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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血色桃花(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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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走周寻夜的那位白衣青年,长得极俊,却有一个姑娘似的名字。
他叫江菲。
周寻夜背着竹篓子,竹篓里装满了江菲给他买的各类画具。
江菲出手极为阔绰,几乎把铺子里所有名贵的用具都买了一遍,而周寻夜其实很想告诉他,不用买那么多,因为他背不动。
可是想了想,最后还是没说,毕竟他现在没钱,能嫖一点儿是一点儿,何况这桩生意好不好做,谁也不知道。
买完东西,周寻夜吭哧吭哧背着竹篓跟在江菲背后。
江菲穿一身白衣,若凡人看,只会觉得他仙气飘飘,再加上他长得好看,连路口的狗都要多看他两眼,更别提街上的人了。
周寻夜从那些街坊嘴里听到了赞叹、羡慕,他们觉得江菲定是哪个修仙门派出来的世家公子,这样好的身姿、这样好的容貌,也只有修仙的人才能拥有了。
可惜,事实和他们猜的正好相反。
周寻夜想,第一,江菲不可能是修仙之人,生前也不可能,因为修仙之人身上自有一股浩然正气,修仙入门修的就是气,江菲若真是修仙之人,是不可能变成鬼的。
因为自幼能看见仙魔神鬼的缘故,周寻夜非常喜欢看志怪小说,因此他很清楚,如今世间分为六界,人之上是仙,凡人可以修成仙,仙可以渡劫成神,而人之下是鬼,人可以因怨气变成鬼,鬼可以继续炼化成魔。
眼前的江菲,生前可能遭遇了什么,生发出了怨气,才成了鬼。
都说鬼有怨气,但周寻夜并没有在江菲眉心眼中看出怨气。
他跟着江菲一路走,也没有问江菲要去哪里,要干什么。
江菲带着周寻夜出了城,去了城外的一座荒山,等到爬上荒山的时候,天色都已经暗了下来,日头也隐没在了云层之后。
荒山确实够荒,连乌鸦都没有,风吹过枯枝,沙沙响动之外,静得只能听见周寻夜一个人的脚步声。
对,只有他一个人的脚步声。
江菲是没有脚步声的。
周寻夜瞥了一眼江菲的身后,惨淡的月光下,当然没有影子。
到了一座废弃的庙前,江菲终于停下了脚步。
“有些简陋,”他似乎有些无奈,“抱歉。”
有这么多钱,却住不起城里的房子,那原因大概只有一个,不是江菲住不起,而是他不能住,因为待在人气太旺盛的地方,会让他灰飞烟灭的。
周寻夜表示理解,毕竟对他来说,只要有个歇脚的地方就可以了,比石洞好一点儿,就够了。
这间破庙里空荡荡的,有一尊辨不清面目的神像,有一堆散落的香火,一席破席子,和一些歪七八扭的蜡烛。
这环境,比石洞也好不到哪里去了。
周寻夜实在想不明白江菲为什么要住在这样一个地方。
他还在四处环顾,江菲已经跪下把席子一点点儿捋平铺好,然后抬起头来,对周寻夜道:“小公子,请坐。”
周寻夜在席子的另一头盘腿坐下,把竹篓放下,他一边揉着酸痛的肩膀,一边问江菲:“江公子,你想要我画……”
“我想要你为我画一张像。”
周寻夜话没说完,江菲已经开口打断他的话。
他的声音轻轻的、慢慢的,听起来很温柔,也是一点儿怨气没有,反而有种让人想沉醉其中的感觉。
江菲说:“我的道侣是个瞎子,在我们结成道侣直到我死后,他都没有见过我的模样,我听说他如今终于能重见光明了,所以想把我的画像送给他,让他知道我长什么模样。”
周寻夜怔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开口,江菲又道:“你早就发现我已经死了吧,小公子。”
有点儿尴尬,周寻夜挠了挠脸颊,想解释什么,江菲却温和一笑,“我本来也没想瞒着你,毕竟在这世间,像你这样深藏不露的人太多了。”
周寻夜其实并没有深藏不露。
他觉得江菲可能有点儿误会自己,不过好像也没什么可解释的,最后也就作罢。回到这桩生意上,周寻夜准备把能问的都问了。
想了想,周寻夜开口道:“只需要我画一张江公子的画像就够了,是吗?那画完以后呢,还需要我做什么吗?”
江菲道:“还要麻烦小公子替我将那张画像送至赤桃宗。”
江菲还说,把画像送到赤桃宗,亲手交给赤桃宗宗主,就可以了,这一个任务就算完成了,周寻夜也就可以回来拿钱了。
一个很简单的任务。
鬼无需休息,而周寻夜也不觉得疲惫,所以他撸起袖子准备今夜就开干。
架好画板,准备好笔墨,面对着江菲,将要落笔时,周寻夜迟疑了一瞬,问江菲:“江公子,你说你的道侣从来没有见过你,那你希望他看见一个怎样的你,你想过吗?”
