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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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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休沐,宋怙原想着去翰林看看柳今尧,顺便察看他们的书架问题是否已解决。
她刚走至宫门,便见卫裘与程显在此,他们都未穿公服,卫裘着天下乐晕锦,而程显换上了自己平日里的便服,他二人身后是程家的马车,似乎是在等什么人。
她本想着去打个面,谁知程显一见她便说:“宋清规,我们等你很久了。”
宋怙打揖:“卫大人与小公爷找下官所为何事?”
“今日休沐,不必拘礼。”这话竟是卫裘所说,宋怙看久了他生人勿近的样子,还真有些意外。
程显解释道:“只是想邀你到府上坐坐。”
听到不是什么要紧事,宋怙放下心来,颇无奈地谢了他的好意:“多谢相邀,但既不是公事,恕宋某缺席,我正打算去一趟翰林院。”
程显摆摆手,“害,我当什么事儿。这次请你到府上,其实也是为了前日马车受惊之事,赶巧我们也要去翰林,此厢事毕刚好一道乘马车,可好?”
他言已至此,宋怙又怎好推脱,只得答应下来。
马车上,宋怙看向阖眸的卫裘,低声道:“不知此事其中有何牵扯,能够扰到卫大人?”
卫裘知道她是在同自己说话,睁开双眸答道:“其中蹊跷不便细说,你只需知道我是程显请来调查此事的,而你是参与之人,定不可少。”
程显将探出窗外的头收回来,附和卫裘的话:“的确,马车失控虽是寻常事,却实在不该出现在我程家,我以为——事出人为。”
程家毕竟是堂堂国公府,论理马匹都是经过训的,安国公一向最疼爱程毓这个长女,她所乘马车的马匹也该是千挑万选的最上品,况且前日经她观察下来,那马并非失控,更非受惊,癫狂过后陷入疲惫。
反倒像是被喂了药。
宋怙说出她的猜想时,其余两人表现得波澜不惊,显然他们已经得此结论。
“我们不妨试想一下,”宋怙心中有一番想法,一说起来便滔滔不绝:
“若有人故意设计马匹癫狂,致使程姑娘所乘马车失控,倘是那日六殿下与我未能出手,恐怕乘车之人非亡即残,程姑娘遇难,届时程府上下定如一团乱麻,安国公本就最疼这个长女,如此一来,他定然会痛心疾首,顾不上府中乱如麻,更不必说朝中事务——其结果,无非是安国公远离朝堂,或是因无暇公务而被谤,引发官家嫌隙。”
而楼珩,她早知他与程毓两小无猜,一同长大,二人相慕却双双不知情,若程毓出事,他誓必一样心急如焚,顾不得眼下众人议论纷纷的储君之位,亦或是同安国公一般,被官家视作无用。
至于程显,亦是如此。
此事看似偶然,实际却不然,而在背后策划一切之人,定然对程家或是程毓十分了解。
程显颇为得意地看向卫裘,他那副眼神似乎在说:看吧,我就知道叫上她准没错。
“其实此事我与卫观清已有眉头,我与父亲从未在官场上得罪旁人,阿姐性子娴静,更无人记恨,唯一可能的源头,便是楼洛川。”程显经深思说出。
马车内陷入沉寂,他们都明白程显话中之意,如今东宫无主,对于储君这个位子,诸位皇子皆虎视眈眈,朝野中人大多偏向支持温柔好乐、谦和究礼的四皇子,且官家似乎也更倾向四殿下。
但此次楼洛川回京,带回他在大名府的赫赫功迹,一时之间百官风向有所转变,而官家也对他愈发重视。这一番看下来,损失最大者莫过四王。
而如若程毓出事,受利者,亦是四王。
她知道程显定是有意扶持六王楼珩,那么卫裘呢,他也属于六王势力吗?
“卫大人也看好六殿下吗?”
