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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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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里仅剩他们三人。
卫裘拍拍手,“程小公爷不去演京剧还真是可惜。”
“卫大人说笑了,本公子不过是比某些面瘫强些罢了。”
他这是在讥讽卫裘铁面,但卫裘今日难能的心情好,顺着他的话说:“你该庆幸这是程府私事,否则此人现下已在御史台刑房了。”
程显笑了笑,没再理睬他,而是看向了其身后的宋怙:“宋清规,你可看出什么了?”
宋怙打揖,思忖再三才同他说:“不知二位大人是否听说过景弘七年被一把火殆尽的江南江氏?”
“有所耳闻。”程显在下江南时听当地人提起过这段陈年旧事,据说全府尽因此丧命,倒是可惜了那万贯财产。
见卫裘还在凝眉思索,宋怙又补充道:“卫大人也许不知江氏,但一定知晓当初因火灾丧命的故大理寺少卿江朝歌江大人。”
御史台与大理寺同为监察,平时少不了来往。若说哪处发生了何事,他兴许不知,但若事关大理事人员,卫裘定记得一清二楚。
大理寺从前是有位江少卿,印象中他在几年前回乡探亲时因家中走水不幸亡故,后来大理寺历任少卿都不如他办事稳妥可靠。
“大理寺少卿,江朝歌,字潮生,江南东路徽州人士……”
宋怙听他像报菜名一般无感说出江朝歌的生平,轻叹一声。幸好程显及时打断了他,问道:“此人与阿随,有何关系?”
宋怙答道:“程姑娘院中这个护院,并非简单之人,若能够确定其身世来历,下官相信一切都会浮出水面,他与这故大理寺少卿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是以——下官恳请两位大人两件事情。”
“何事?”
“其一,请程小公爷谨防这个随护院,寻到程姑娘同他是如何相遇的,以及此人全部可知的来历。”
这其实不肖说,程显自己也定会去查探清楚。
“其二,劳烦卫大人前去大理寺,打探清楚昔日江少卿突然返乡的原因。”
“好。”卫裘应下。
若是有朝臣官员在此,定会大吃一惊,一个七品员外竟面色坦率地指挥二品御史与国公嫡子,兵部侍郎做事。
偏偏这二人还真的答应了。
“六王不在此么?”卫裘忽然问。
宋怙这才反应过来,按程显姊弟两人与楼珩的交情,他今日理应在场,可自从进入国公府,也没听任何人说起他。
程显拿绢布擦拭提过刀的手,不大在意地回答:“哦,他今早便被官家召入宫了,他在大名府干出不少政绩,想来官家应会好好夸奖一番,何况他也老大不小了,若要赏个婚事,总得多留些时辰商议商议。”
宋怙了然地点点头。
三人在原地沉默了一阵,程显才想起还要去翰林的事,叫他们等着自己去换身衣衫,使哼着小曲儿往自己院里走。
宋怙看了看冷若冰霜的卫裘,感觉周身气压也被降低了,于是朝着他打了个揖:“大人。”
卫裘转身轻嗯一声。
她抬起身,“本就欠大人一个人情,今日托大人办事,又欠下一份人情,改日下官定一并还清。”
他大概是没想到她唤自己只是为了这芝麻点大的小事,没回答什么便转过身去。
“你若要等程显便在此等着,我回马车上。”卫裘说完便走了,留下一抹深蓝。
宋怙对着他的背影作了一揖。
回头时,她的余光在不经意间捕捉到一个身影,穿着护院服,身形瘦削……
还没反应过来,宋怙便已抬脚快步追去了。
她坚信阿随便是江淮安,也坚信四年前那场天灾绝非那么简单,她想要找到江淮安问个究竟,却在一个院门口,跟丢了那身影。
她抬头向院门看去,上头的牌匾以隽秀的小楷题了“暖意轩”三字。
再向院中看去时,与一双杏眸对视。
程敏本在院中吟诗,她素来喜欢这些诗赋,与长姐程毓不同,她院中侍女很少,只图个清凉,她倒也确是个寡言的性子。
见有人来,且是外男,程敏平静的眸中添了些惊异,她连忙后退几步,华竟女儿家的名声重要得很。
跟丢了人,宋怙低叹一声,却遇到了程家三姑娘,见她看到自己便紧张地后退,宋怙明白程敏是怕传出去名声不好。
