢复。

　　他原来是位十分俊朗的年轻人。

　　刑罚星上的躯壳似乎陷入了一个无尽的循环。他们不断被摧毁，然后恢复，迎接下一次的毁灭。

　　他见过太多被盗用的身体，被怪物摧残，他们的肌肉被撕裂，骨骼被震碎，不停对抗着死亡。而药剂帮助他们迅速恢复，迫使他们承受新的暴力。

　　也许他们想要的是真正的死亡，但却无法得到彻底的结束，无力逃脱循环。

　　这就是这个星球给囚犯无尽的刑罚。

　　而外面的人，将娱乐建立在这没有尽头的痛苦之上。这些痛苦竟是被其他人用来取乐的途径。

　　格伦斯十分好奇，是谁如此残酷，想出这样的惩罚。又是谁，痛恨至此，要将自己流放至此，想看自己受到这样的折磨。

　　想来，那恐怕是个权力欲极强的统治者，而又有一群对权力有着扭曲理解的追随者。但他们追求的是究竟是正义，还是满足一己私欲？

　　他知道，自己不能在这里停滞不前，他必须继续前进，去完成他的使命，去见那些等待他的人。

　　虽然不知道菲尔是否可信，甚至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和动机。但仅凭自己的能力，格伦斯清楚，现在的自己很难离开这里。

　　不管对方是谁，不管他的目的是什么，如果可以利用他的力量帮助自己离开，也是好事一桩。

　　他不得不冒这个险。

　　忽然，不远处有人类的哀嚎声突然响起，打破了原本的宁静。

　　格伦斯警惕地找到掩体，朝那个方向打量。

　　他认出那人正是方才排在自己后面进入恢复仓的NPC。

　　那人看起来极度的痛苦，突然跪倒在地，他的双手紧紧抓住自己的腹部，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他的体内翻腾，撕裂着他的内脏。他开始剧烈地呕吐，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一样。

　　他过于反常的惶恐不安的模样，不像是平时的那些观众。

　　格伦斯打落周围仅有的一个监视器，一击即中，飞行器在那人四周碎片四溅，电子元件发出噼啪的声响，冒出几缕青烟。

　　那人一惊，强打起精神朝四周打量。当看到格伦斯向他走来时，他的眼神中突然迸发出了光彩。在那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救星，看到了希望，但很快又被痛苦所掩盖。

　　那人不可置信地抱着头，喊叫着：“不！殿下不能在这里！”

　　“你是谁？”

　　那人的脸上出现一丝茫然，意识到格伦斯不认识自己，他所有的期待和希望似乎在一瞬间破灭了。他瘫坐在地上，眼神空洞，仿佛所有的生机都已经离他而去。

　　“殿下，我是您舰队下的三分队副将基拉尔……”基拉尔躺倒在地上：“这里就是刑罚星吧。哈，狗皇帝最后把我们送到这里，确实讽刺。”

　　看样子他似乎记得许多事情。那个被称作沃尔的人提到过，NPC待机的时段偶尔会发生问题。格伦斯意识到这是一个极为难得的机会，这是他第一次遇到恢复自我意识的待机NPC。

　　格伦斯试探他：“你还记得为何到这里？”

　　基拉尔看向格伦斯，似有疑虑：“您确实是殿下吗？”

　　“如假包换。”

　　“哈哈，也是。如果是外面的人，不会问这样的问题。”基拉尔丧气地叹了一声，“世人谁会不知道，星际霸主最得力的皇子，因为反叛之罪被流放到刑罚星呢。”

　　格伦斯已经听到太多这样的说法。

　　他在基拉尔身旁坐下：“那么，实际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基拉尔沉默了会儿，坐起身来：“殿下即使不记得了，也想寻找过去吗？这里是刑罚星，我们所有人都会很快失去自己，也许就是下一秒。”

