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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六珠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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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耳向来是没心没肺惯了的,但年少慕艾,大条的神经也有了绕指柔的纤细。揪了根银铃草,戳戳獐子的扁脑袋。这招猫逗狗的习惯,也是从黑牙那学来的。
他总想着像她点,便成了一类人,也更懂她。可是她与他的共性,像江豚和跳鱼。同是鱼类,一个在江里游,一个在田中沟渠滚。江豚游向九州山海,跳鱼在泥潭娶妻生子。
黑牙不是五色原的人。
西荒的赤色族信奉兰陀神树和孔雀明王,在神树灵光哺育和孔雀啼鸣赐福下,清一色的蓝绿头发。
族中所有人,都没有她那近乎墨色的绿发。她是她母亲从中原仙洲带来的孩子,和她不知名的人族父亲一样,有着焚烧万物的反骨。
她的母亲在三年前已长眠于兰陀树下。血肉化作灵光,滋养树魂,为下一代赤色人祈福。众人对她的厌弃,也是从那时开始的。
她掘了树底的族坟。
众人怜惜她年幼失怙丧母。只叫她放回那早化作绀青色玉液的尸首。女孩抱着小小的树棺,一字一句:“我不是想她啊,我想她干嘛?”
言罢笑嘻嘻地走到黑穹面前:“拿来。我赢了。”
在族人压迫感十足的目光和黑牙恼人的笑声里,黑穹铁青着脸取下腰间的软剑。华光湛湛,细巧如罅隙山泉。
赤色族男丁甫一出生,父兄叔伯就会寻灵矿异火,打造伴生灵剑。西荒男儿悍勇,重剑藏锋,猎杀妖兽鬼怪无往不利。黑穹早产,生来体弱,伴生灵剑便择了轻灵飘逸之剑。
黑牙六岁来到部族,就瞧上了黑穹的伴生灵剑。为此和黑穹要好了一段时日,像是拌了蜜的牛皮糖,引的素来看不起中原人的黑穹软和了脸色。
自然,等黑穹察觉到了她的意图,怒不可遏,连着赶走三个侍女才停歇火气。
“你若是掘了兰陀树下的族坟,你要什么我给什么!”一时轻狂负气之语,招致灵剑被夺之耻。黑穹给了剑,也当场气吐了血。
黑牙假模假样地宽慰了几句,就提剑去捉妖兽试锋刃了。落下碧沉沉一坛玉液,被人手忙脚乱埋了回去。
掘尸,扰死者安宁,是为不忠不孝;夺剑,侵族弟财利,是为寡廉鲜耻。
黑牙不招任何人待见。
这般可恶可恨的姑娘,淌着外族血的黑牙,他是怎么喜欢上的呢?
“我叫辜嘉。辜负的辜,嘉佑的嘉。”一为忘恩,一为庇佑。
“黑牙这名字真难听。我的牙齿又不黑。”她居高临下,脚在树上晃荡。
她的脚心黄黄的,破皮粗粝,却很少穿鞋。
野蛮不驯。
她的好是说不出来的。也许根本没有好。他也不爱她变了天性,成了讨喜的小女儿态。
他,别无所求。
“其实穹弟弟夺她鸣金兽不无道理。”也不管獐子听懂与否,六耳愁眉苦脸,揽着两只圆柱,哥俩好的样子。“三个月前,她把剑搞丢了。”
看着獐子懵懂的神色。他叹气:“要是有别的獐子抢了你的晚饭,转头就喂给了别的妖兽……”
“叽叽叽!”獐子义愤填膺。
“对了,那把剑叫什么来着?”
“哦,哦!我记起来了!”
惕想结宵梦,素心久已冥。
长剑不饰,名素心。
“六耳呢?”两股辫子的少女边纳鞋底边问。耳上两块不规则的琥珀,抬首间摇晃。
黑牙箕坐,眯眼看她的耳垂。洁白的木耳,琥珀是凝固的日影。
她已懵懵懂懂明白男人和女人的区别。眼前的是少女,也是发芽抽条的小女人。
六珠放下鞋垫,轻声细语:“黑牙,六耳呢?”