宋怙索性向她打了个揖。
“在下初入程府,走错了地方。程姑娘不必惊惶,我不会进去的。”
程敏听了她的话,这才放下心来,点头示意自己听到了。
两人就这么站着遥遥相视,宋怙有些尴地,想着说些甚么缓解氛围,就一眼注意到了她手中的诗集。
虽然程家三姑眼不比她的长姐声名在外,但若论起才学,她也是汴梁里能叫得上号的。
“在下听过姑娘的词,文笔阔绰,似九万里瀚海,不输男儿。”
这话题倒是引起了程敏的兴趣,她低声道:“大人过誉了。”
宋怙并未撒谎,她确确实实看过程敏的词,她的词文直抒胸臆,不拖泥带水,也不含糊不清。同为女子,宋怙对她的敬佩无可言述。
“敏姑娘值得这名号。‘凭轩金枝可堪折?弃玉胜,簪朱缨。’在下初读此词便觉气势浑厚,姑娘身为女子,却有居庙堂之心,对比吾辈男儿,有过之而无不及。”
听她这一番话,程敏眸中一汪清潭被吹皱了,此世间还没有人这样评价过她,旁人听她这一首词,常常笑她自不量力,却不想还有这样一个人说她不逊男子。
宋怙躬身再向她行礼,接着说道:“姑娘才高入斗,乃天下女子之表率。还请姑娘勿气馁,这世道久远,在下相信终有一日女子亦能不爱闺阁所束,踏至凌云。”
这是她对于天下所有女子的愿景。
程敏怔在原地,她看着宋怙,良久,良久,而后俯身向宋怙行了一礼。
礼数叫她们相隔十步,知音叫她们相对而揖。
这一刻,桃李春光无限好。
宋怙也眉眼舒展,在离开前说:
“下次再见,在下会赠敏姑娘一支全汴梁最好的笔。”
翰林院
听说宋怙近来解决了工部修筑八宝殿所需资金的问题,又协助御史台破了大案,柳今尧心中也为她高兴。
他将翰林院那些上好的楠木书架捐给了福田院,又处理掉被白蚁啃食的下品木头,重新购了一批普通结实的木材,如今所有书也不必搁在院里了。
步翰林监督劳工将装好的书架抬进书室中,林侍讲恰好路过,看着相较之前明显朴实无华的木架,不由皱了皱眉:“翰林书籍上至官家,下到举子,皆要借阅,就用这般普通的木头作书架,岂不让我翰林叫外头笑话?”
步翰林怕劳工粗手粗脚弄坏了书籍,忙着将书堆挪来挪去,根本没听到林煜这句话。
倒是一字不落地落入一旁的柳今尧耳中。
“林侍讲这便是忧心过度了。”
柳今尧拾阶而上,他那双桃花眸很是好看。即使知道林煜其实一直对他颇有成见,他还是语气随和:“翰林给人看的是书,而非书架,又何必在这些不紧要的物什上花费心思?”
“从前进了书室,便觉馨香,现如今将楠木换了,谁又愿意到这简陋的地方来?”林煜嘀咕道。
柳今尧明白书架替换的确会引发一些人不满,以名贵的金丝楠木制的书架确实吸引了不少人来翰林,可重修所需银钱之昂贵并非长久之计,倒不如一切从简。
“林侍讲这话有些不妥。”
“满室芳香,在书香,而不在木香。”
林煜看着柳今尧,说不出话,他又不是谏官,口舌之争真是委屈他了。
想了好半天,他才有些不平地说:“我知道柳学士是进士出身,可既然已到了翰林,太有主见可不是好事。”
这句话令柳今尧和煦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他很聪明,清楚地晓得林煜此话何意。他是进士传胪,其中大部分原因归于他文章写得漂亮,官家曾评价他胸怀锦绣。却也仅是锦绣之才。他在翰林两年,写出许多脍炙人口的诗文,却无论如何也写不出能够为国为民,匡时济世的赋论来,好像他的文采最终只浮于表面,却不能真正起到用处。
侍奉官家读书时,官家曾提点过,令他在翰林好好精进学问。其实今日林煜劝他不要太有主见,无非因为他们都只是写写文章的学士罢了,研究如何讨官家欢心才是一个翰林该做的,而不是摆弄自己的聪明。
“做人没了主见,要这身躯壳又何用之有?”
这声音太响亮,响亮到此后几十年都传入了柳今尧心底。
他从片刻的自省中醒来,转头时却见春光融融,斜风晚香,迎面走来三个熟悉的面孔。
程显走在最前头,卫裘与宋怙便跟在他左右两侧,少年人意气风发,翩翩衣袂不染尘埃。
程显一个箭步过去,拦住了欲走的林煜。
这时没能走成,林煜便知自己完了。
“我还以为谁能有这么大的口气,呵,原来是林三公子。”
“林相平日里内行修谨,言无枝叶,公正廉明,林三公子不为林相长脸就算了,怎么还反倒败坏令尊的名声?”