这个问题问出来,破庙里寂静了一瞬。
荒山上有风吹来,将庙中的烛火吹得摇曳了起来,江菲没有影子,但不知为何,在那一刻,周寻夜觉得他的身影变得飘忽模糊了起来。
但也就那么一瞬。
风停了,烛火定住,江菲看着周寻夜的眼睛,反问道:“你觉得,他会喜欢怎样的我?”
周寻夜愣住了。
江菲垂下眼睑,“我也不知道我在他眼中是什么模样,也不知道如果他看到画像,是不是会感到很失望。”
“……他既是你的道侣,”周寻夜不太擅长安慰人,“不管你长什么样子,他都应当喜欢你,何况……”
他想说你长得其实很好看,丰神俊朗,面若桃花,怎么会担心那个人不喜欢呢。
江菲看上去并没有被安慰到,他安静了一会儿,抬眼道:“便将你看到的我的模样画下来吧。”
周寻夜点了点头。
一夜过半,纸上已出现了个栩栩如生的江菲,他和如今的江菲一模一样,但又好像有些不一样。
画里的江菲,有一种楚楚可怜的脆弱。
天色将明的时候,周寻夜给这幅画像落下了最后一笔色彩,是一抹淡淡的粉色,如桃花一般。
因为他觉得江菲的名字让他想起了一句诗,“人间四月芳菲尽”,所以这一抹粉,应当是凋零的桃花。
周寻夜把画像交给江菲,让江菲检查成果。
江菲看了很久,面上看不出表情,也不知是满意还是不满意。最后,他抬起眼来,对周寻夜笑了一下,说了句:“多谢。”
周寻夜刚想说不用,但在那一瞬,他突然看见江菲的眼中闪过一丝妖异的红,像血,在江菲眨眼的瞬间,似泪滴一般,以极快的速度落在了画像上。
但画像上,并没有被血染红的痕迹,依旧是一片干净的粉白色。
……
周寻夜睡了半天,就背着画像出发了。
赤桃宗在赤桃山上,那是一处洞天福地,离此地有一日路程,紧赶慢赶,周寻夜还是赶在第二天日落前赶到了赤桃山。
虽然周寻夜可以立刻就上山,但他实在是太累太饿了,感觉自己再不吃点东西就要原地嘎了,于是就近找了个酒家,用江菲给他付的定金殿了份酱猪肘与米饭,狼吞虎咽起来。
吃饭的时候,周寻夜听见隔壁桌在聊天,而聊天的内容正好是周寻夜要送画的对象——赤桃宗宗主。
隔壁桌坐的是一名老者与一名青年。
青年道:“师父,我听闻这赤桃宗宗主,可是修仙界杀妻证道第一人,可他为何还能稳坐宗主之位这么多年,这种做法难道不是罪孽深重么?”
杀妻证道?
周寻夜扒饭的手一顿,眉心不受控制地跳了跳。
他开始放慢吃饭速度。
隔壁桌的老者却没回答,只是沉默。
青年又问了一句:“师父?您有听我说话吗?”
老者这个时候才终于开口回答:“杀妻证道固然是不对,可修仙之人若没有这等魄力,也难成大事。”
青年似乎不赞同,眉都拧了起来,“可是……”
“何况,”老者垂下眉眼,哑声道,“谁又知道,是他杀妻,还是他的妻子自戕呢?”
青年蓦地瞪大双眼:“?!”
旁边的周寻夜也是同款表情。
青年道:“江湖上传言……”
“都说是传言了,”老者似乎有些疲惫,用筷子轻轻点了点青年的碗沿,“真真假假,没有什么是可信的,快些吃饭吧,吃完还要赶路。”
周寻夜比这一对师徒早吃完,背着画就上山了。
赤桃山上种满了桃花,一路都是桃花飘飘,比起江菲住的那座荒山不知好了多少,而且此处洞天福地,就连周寻夜这种凡人都能感觉到灵气的弥漫,令人身心舒畅。
到了半山腰,终于有穿道服的少年拦住周寻夜,问他要干什么。
周寻夜说他要找赤桃宗宗主,有人要他代交一幅画,而且必须亲手交。
那少年似有疑虑,但看周寻夜只是个凡人,就带他上了山。
其实周寻夜也大致能够猜到,这个所谓的赤桃宗宗主,应该就是江菲的道侣,而江菲是被赤桃宗宗主“杀妻证道”的“妻”,但是不是真的杀妻证道了,还未可知。
如果是真的杀妻证道,那江菲让周寻夜画一幅画像,交给赤桃宗宗主的目的是……
报复?
可赤桃宗宗主如果之前是个瞎子,那他就从未见过江菲,看到这幅画也应当根本不认识,又谈何报复呢?