卫裘甚至连眼皮也没有抬一下:“御史台只忠于官家。”
至于最后谁能够坐上那方宝座,都与他不相干。虽然这回答旁人看上去有些模棱两可,但也的确如此。他只效力于大宁君主,而非一个人,一个名。
“今日相帮,只是为查明此事罢了。”
程显也随口附和道:“是,卫大人清廉公正,故我方请您出阵来处理家宅私事。”
宋怙点头又摇头,“那我呢?我需要做什么?”
如果只是因为她也参与了此事,大可直接找她问个清楚,因何调查亦要拉她一起?又因何大费周章等她?她既非知情人,又非御史,难不成想叫她斟破吗?
程显与卫裘对视一眼,漫不经心。
“你只需站在那里,做你擅长之事,足矣。”
宋怙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所擅之事……“我说话是比较扎心,可这好歹是作客,也能直言不讳吗?”
谁知程纾之听了她的话没忍住笑:“我竟忘了巧舌如簧才是你最擅长。”
“是叫你捕风捉影,审时度势。”卫裘解释道。
宋怙这才懂了,原是他们要她紧盯任何细枝末节之处,如此看来,今日恐怕已有人在程府候着。
不多时,国公府便到了。
程毓已在府门等着他们,她身后还跟着一个女子,一袭群青水墨,容貌同程显有几分相似,想来那便是程家二小姐程敏。
她要小程毓许多,却又显得比程毓还沉稳几分。
“纾之,”程毓上前,“医师已验明,按你交代的,府上所有人都在前院了。”随后又向卫裘与宋怙欠了欠身,程敏便跟着她行礼叫人。
他们抬脚步入院中,那里已乌压压站了一群人。
除去安国公及其夫人不在府上,其余人全被带到了。
医师见人来了,忙打揖:“程公子,您的猜想果真无误,那马儿的确是误食了能够激奋的药物,才导致狂躁不止,同时此药也有其副效,即为癫狂过后会十分疲惫。”
这与他们那夜所见情形一模一样。
程毓打点了些银钱予他,那医师便走了。
院中只放了一把八仙椅,卫裘眼尖,飞快走过去坐下,宋怙便跟着过去,站到他身后。
程显只是笑笑。
他还真是能坐着绝不站着。
看着院中满脸不解的众人,程显清了清嗓子,颇为散漫地走到中央,对众人说:“各位也都是府上的老人了,一直以来为府上大小事务操劳,对我与几位姊妹更是照顾得紧,今日我便代父亲向大家道声谢。”
“至于为何将大家全都聚在这里,只为一事——想来大家应该都已知道我阿姐前日遭飞来横祸,现如今我已查明此事是有人蓄意为之,而他尚在府中。”
“我爹呢,打小就疼我这个姐姐,所以为了在查出这人之前避免我阿姐再遇到什么不测,本少爷计划先遣散全部家丁。各位——实在对不住了。”
此话毕,这一院子的人纷纷面露惊愕。
正如程显所说,他们都在府上许多年了,无论是小厮马夫,还是伺候他们姊弟四人一同长大的妈子,都到了这里。他们本可以吃这碗饭到老到死,可若是被遣散离府,如今他们年事已高,不知何处还会收容他们。
程毓先他们一步出声:“纾之,你这是……难道为寻出你所谓的真相,便要令所有人都无处可去吗?你看看这其中,还有你的奶娘吴妈妈,她年已四十又五,上头还有一个父亲,下头三个孩子需照顾,若离开程府,她如何赡老养幼?如何安身立命?”