“我少时也曾随林相读过书,只知其讲求不沽名钓誉,不铺张奢靡,林公子方才那一席话,足以令林相为你羞愧不已。”
“林学士可是堂堂翰林侍讲,如此主张奢侈,注重华而不实,不知这种思想怎堪为官家与诸位皇子讲解经典?林学士,你处在这个位子上,良心可安?”
林煜不过是想过个嘴瘾,毕竟他总是看柳今尧一副淑人君子的样子,就不信他没有恼的时候。
可他即使被程显骂了个狗血淋头也不能反驳。程显怎么说都是王公出身,拼爹拼不过;程显身为兵部侍郎,官居三品,而他区区五品翰林,半吊子官职,拼官拼不过;程国公夫人亦为镇北侯嫡妹,官家京封的二品诰命,且程显其姊已是人尽皆知的六王妃,只差一道懿旨而已,反观自己家小妹,性子怯懦,深居闺阁。唉……
也只好任他骂了。
程显大概也说倦了,今日程府玉燕之死与长姊昏厥已令他心力交瘁,他说到这便不再往下说了。
毕竟他也只是不想看柳绥被欺负罢了。
“得了,本公子宽宏大量,便不细究你的错处了,你自个儿反省去吧!”
林煜斜睨了他一眼,随后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神速逃走了。
如果说宋怙的嘴是淬了毒,暗讽得妙,那程显便是刀剑无眼,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开始戳人心窝子。
柳今尧涉阶而下,向他三人一揖,将方才的短暂踌躇掩盖起来,再抬起头时已然是一副无事模样。
“今日休沐,若你们皆为公事寻我,可就不便了。”他笑看三人。
柳今尧与程显都是爱笑的,只不过程显那笑起来三分妖孽的样子让人一看便知准没好事,除去他嬉皮笑脸时;但柳今尧不同,人称“桃花学士”的柳今尧对谁都是好脾气,淡淡的笑令人如春风拂面,是以许多官员举子都乐意同他打交道。
程显站到一边,为卫裘与宋怙开出道来,他本就是为凑个热闹,倒没甚么要事。
“我讨一本书,”卫裘先开口说,“《洛州志异》,翰林应是有的罢?”
说完,他有些不自在地轻咳几下。
宋怙与程显几乎在同时扭头看向他。
“大人竟也喜欢看这类书?”宋怙是彻底呆了。原以为冷面无私的御史大夫平日里怎么着都是那种将《道德经》《论语》温故再三之人,岂知他居然也好这一口。
程显倒是有眼力见地替卫裘“解围”了:“人家堂堂御史台一把手,平时要纠察百官,性情被压抑着,这好不容易得空儿,总得叫我们卫大人也释放天性吧!”
这哪里是解围,分明是借宋怙的话再损他一把。
不过这时候要是都不借机损卫裘的话,那可就太不符合程显的性子了,毕竟他没捧腹大笑都算是好的了。
柳今尧矜持,只是点点头:“自然。我稍后便为你寻出来。”
他又看向在卫裘身后强忍笑意的宋怙,问道:“清规,近来忙碌,还未来得及贺你得官家擢升,今日便向你道贺一声了。”
此事虽得了官家许诺,但宋怙还不知官家会授她怎样一个官职,毕竟官家未当下言明,其意大约是要看这八宝殿与祭祀能否如他预期圆满了。
宋怙含笑回应:“你庆贺得过早了,没准官家发派我去做个小知州也是可能的。”
“今日来是想问你书架之事是否已有了对策,方才一见,看来我还是小瞧了你柳绥。”
柳今尧只当她是玩笑话,并未放在心上。
“你我,都还是从前之你我。”
他还是自谦了。
最后一批书架也安置好了,步翰林出门打点劳工,柳今尧去为卫裘寻书。
没一会儿,他便捧一卷孤本自书室而出。卫裘接过一看,书籍竟保存得十分完好。
“知道你爱看,我一直有好生保护着。”说着,他又展颜一笑,“这本书可得步学士宝贝了,观清可勿要破损,否则我就要挨批了。”
早听闻步翰林爱书如命,原来是真的。
卫裘也轻手收下,“我定谨慎。”
程显眼看没自己的事儿了,急忙跳出来煞有其事地冲他们说:“还真是应了那句‘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此情此景,真是令本公子动容啊——”
其余三人不自在地笑笑,无人搭理他。
宋怙低声轻笑,抬首望向翰林院四方的天。
余晖倾扣,春明捎末,薄影成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