“落后头了,待会就来。”
黑牙的目光落在了她腕间的玉镯子。
“两腕玉挑脱,素纤悭半把。”
“什么?”六珠睫毛一颤。乌水银般的两丸眼对着黑牙:“你还会念诗呀。”
“会一点吧。”抿唇笑。
“今天怎么文雅了许多?”六珠从矮桌上箱奁里拿出一根头绳。黑牙绕过桌子,偎在她怀里:“我什么时候可以和你一样漂亮?”
“我?”素手握着黑牙一蓬绿发,篦子从上而下滑溜下来。六珠声音像琉璃球碰撞:“等你长大了。”
“再过三个兰陀节,我就长大了。”篦子细密的齿绞着发丝,黑牙蹙眉。
六珠臂膀贴着她的下颚,两手解着成结的绿团儿。黑牙闭上眼,很安心。她就像六珠未来的孩子,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汪洋的爱意。
六珠无声息地笑了。十三岁的孩子,是不许在兰陀节上饮酒的。
兰陀节是赤色族十六岁少年男女成年的节日。篝火通明如不夜天,男女之间皆可划拳比武。
装在碧玉壶里兰陀酒喝完就有美丽的奴隶少女斟满。藏青、云灰、薄荷色相杂的丝绸带子缠在少年男女腕间。若是看对了眼,互送带子,来年就可以喝他们的喜酒了。
“六珠会要谁的绸带?”黑牙不叫她姐姐,直呼其名。六珠是她父母的丫头,六耳的姐姐,族中的珠姑娘。只有她单唤的六珠。每当这时,她都有种隐秘的欢愉。
脊骨突然冒出寒气。
顺着六珠的肩膀望去,黑牙面色难看。
死灰的敷粉面,鲜艳勾描的唇。
窗棂外的鸣金兽倒挂着,露着人形的上半身。
红唇张张合合,汩汩地冒着黑血。
它的唇形是她的名字。
“辜嘉。”
桌上的篦子缠着墨绿的发丝,下一秒,飞向窗外。
“怎么了?”六珠搂着黑牙,“弄疼你了?”头绳刚编了一半的发,黑牙半边面未打理,只露出一只幽沉沉的目。
“是有点疼。没想太多,不小心丢了你的篦子。”细米白牙闪烁。
不等六珠开口,黑牙就冲出了帐房。
经幡无风自转。刷啦啦。
地上没有血迹,唯有如兰麝却更呛人的香气。
天青色的经幡舞的更厉害了。空气中的香气愈发浓郁。
苍穹下,青色牛羊成群,哞哞咩咩,却一个都不肯靠近帐房。
牧羊的汉子咆哮着指使细犬驱赶牲畜。细犬伏地,尾巴缩到股间。
“呸,真邪门!”鞭.子丢到了羊羔脚下。草地绽开裂缝,涌出白色的银铃草。
“我的鞭.子呢?”
青碧的草地,丰美旺盛。
鞭.子和羊羔都不见踪影。
“六耳又野到哪去了?都开饭了!跟黑牙跑了?”
“黑牙说他在外面一个人耍呢。”
“臭小子,一定是和那小丫头合伙蒙人呢!”
“娘,放心好了。明天兰陀节,他不会不回来的。”
螭龙纹银灯散着雪色的光。帐房亮如白昼。
黑穹由侍女服侍着吃切好的燠肉。嘴里东西还未吃完,就迫不及待挑衅:“在外面银铃草吃多了,回家就吃不下了?”
“黑穹,注意你的仪态。”黑牙心不在焉回怼。
“你说,妖兽会死而复生吗?”
“果然是脑子坏了,你不会想要鸣金兽活过来吧哈哈哈,不可能的……”黑穹夸张地倒进侍女丰盈里怪笑。
“那经幡会钻到人手心不见了吗?”
“哈哈哈,你疯啦!”
“哦。”
万籁俱寂。青蓝的月光下,五色原的白土洁净如雪。银铃草窸窸窣窣,迅速生长。草籽爆出的浆液挥洒,干涸成浅浅一滩。
六珠翻来覆去,汗珠打湿了鬓角。
“呼一一”长呼一气。
靠着床柱,她侧过脸去看搭在椅子上的孔雀织锦裙。裙子在月光里溶溶,孔雀水红的眼睛一一水红?!