许多人都随她这一席话开始共情起来,甚至人群中传出了呜咽声。
“程二公子,老夫为程家饲了半辈子马,我家小儿子相中了个姑娘,我马上便可攒够钱给他成亲了,这个节骨眼上,老夫真的不能离开程府啊!”说话的是一个白头老翁。
“二公子,奴婢是自小侍奉三姑娘的,自三岁便到了府上,服侍了三姑娘十余年,求您开开恩让奴婢留下吧……”一个小婢女抽咽着说道,大约是程敏的侍女。
叫“二公子”的人愈来愈多,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程显听得聒噪,他拍了拍手:“并不是我执意要大伙走,只是此事系我阿姐安危,才不得以出此下策。若是能早些发现是何人有如此居心,大家伙也就不用离开了。”
“倘若此人揪不出来,那诸位皆是从犯,届时便不是出府这般简单,自有衙门来定夺。”一直沉默着的卫裘开口了。宋怙此刻算是明白了,这是程显与程毓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旁边还有个卫裘拱火,自己这是看了出他们编排的好戏。
那些家丁又岂知这个理儿,他们见程显在卫裘面前都得站着,又见身后还有随从,认定他是什么大人物。
“二公子,二公子!”有人小跑出来,是府上的护院,他气喘吁吁地冲程显喊道:“我前几日吃坏了东西,夜里窜得慌,那天刚从茅房出来,就看见长姑娘院里的随护院在马厩鬼鬼崇崇,现在一看,他肯定脱不了千系!”
在个人利益面前,一切都显得不值一提。
却又有人迅速站出来反驳他:“怎么可能?阿随跟了长姑娘五年,一直以来忠心耿耿,更是受了长姑娘不少照顾,他怎么可能害长姑娘?”
“谁知道呢?你们可别忘了阿随本是长姑娘从乞丐堆里捡回来的,从外头带回来的人,说到底也是来路不明……”
宋怙听着众人对他们口中的“阿随”各执一词,倒有些好奇这是怎样一个人。
而程显敏锐地捕捉到什么,他不经意一问:“诶,我也记得阿姐有个叫阿随的小护院,待他比待我这个亲弟弟还要好,怎么自阿姐出事,还未见到他?”说着还向人群里张望了下。
众人面面相觑,自从前夜程毓与白鹭带伤回府,阿随便不知去了何处,如今说来已有三日未见他了。
就在所有人都纳闷时,外头传来一阵马蹄声,一个身影疾步跑过来,他半跪在程显面前,拱手低声道:“小的阿随,向二公子请罚。”
这便是阿随。
宋怙偏头去看,可由于他低垂着头,看不清脸,只见他一身黑蓝护院服,身形有些瘦削。
程显倒是没急着问他怎样一罚,他还颇有兴致地打趣眼前之人:“呦,阿随回来了?这几日不见,你是去到何处快活逍遥了?”
被唤作“阿随”的那个护院依旧保持着跪姿,头垂到胸膛。
“小的不敢,这三日,小的是到汝州为长姑娘买琴谱去了。今早才得知姑娘陷些受伤,便立刻策马回京了。”阿随语气中充斥着自责。
“此事系姑娘安危,若非小的擅离职守,定不会发生这样的事,请二公子责罚。”
他腰间的确揣了本琴谱。
程毓这才想起她先前偶然提过一句汝州新出的《琴杂谱》,但为了迎接即将回京的楼珩,无法赶去汝州,那时感叹过一声惋惜,不过她很快便抛之脑后了,没想到阿随竟还记着。
程显只是瞥了一眼他怀中的琴谱,心知他在误导自己,凑到阿随的身边,“你对阿姐,当真如此忠心吗?”
随后他便挺起身向众人高声说道:“我本心也不愿大家离开,既然你们认为随护院必是坑害长姑娘之人,不如我们叫他自证清白?”
“如何自证?”
“很简单,你只需告诉本公子,前几日夜里你在马厩干了什么,若没有对马匹动手脚,我自然不予你计较。”程显笑起来时眉眼如月,看不出一点别的情绪,仿佛真的不会为难他。
于是阿随作足了心理准备,他答:“那日夜里,小的本想去茅房,谁知迷迷糊糊走错了马厩,这才……”
马夫瞬间面露嫌恶,“哎哟喂,我就说是那个龟孙给我尿马厩里了,害我清理了好半天。”他一边说一边捏着鼻子,好像还能闻到那气味。
程显听了,却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阿随清楚他是对自己起了疑心,从腰侧抽出一把小刀,哑声说:“今日程公子是无论如何也要疑我,既如此,小人愿自切去一指以证清白!”
