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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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巳时
楼珩走在宫道上时,心中已有了个七七八八。
其实楼珩本该在三年前便成婚的,只是那时他急于前往大名府,这才将婚事搁了三年之久。
这桩婚,早已众人皆知,全汴梁的人都知道,国公府的长姑娘是命定的六王妃,程毓与他楼珩自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却也因此,在这三年间无一家敢向国公提亲,原本满负盛誉的程毓,就这么被他耽误了三年。
那三年太快,快到让他忘了程毓为等到他,从及笄熬到了二一;三年又太慢,慢到初至大名府的荒芜于他而言仍恍若隔日。
楼珩只用了三年,将原本人迹罕至的大名府改头换面,杂草丛生之处,如今已翻成了桑田农仓,他散财济民,整肃军队,而今的大名府,灯火葳葳,安居乐业。
是以当他迈入养心殿时,楼祈裕看向他的目光中满是慈爱。
“父皇。”
他拱手行礼。
楼祈裕叫他看座,父子二人开门见山地聊起正事。
“在大名的这几年,你的种种作为,朕都看在眼中。”
楼祈裕正在批阅奏书,他即位后的这十一年间,大宁风调雨顺,和乐安康,除却北部的辽人偶而骚动,一切安然。至少上奏的的官员没那么多,他倒也不算忙碌。
楼珩也不夸大功劳,只淡淡地回应:“父皇既命儿臣打理大名府,儿臣定不辱命。况且儿臣亦是这天下黎明,自然该尽己所能。”
楼祈裕点点头,很满意他的回答。
在批到下一本奏折时,提笔的手顿了顿,那本奏折上写着,北部如今松懈,若能趁此时机发兵,最好可以永绝后患,再不济也能打辽人一个措手不及,伤其部分。
他的目光落在末尾的“苏迁”二字上。
镇北候苏迁曾经率二百步兵夜袭驻扎在宁辽边界上一千多号人马的辽军营,不光夺了其马匹与粮草,还即时拦载了辽营捕获的许多大宁军要,二十七岁被封镇北候,率宁军北上与辽作战,耗时两年,将辽军打得节节败退。
“近来朝中的镇北候提议借辽军休整松懈此时机,直上北部,你意下如何?”
楼珩才回京不久,还未听闻此事,只是疑眉思索一番,提出了自己的见解:
“儿臣认为镇北候初衷极好,只是有些操之过急,且辽人狡诈,倘若是有意让我们知晓其松驰,而后贸然起兵,极有可能中计。是故儿臣以为应先提升军队素质,并选拔些可堪重任之人,儿臣相信,不日便可夺回燕云,拿下辽国。”
苏迁这本奏折,楼祈裕已不是第一回见了,也许是老将热血,总想着再血战一次,惧怕死不瞑目。
“这奏本上的内容,朕也问过老四一次。”
他没有对楼珩的回答作出评价。
“那四皇兄是如何以为的?”
“与你有些异处罢。”
楼祈裕叹了声,提笔写下了方才未写的奏本,空白之处只有简单两个字。
再议。
他如释重负,终于批完了桌案上全部的奏折,这才抬头看向楼珩,“三年前你去大名府才十七,现如今也已是能治理一方水土的亲王了。”
“十年前你母亲溘然长逝,是任谁也想不到的,朕平时又忙于政务,未能对你多加上心,如今你能长成这样,朕也无愧于你母亲在天之灵。”
楼珩回想起苏岁寒,却对她生不出太重的感情,虽是生身母亲,可她撒手人寰时自己才十岁,相较之下,他反倒更亲近这十年间对自己多有照料的沈妃。
而楼祈裕接着说:“当年派你往大名府,没想婚事一拖便是三年,而今你也回京,这事总要有个着落。”
大宁共六位皇子,除去未及冠的九皇子,诸位都已成婚,唯余楼珩还尚未娶妻。
终于是说到了这上头。楼珩手心生出汗来,即使早做了心理准备,可这谈论起来还是不免紧张。
楼祈裕却面色复杂,过了许久才又开口:“朕知道你与安国公的长女自幼一同长大,情谊深厚,程家姑娘的确也是个品性纯良的。”
“只是她毕竟已不是芳华,又长你一岁。况且安国公已年老,在朝堂上也帮不了你甚么;朕倒是更属意镇北候的女儿,性子敦实,娴良聪慧,又是你的表妹,终归能帮衬你。”
楼珩没反应过来,后脑如同被棉花包裹的鼓槌,在布蒙鼓上轻轻敲打,模糊而沉重。