定睛一看,还是俏皮的黑白眼。果然是明日成人太紧张了。六珠拢了拢头发,不好意思地笑。
今夜父亲没有打鼾,静悄悄的,少女怀春的心思潜滋暗长。那个人……是否会把绸带送给她?啊,他太小了。还要三个年头……她已经决定好了,无论是谁上门提亲,她都不允。
他已经比她高了。六珠揉揉发烫的脸,起身。
系好裙带,抚摸着腕间浅青绸缎。
深夜昏暗,她还是想照镜子。
镜子?
镜子哪去了?
梳妆台只有半启着盒盖的香膏和一对玉镯子,珍重地卧在软绸上。
周身过电,须发耸立。黑暗中,高挑的少女看不清神色。
在她身后,床畔的脚靠上,立着一个滚圆的镜子。
清晨,五色原仍是寒意砭骨。
银铃草果实结霜露,像是一串串银光闪闪的铃铛。兰陀节前后,原上草木生长,葳蕤茂盛,故兰陀节也称生长节。
赤色族少年像檀柯木一样坚韧,赤色族少女像同心柳一样柔情。
代代族人抱着美好的愿景,在繁衍生长的季节,见证少年男女的成熟。
“六珠!”黑牙远远招手。
高挑丰满的少女背对着她,浅绿的头发分成两股,别致的各安一枚玉栀子。听见黑牙的呼唤,她一动不动。
黑牙摇着她的袖子,撒娇般歪头:“是气我弄丢了你的篦子吗?”摊开掌心,不是六珠的铜篦子,而是光洁如牛乳的角梳。
“象鼻犀的角打制的篦子。我还在底下穿了个粉珍珠呢。”黑牙把篦子举到她面前,摇了摇:“你听!”篦子和珠子碰撞,清脆悦耳。
“拿着。”一根根掰开六珠的手指,火急火燎地给篦子找了新主人。
“怎么不说话?是不好意思嘛~嘿嘿,我向来不喜欢梳头,留着也没用。”
六珠面无表情,嘴唇格外红艳。
她偶尔与黑牙置气时也是不言不语,锯嘴葫芦。黑牙见怪不怪。虽则诡异,她也下意识忽略。
生在蛮荒的西部,少年人偶尔被夜游神魇着是常见的。只是今天兰陀赐福,邪祟游灵不该出来闹事啊。
“那我走啦。”黑牙蹦蹦跳跳,水青色裙子曳舞,裙角的黄蝴蝶仿佛要活过来。
她回头。那个身姿楚楚而面庞稚气的少女握着篦子,嘴角挂着意味不明的笑容。
柔情缱绻,轻怜密爱。
与其说爱意,不如说是……食欲。
黑牙搓搓胳膊。一定是最近被黑穹气的睡不着,失眠导致神经错乱了。
不过,六珠不是向来不涂胭脂的吗?
“你今日怎生如此妖艳,像是迎亲的狐狸精。”黑牙摩挲着下巴,挑剔地看着黑穹。
瓷器造的人,半合着眼皮,睫毛密匝匝若鸦羽,生气也像凝目含情。若不是个子高大,肩膀也有了男人雏形,黑穹第一眼会像个小姑娘。
经过的少女们叽喳,清脆甜蜜,时不时你推我搡,或捂嘴或团扇遮面,觑着他笑。
“你别想着求偶啦!她们都比你大三岁。小牛吃嫩草,不可以滴一一”抢在黑穹暴跳如雷前,她煽风点火。铜锣一样的嗓门,把娇笑的少女们都吓了跳。等到回神,又是爆开的一阵莺声燕语。
黑穹不似六耳,见了姑娘家脸皮薄,冷哼一声,浅绿的几缕小辫子缠着绿松石,转首间划过黑牙的脸。
黑牙吸吸鼻子,这香味寡淡,但是有点熟悉。
咦?还抹了香!
我呸,这个花蝴蝶!
走出闹哄哄的人群。黑穹摊开掌心。
一枚光亮的铜篦子,孔雀开屏的样式。
“果然是拒绝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