　　“我必须知道。”格伦斯回答。

　　基拉尔望向格伦斯，不免因这坚定的回答受到触动。那些曾经并肩作战的日子，了共同的信念而不惜牺牲的瞬间，在胜利的旗帜下共享荣耀的时刻，这一刻似乎变得清晰起来。

　　他为之献出一切的殿下，未曾放弃。

　　这正是他们的殿下！

　　他的路可能走到了尽头，可殿下，那位他誓死效忠的皇子，是在绝境中也不会放弃的人。殿下会带领所有人冲破黑暗，不论那时自己还在不在。这种信念给了他力量，即使他可能无法亲眼见证那一刻。

　　“殿下所追求的一切，与皇帝的想法相悖。”基拉尔打起精神，指了指脚下，“您想让这里解脱，是最好的证明，也是一切的开端。”

　　格伦斯一怔：“是父亲将我关押至此？”

　　基拉尔摇头，“恐怕远不止他，还有这整个因特坦集团，以及他们的利益共同体。有太多想让殿下消失的人。”

　　这与安娜的暗示不谋而合。

　　“当然这一切都不能放在明面上说，殿下最终是因为莫须有的事情，被按上了反叛的罪名，判了刑。”基拉尔嗤笑，“讽刺的是，最后把您送上审判台的是寒冰舰长奥兰迪……”

　　听到这个名字，格伦斯心头一紧。

　　“……他是您昔日的好友。殿下，您信错了人。”

　　格伦斯下意识想否认这个说法，就好像对这个名字有无端的信任。即使是自己的部下亲口告诉他，奥兰迪是个叛徒。

　　“他是皇帝安插的人？还是因特坦集团的安排？”

　　“也许是因为他未婚妻的事情，她也与刑罚星有所牵连。殿下或许不记得，您曾经的皇姐……”基拉话音未落，突然蜷缩起来，整个人因为剧烈的痛苦而颤抖。

　　他似乎无法再忍受这种疼痛，开始用头撞击地面，企图分散注意力。尽管他试图通过撞击地面来减轻痛苦，但疼痛并没有因此而减轻。它像是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抓住了他的神经，让他无法逃脱。

　　随着持续的撞击，基拉尔的额头开始流血，滴落在地面上，形成了一滩滩血迹。

　　是那个芯片在掠夺基拉尔的意识。

　　“基拉尔……”格伦斯试图扶住他，但这些都无济于事。格伦斯此刻无力帮助他，他们都知道。

　　基拉尔的声音因为哀嚎逐渐变得嘶哑而微弱，他的口中仍在断断续续地喊着格伦斯，这应该是他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殿下。

　　“……殿下……殿下……您一定……”

　　基拉尔的话最终没能说完。

　　他像是被抽去了所有的能量，软绵绵地趴在冰冷的地面上。他一动不动地待在那里，过了一会儿，他像是被某种不可见的力量牵引着，像是个木偶一样缓慢地、无声地站了起来，朝远处空旷的平地走去。

　　他的身体已不再属于自己。

　　格伦斯察觉到远处接近的飞行器，迅速找到隐蔽的角落藏了起来。他蹲伏在阴影中，紧盯着那个飞行器，看着它在空中盘旋，监视着下方。

　　飞行器空中盘旋了几圈，最后悬停在基拉尔周围，应该是在监控着他的一举一动。

　　基拉尔继续安静缓慢地朝前走着，就像其他的待机NPC那样。在确认他没有任何异常之后，飞行器悄无声息地调整了方向，飞离了这片区域。

　　格伦斯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远处的地平线。

　　他与基拉尔的差别在哪里，自己为何至今保持着神智？那些飞行器背后的人还没有发现自己的失常，也仅仅是因为运气吗？

　　他怀疑这一切是否只是幸运之神的眷顾。

　　不论是否如此，这样的情况恐怕也不会长久维持下去。

　　格伦斯想起菲尔。他期待着某个信号或者某个身影的出现。

　　菲尔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再联络他，单方面的等待让他不免有些焦躁。但自己未来的行动，恐怕只能依靠这一根救命稻草。他的命运似乎被掌握在别人手中，而他只能在这里等待。

　　格伦斯试着平复自己的情绪，清点包裹内的装备。他想着，一旦机会出现，必须尽快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