他说完,伸出左手,那刀尖对准小指便要下去。
程显见他要来真的,急忙去抢小刀。
这家伙不仅想不开,还要拉自己的名声陪他。
这怎么行?!
在他夺刀的瞬间,人群中响起一个声音。
“我认罪!”
众人循声回头,一个侍婢战战兢兢地走出来,她浑身发着抖,约莫是个十六七岁的样子。
直至走到程显面前,她扑通一声跪下,“公子,药是奴婢喂的,奴婢自愿认罪领罚。”
程显定定地看着因害怕而匍匐在地的少女,认出她是程毓的贴身婢女玉燕,眸中深沉几分。
玉燕似乎怕他不信,还补充道:“奴婢家中便是做牙子的,这种药并不难弄到。”
“原因呢?”程显问。
而玉燕如同听不到一般,自顾自说:“奴婢自愿认罪。此事是玉燕一人所为,与旁人无关。”
“我问你坑害长姑娘的原因呢?”他几乎是吼了出来。
往日在程府,人们只见过时时刻刻笑脸迎人的程显,却从未见过他如此喝嘶底里。
玉燕说完,不在理会他,而是起身走到程毓面前,直直跪了下去,尽量使身子不颤抖,“玉燕有罪,玉燕对不起姑娘。玉燕糊涂,悔不当初,今后再无颜苟活于世。”
说着,她向程毓叩了三个头。
砰。砰。砰。
在程毓不可置信的目光中,她抢过阿随手中刀,眨眼间抹了脖子。
在玉燕将要栽倒时,程毓抱住了她,鲜血自她的喉间溢出,由少到多,程毓不顾礼数地跌坐在地,用手小心地捂着她的伤口,却无济于事。血染红了程毓的胸襟,泪光打湿视线,怀中人的身体越来越冰凉,面容越来越模糊。
那年,玉燕被家中逼迫强卖入青楼时,她出手将这个涉世未深的女孩带回了府上。玉燕如她的名字一般,她唱起歌时格外好听,可惜往后再无机会听到。
玉燕正是桃李年华,程毓本计划为她寻个有情人的,一直以来她都是自由身。
程显急忙命人将哭晕的程毓带回房中,他看着仍然跪在地上的阿随以及他完好的双手。
那把本该插在他手上的刀,现在在玉燕脖上。
其实眼下正是个时机,他大可以称是阿随动手杀了玉燕,这满院的人为了留下来自然也不会多言。
可他不能这么做。
阿姐已没了情同金兰的玉燕,若是阿随也没了,她身边就无几亲信之人。
看着阿随怀中的琴谱,他整理好情绪,向众人道:“今日多谢大伙陪我编排一出,这真相既出,便散了吧,自去寻段管事领赏钱。”
他不容否认地将所有人划为一块,众人也只得云里雾里地去领钱。
可阿随一动不动,程显将那把带血的刀提起来递给他,笑得温润:“随护院,你的刀。”
阿随接过,连刀尖血也未擦拭便收回刀鞘中,向程显一拱手便要走。
这一抬头,终于让宋怙认出了此人。
曾经江南东路最大的商贾江家,江老爷少年时风流,到了晚年,忽领着一个养子回府,亦有人说保不齐是外头的私生子。听闻这江家养子身体不好,比同龄男儿瘦弱得多,且患有顽疾,平日里就深居内院。若非宋怙与时任大理寺少卿的江府长公子相识,那日登门拜访,偶然一见众人难究其容的养子江淮安,她现今恐怕也无法认出眼前之人。
分明在四年前,她便得知江宅被一把大火烧尽,全府上下七十人无一苟活。
可江淮安那张脸,就这样再度出现。
或许四年前那场突如其来的大火,亦如两日前的程府马车失控一般,并非偶然。
而程显则唤住了阿随。
“今日起,你不必再入内院,便在院外当差罢。”
纵使要留下他,也该提个醒。他到底是不信此人的。
他看着阿随离开。
来日方长,总有一日他会让他心甘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