这么想着,周寻夜已被山门前的少年引到了赤桃宗的大殿外。
那是一座隐在桃林间的仙气飘飘的宫殿。
“已经通报过了,”山门弟子道,“你进去吧。”
即便已经想象过许多遍赤桃宗宗主长什么样,但周寻夜还是被赤桃宗宗主的模样给惊到了,那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第一眼,周寻夜以为赤桃宗宗主是个女子。
若说江菲的相貌只是俊俏,但一眼还是能看出是个丰神俊朗的男子的,那赤桃宗宗主便是一眼完全辨不清男女。
周寻夜看见陈人间的那一眼,陈人间坐在灯火幽明处,长发披散肩头,他肤色极白,白得近乎透明,走近了可以看见青色的血管。他眉眼生得阴柔,但没有一点儿生气,显得倦怠、颓废,甚至有些烦躁。
这,就是江菲的道侣?
周寻夜的脚步顿了又顿,最后还是上前,把背上的画摘下来,双手捧着奉上,“有人托我画这幅画像,然后交给你。”
陈人间没说话,一动不动地看着周寻夜。
过了一会儿,他说:“上前来。”
声音倒是实打实的男子,低沉,带了些沙哑,还有些阴冷,不似江菲那样温柔,甚至和这具身体极其不符。
如果可以,周寻夜认为江菲应该和陈人间换一个声音。
但想归想,周寻夜还是走上前去。
陈人间命令道:“把画打开。”
周寻夜依言照做。
画像打开到一半,只看见江菲的半张脸,陈人间突然道:“等一下。”
周寻夜的动作便又僵住。
他抬起眼来,看见陈人间正死死盯着画像上的那半张脸,原本就苍白的脸,变得一点儿血色也没有了:“这是谁让你送过来的?”
江菲没说过不能回答关于他的身份问题。
周寻夜便开口道:“是一个叫江菲的公子。”
“啪”的一声,陈人间握着的琉璃椅把手直接碎掉了,在他手心里化成了齑粉,飞向四周。他站了起来,手伸向了周寻夜,似乎想抢夺那幅画像。
可说时迟那时快,在陈人间的指尖要碰到那幅画像的瞬间,周寻夜看见画像上,江菲的眼眸里,突然闪过一丝妖异的红光,而就在那一瞬,那道红光飞出了画像,在半空中化作一朵血色的桃花,猛地刺进了陈人间的眼睛里。
陈人间瞬间捂住眼睛,跪倒在了地上,浑身开始不住地颤抖。
周寻夜被这变故吓到,退后一步,手里的画像也掉在了地上。
大殿之中,响起了一个极其温柔、轻缓的声音。
是江菲。
他说:“该把名字还给我了,不是吗?”微微一顿,“江菲,你杀了这么多人,真的该收手了。”
“陈人间”跪在地上,有血从他的眼睛里流出来,他苍白的手背上有青筋暴起,仿佛下一瞬就要爆开,“就差最后一个人,我就能成功了,陈人间,你为什么要坏我好事,为什么……”
周寻夜的脑子飞快转着,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眼前的赤桃宗宗主,不是陈人间,而是江菲……不,简单来说,他之前给画画像的那个人,才是真正的陈人间。
陈人间和江菲互换了姓名。
“江菲,”这一次,陈人间的声音从江菲的嘴里发了出来,“你觉得他如果真的活过来了,会想看到这个双手沾满鲜血的你吗?”
江菲冷笑了一声,却又似乎因为痛苦,这笑容变得格外扭曲,“他想看到什么关我什么事,我只是想要他活过来,尝一尝我这些年所受的折磨。”
周寻夜看着眼前这个跪在地上的人,嘴巴诡异地一张一合,竟是自己在和自己对话。
突然间,江菲“哇”地吐出一大口鲜血来,他说:“陈人间,你就是不愿意帮我,哪怕一次……师兄,陈师兄,要我怎样求你,你才愿意把他的身体还给我……”
“是你亲手杀的他,”陈人间道,“他不会想见到你的。”
周寻夜忽然又明白了,原来他所看见的陈人间,并不是真正的陈人间,而是借用了江菲口中已经死去的“那个人”的身体,若非如此,江菲不会看到画像,反应这样大。
所以说,陈人间究竟长什么样,周寻夜并不清楚。
但他至少此时此刻弄搞清楚一件事情,那就是,江菲,赤桃宗宗主,确确实实杀妻证道了,杀的人就是画像上那个温温柔柔的青年,也是如今陈人间寄宿的身体。
可江菲为什么要杀……
周寻夜还在脑筋急转弯,下一瞬就被人掐住了脖颈。
江菲满嘴满眼鲜血,苍白的手死死掐住周寻夜的脖子,“你不是会画画吗?”
“我……咳咳……”
周寻夜根本发不出声音,感觉自己快要窒息而亡。
江菲道:“帮我画,画人皮,不画就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