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歌]残月归秋》雾月十三

9、非人

　　潭州城西，湘水之畔。
　　灰暗的天空乌沉沉地压在头顶，沸腾的江水自浏水入湘，激起的浪花相互拍打碎成冰凉的水气，将青年白色的衣袍染成深色，与天地融为一体。
　　杨梧月只身立于江心，白衣广袖上绣着的青色羽翼在空中翻飞，衬得他如同一只振翅欲飞的鸟儿，引来橘子洲头歇憩的数十只白鹭引吭啼鸣，起舞般绕飞在他的身侧。
　　这常人难得一见的奇观，铺成波澜壮阔的画卷，以青年右臂为分割线，随着他在空中画圈而寸寸碎裂，褪色成水墨般的黑白。
　　柳烬秋眯起双眼，紧盯着色彩交汇之处，另一个世界自裂缝中徐徐显现出真容。巨大的树木自云水间冲天而起，根须掩映在波与雾的重重幻影中，奇物异兽游走于碧蓝的苍穹之下，或乘微风而起，或随浪花而行。
　　杨梧月脚踩虚空，一步一步自空中踏阶而下，轻轻落在柳烬秋身边。绣羽翼银纹的青衣广袖随风轻荡，他背手而立，在这天地间是唯一的色彩。
　　“我想也许……你需要一些时间。”他声音很轻，如同羽毛一般拂过耳畔，散在风中。
　　柳烬秋只是沉默，心脏跳动的声音震耳欲聋，却不是因为惊异。眼前这一切虽然虚幻得如同梦境，但远不及他梦境中遮天蔽日的黑色来得让人心悸、颤抖，甚至称得上温柔和谐。
　　他，太兴奋了——
　　笼罩在记忆与梦境中困扰了他十多年的迷雾终于散开，那些他从未看真切的虚缈幻影，如今有了真实的形态，哪怕只有黑白二色，也显得是那样鲜活而生动。
　　“梧月——”他开了口，尽力压住颤抖的感觉，想让自己看起来正常些，“”
　　“非人之物藏身之处，你也可以称作，里世界。”杨梧月向他伸出手，“美丽之物大多暗藏危险，在这里任何时候都不可掉以轻心。先随我走，寻得庇护当为上策。”
　　柳烬秋看着举到他面前那双手，白皙纤长，是一双美人手，但没人敢质疑它所蕴藏的力量——方才，就是这只手在风云变幻间分开了天地。
　　他好不容易安分下来的手又兴奋到颤抖起来，不知何故，无法言说。他没有动。
　　杨梧月歪了歪头，有些疑惑，却并未催促，只是安慰道：“是被吓到了吗？没关系，我们可以休整片刻再走。”
　　什么休整？这种借口也能说出来，还真是……温柔啊。柳烬秋眯了眯眼，将晦暗情绪敛入眼底，左手抓住身侧的衣料，右手缓缓抬起，一把抓住了青年正要收回去的手。
　　“说什么呢？既然危险，那便尽快离开！”他仰起带着浅笑的脸，看向不远处在空中飞舞的鱼身蝶翅样生物，“梧月真是关心则乱……可能忘记了，这里的某些东西，我曾斩过。”
　　他是斩过，也付出了巨大的代价。这段记忆是才想起的，留下的伤痕却跟随他历经了十年时光。
　　杨梧月不自觉抓紧了牵着的那只手，冷意在眸中一闪而逝，转而又化作难言的悲哀。他深吸了一口气，侧过脸回避男人投来的灼人目光，“走吧……我相信，我们一定能平安离开。”
　　话落，他又皱眉，道：“你也看到了，你我不属于此界，日落之前尚且能算安全，一旦阳光消失，会遭遇怎样的危险皆不得而知。更重要的是……在此施展‘寻归术’，我还另需一物作媒介。”
　　柳烬秋想了想，道：“先寻落脚地，再作其他打算。你我虽有武艺傍身，但危险不因人起，谨慎为之，当避则避。”
　　“我也正有此意。”杨梧月点了点头，“潭州之下的这方空间，名为‘裂沼’，方才我破开界线的眼，是此界所有命理交汇之处。那棵古怪的树，名‘裂木’，蕴藏巨大能量，致使所有生物都会不自觉靠近，至于地盘归谁如何分配，自然胜者为王。因而，水域是最危险的地方。”
　　他抬起头看向与湖心相反的方向，目标明确：“土克水，水生木。我们向东走，若能寻得山丘或石林，会安全得多。”
　　二人于是向东去，穿过旷野，于茂密的丛林中穿行。
　　随着夜晚的迫近，林中迷雾渐起。柳烬秋听到灌木丛中传来的“沙沙——”的声响，面色微沉，左手不自觉攀上背后的刀匣。原本静谧的林中，似有什么正悄然苏醒。
　　杨梧月突然停下了脚步。柳烬秋抬头看去，青年松开了握着他的那只手，猛然将他推开。下一刻，二人原本站立的地方土崩石碎，一只血色藤蔓从地底冲天而起。
　　青色的衣袖在空中划了一个圈，杨梧月旋身而起，信手从身前挥过，从虚空中抽出一把青光流转的琴。他抱琴翻身，躲过袭来的另一只藤蔓，单脚在虚空中借势一点，落在一旁高大的树上。
　　柳烬秋顺着被推开的力道连退数十步之遥，在辗转腾挪躲避藤蔓甩来的攻击时，拔出了匣中的长刀。刀光起落，将袭来的攻击尽数化解，藤叶自空中飘零而下，转而化作锋利的刃，诡异地调转方向，发起又一波攻击。
　　紫衣白氅的刀客飞身而起，将巨大的刀鞘反手横挡在身侧，接下三片藤叶，另一只手则提刀调转刀刃。蓝紫色的电光随刀势在空中忽明忽暗，将后续的数十片藤叶碾碎为尘，随刀风散在空中。
　　“叮——”刀在撕开最后一片藤叶后，遇到了更为难缠的对手。
　　杨梧月抬手拨弦，琴音自他脚下扩散成阵，将四周的一切荡开，撞在柳烬秋手中刀锋遇到的那件物体上，震荡的空气在此处扭曲成旋涡，闪烁出重重幻影。
　　“云沉——快走！”杨梧月大喊了一声，左手托琴，右手自身侧拉扯了一下又收回，指尖颤抖得厉害。他喘了口气，将琴向空中一抛，双手横于身前，焦急喊道：“云沉，走！”
　　柳烬秋只感觉到自己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带离旋涡，不自觉看向远处，只见青年抛向空中的琴如同幻影般碎裂消失，银色的丝线在空中织成密网，将侵袭而来的藤蔓和飞叶统统拦下。
　　浓雾般的黑色自青年脚下蔓延，眼前的一切如同破碎的画纸，被迅速浸染吞噬。
　　“梧月！”柳烬秋抬脚便要追，怀中却有青色光华亮起，无形的桎梏将他定在原地，巨大的恐慌撞击着他的胸腔，“梧月——”
　　然而，他只得到了青年遥遥望过来的最后一眼，而后，那件青色的衣袍寸寸褪色，融入黑白之间。
　　在漫天黑色遮蔽一切之前，他看见杨梧月的身影随风碎裂成幻影，一只巨大的鸟儿冲天而起，将天幕之下密布的藤蔓撕碎。
　　之后，举目无光，万籁俱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