楼祈裕到底还是对苏岁寒有愧,便想着照拂她的母家,是以才会问自己对镇北候提议的看法,实则是想看自己对苏迁的意见。
什么表妹,他连面都没见过。
至于程毓的年龄,又成什么问题,左不过只是因程国公事已高起不了大用。若他与苏氏女成婚,既能稳固镇北候,使他效力于自己,又可通过姻亲来控制其军权。
一个念头忽地攀上脑中,楼珩面露不解。
那些官家有意立他为储君的话他并非没听说过,只是全当作市井流言罢了。
自生母过世以后,他使再未生过这份心思,加之沈妃是个不争不拒的性子,是以他也被教养得随性许多。
“父皇,安国公虽已年迈,却也仍日夜为国竭忠尽智,其子程纾之亦在兵部。程毓温婉淑贤,蕙心纨质,儿后心悦已久,大名府三载绩效,只求父皇将程氏指婚与儿臣。”
这父子二人算不得多亲近,楼祈裕此刻神色复杂地看着半跪在地的楼珩,心中犹豫。
这时候常公公踩着碎步走来,原是沈妃已在外头等了有一会儿。
“快让她进来。”
没多久,沈氏便进了养心殿,她向官家微微福身,看到了跪在地上的楼珩。
“这是做什么,洛川快起来。”
说着,她伸手去扶楼珩,而楼珩看向官家,确认他没有怒意后这才起来。
其实沈妃与楼珩也不过差了不到十岁,沈妃却常常像个母亲一般去护他。
大概是自己没有孩子的原因罢。
楼珩对着她行了一礼,方才与楼祈裕谈话时不免严肃,沈妃一来,连他都未察觉自己语气间轻快了许多。
“孩儿想求娶程氏长女。”
沈妃绕到桌案一侧为楼祈裕研墨,她没有丝毫意外,只是问:“洛川,你便这么喜欢那位姑娘吗?”
“是,孩儿想护她一生,守她一世,山高水远,同她去看。”
楼珩不曾有一秒犹豫,他与程毓已经等了太久,他不愿让她继续多自己了。
“官家,”沈妃转头唤楼祈裕,嘴角染上了一抹心满意足的笑,“您便给他们一个名声,成了这桩美事,又有何妨?”
不知怎地,听了这话,楼祈裕忽然发觉自己与楼珩有些相似。
也罢,一个姑娘而已。
便由他去吧。
“此话今日你已说出口,往后无论如何,你二人都须相扶相持,造伉俪之情深。”
他终是给了楼珩一个台阶。
楼珩先有一瞬惊讶,随即便转为欣喜,他没想到父皇会答应得如此之快,他连磕了三个响头,这才谢恩退下。
在走出养心殿时,侍奉在旁的常公公蓦地说道:“官家方才问殿下的事,亦在之前问过四殿下。”
适才在殿中,父皇不愿告诉自己四哥是如何回应他的,这时候他停下脚步,转头看向面带笑意的常公公,良久才发声:“四殿下怎样回答?”
“哦,老奴不大记得了,只有一句印象深刻……”
“什么?”
“似乎说的甚么山河疮痍…甚么生民涂炭,旁的便不记得了,”
说完,常公公俯首笑了笑,宦官一向不得干政,他为自己打了了圆场:“嗐,究竟是人老了,也不大懂几位殿下说得甚么,只想着能侍奉官家一日算一日。”
楼珩点了点头,有些心思重重地离开了。
既出宫门,他骑上乌骓,才欲前去程府,又想着现下不应唐突,听侍从传报今早程府发生的事,立马快马加鞭向着翰林去了。
这头的卫裘早乘着马车离开,他本就是个大忙人,休沐也不得闲着,还有一大堆事务等着处理。
柳今尧与宋怙在内厅寒喧了一阵,程显只觉无聊,便到院中溜达了几圈。没一会儿,便听马蹄纷沓而至,原本人来人往的翰林院忽然便停止了聒噪,众人纷纷跪地,步翰林为走在最前头的楼珩开出一条道。
程显见他来,略有些意外,倒并非没有料到他会来找自己,只是不想如此之快。
正厅被腾了出来,大门静闭,侍从通通在门口守着,厅中唯剩楼珩与程显二人。
程显把玩着手中的瓷杯,静静听楼珩讲述宫中发生的事。
他少有这般冷静的样子。
“你怎么看?”楼珩凝眉看向他,语气中有些彷徨。
“能怎么看,”程显说出的话还是一如继往散漫,“喜忧参半。”
“想开总儿,好歹你与阿姐的婚是定下了,终于不用看你俩在我面前装矜持的样子了。”他说着还睨了楼珩一眼。
明明两人都互相喜欢,偏偏凑不出一张嘴,他性子洒脱,看不得他们那没嘴葫芦的样子。这下好了,这门亲事终于有了着落,他也算解脱了。
提起这来,楼珩便喜不自胜。他五官生得精致,英气十足,如今那张英挺的脸上泛起了红晕。
也真奇了,他一个七尺男儿,统率军队南征北战,出生入死,沙场上见惯了白骨也不曾生出怎样的心情,却但凡见了程毓便露怯,羞得不行。
程显叹了口气,坐正了,及时打住他满脑子的情情爱爱,话锋一转:“你不会以为今日进宫,官家只是为敲定你的婚事吧?”
当然不止。
“父皇将我同四哥作对比,我……”
“你以为官家有意立你为储君,却既不想占了原该属于四王的位子,又不甘心放弃这样好的机会。”程显轻而易举说出了他的左右为难。
一语中的。
四王生母尚妃在宫中不甚露面,是个清心寡欲的性情,母家虽只是三品侍郎,但也门风清正,尚妃又是先太傅的外甥女,书香门第,中规中规。
四王妃乃文昌伯嫡女,给了他不少助力,吏部中少不了他的人手。且一直以来四王便以温润仁德而被广知,大臣们自然渴望一位这样的明君。父皇也更喜爱他,济南府那样好的封地便赏给了他。
反观楼珩,虽说有生母苏贵妃与养母沈妃,可两家背后的镇北候同他关系不大亲近,沈妃其父沈泊为枢密院都承旨,官居五品,实在帮不上什么衬。
虽说如今马上要与国公府定亲,却也正如官家所说,程国公年事已高,朝中事务插手不多,于他几乎没什么益处,程显倒可担半个兵部,而另外一半,在八王手中。
纵使他真有争取之心,也无实力。
何须群雄逐鹿,这天下与鹿归于谁手,早已明了。
“乾坤未定,万事皆有可能。”程显出言劝慰他。
他要争,程显便陪他争;他不抢,程显便与他一同守着大宁的江山。
在思忖良久后,楼珩轻声叹气,他抬头冲程显故作轻松一笑:“不争了。”
既选择了程毓,他便为自己拟定了这条没有权力参杂的路,况且就父皇为他与四王楼璜出的那一问,楼珩的格局也远不及四王。
他比自己更适合登上那皇位。
“你倒比我干脆,我原都准备为你效仿屈平游说六部了。”
他的回答的确令程显有些意外,不争不抢是他,随性也是他,不过两人自小一同长大,程显早已习惯。
至于什么游说六部,他还当真做得出来,旁的不说,单程显这张嘴,既能阿谀又可讥讽的,若真要招揽人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楼珩似是突然想起什么,问道:“我倒看你最近与御史台的卫御史和工部的宋怙往来甚是亲近。”
程显“哼”了一声,反问他:“怎么,难不成你还怕我这个两肋插刀的好兄弟被抢走?”
楼珩倒不是这个意思,他生在天家,自然不缺兄弟,可程显自小与一群女娃长大,不止国公府,就是族中也没几个兄弟。因此,程显便在外头广交好友,称兄道弟。
“我倒不怕,只是人心难测,你又怎知身边人心里究竟是如何想的?”楼珩语重心长地道。
这话让程显想起今早玉燕自刎那一幕,想来楼珩已经知晓此事。他哧笑出声:“放心,我自有分寸。你又何时见我吃过亏?”他应是想起了某人,压低了声音:“工部的宋清规此人,你以为如何?”
楼珩只短暂地回忆了一下宋怙救程毓那夜的景象以及他在早朝上见到的极言进谏的宋员外。
“是个可塑之才。”他迟疑片刻,补充道:“不过是个不阿的性子。”
程显笑盈盈地说:“将这种人埋没在工部还真是大材小用了。”
楼珩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吹了吹茶水,抬眸问:“个人要走的路不同罢了。怎么,你想收揽她?”
“非也,”程显神秘一笑。
助她脱离樊笼,怎能叫收揽呢。
“我要让她一鸣惊人,大展鸿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