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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浪荡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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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陀树冠间流星萤穿梭。这种萤火虫色泽苍兰,背生三翅,身躯滚圆,红润的复眼像是蝇,俗名鬼头虫。
据说此虫是凝息流光萤的分支,入药有安神功效。虫身与眠风藻浸泡于符水七日,风干后捣成粉,装入纱囊,静置床头,可止小儿夜啼。
黑牙丢了网兜,随手去扑流星萤。虫儿四散奔逃。偶然抓到一只,满手磷粉。她嘿嘿一笑,将虫子搓成扁条,随手掷到黑穹脸上。
黑穹眉毛一沉,却未如往常发作,瞪她一眼,扯下虫子条。指尖洁净圆润,淡青色的发在舒朗天光下因磷光熠熠。
“你知不知道,你很烦?”变声期的男孩子,声音不好听,因为不知名的情绪喑哑。
黑牙争锋相对:“苦瓜脸!丑八怪!”
“呵。”鼻音浓重的冷哼。黑穹心烦意乱,越过嬉皮笑脸的女孩,径直往人丛去。
自素心剑被黑牙巧夺后,父亲曾多次召他到帐房。耳提面命留心黑牙行踪。
“多看顾你姐姐。”屏风后,侍女捏着青年结实有力的肩膀。
“她算哪门子姐姐?不知天高地厚的野丫头。”那时黑穹心不在焉。地毯上有羊乳的痕迹,是黑牙嫌羊乳膻味重,大闹不肯喝时泼洒的。
山水妍丽的屏风后人影依稀。回应的是侍女的娇呼和男人自得的笑。
胃部抽动。黑穹麻木地转身。
“呼一一”满足的喟叹。青年翻了个身。“她的命数,不在西荒。”
黑穹步履匆匆,听的不分明。偏生过了这么年。父亲的腔调又恍如昨日般清晰。
仿佛是被安到头脑里。
强烈的不安涌上心头,他回首,黑牙已不见踪影。
“你在干嘛?”
闻声,那常随黑穹的侍女悠哉悠哉转身。“啊~是小牙姑娘。”
她态度轻佻,浑然不把黑牙放在眼里。
“哦?谁教你这么唤我的?”黑牙眼里已泛冷,唇边还挂着笑意。“丑八怪授意你这刁奴骑到我头上来了?”
“仔细一看,你也是个小美人啊。”侍女维持着脖颈僵硬的半旋身动作,眼珠子极灵活转向她一一或者说,灵活过了头,只剩下白煞煞的眼白。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眼珠子在眶里滚来滚去,却始终不聚焦。
黑牙终于意识到,眼前非人!
“姐姐也不差。”强颜欢笑,实则心如擂鼓。
“你说我,美?嗯?哪里美?哪美!”侍女体内爆出咯啦啦的脆响。黑牙小时候养的哈巴狗,吃鸡骨头时就是这般清脆。
她仰首,端详着侍女峰峦起伏的身躯和平平无奇的脸,深沉地叹了口气:“你诚然是美的,但是有一人,比你更美。”
侍女并未问是谁,反而哈哈大笑。遍布淤青的手面条般一扭,提起了黑牙。
抹了胭脂的唇红艳。吐气如兰麝。她的舌极长,末梢分叉,犹如蛇信。
“你在拖延时间?在等谁?”
蛇信顺着领口下滑。冰冷滑腻。
“姐姐我呀,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待了好久好久的呢。”信子扫过的肌肤起了青绿的疹。“你可得陪奴家,好好耍耍一一嘻嘻。”
她的称呼变幻柔情蜜意,亲昵地搂着少女一折就断的脖颈。
窒息的恐惧如海潮。黑牙蹬着腿。
视野模糊里,侍女蹲身处,银铃草疯长。
“哒哒”,未束发的孩儿蹑手蹑脚地溜进静室。玉石铺就的地面映射出孩儿的彩衣,其上兰草细长,狐狸乘月,童趣非常。
静室极阔朗,中间有一块巨石,嶙峋怪异,拦腰处如斧锯,露一段平滑晶莹的切口。色碧如翠微,比翠微更绿的是横卧的女人的发。
室内夜明珠通明,她弯弯曲曲的发流淌成璀璨的碧溪。
“嘉儿,”女人背对着孩儿,“庙会好玩吗?”
“好玩!”孩儿手舞足蹈,也不管女人看不见,古灵精怪地做鬼脸:“还有漂亮姐姐在黄豆上跳舞呢!嘉儿想学!”
女人慢悠悠起身,发垂股间。
手指轻轻一点孩儿的眉心。
“这个功法,就叫豆上舞吧。”
黑牙蓦地睁眼,“你知道我娘是谁吗?”
侍女松开了她,甜蜜一笑。
黑牙缓缓发散灵台的灵气,游过奇经八脉。
“还想要拖延?”女人摇头晃脑,好似头重身轻的残次木偶,“不过嘛一一”她舔了舔红艳的唇,妖异地眨眼,“蚍蜉撼树,螳臂当车,倒是有几分可怜可爱呢~”
“她还活着。”黑牙没头没脑地说。太冲穴,涌泉穴,大敦穴处已是灵气畅达。
侍女果真起了兴趣:“明明死了三年,噫一一哇呀,莫不是肉身损毁,神魂出窍?”
“你想知道吗?”黑牙有了底气,声音不再颤抖。
“自然,自然。”侍女喃喃,翘着嘴角。白骨样的指尖像抚摸琴弦,一溜儿的滑过黑牙的脊背。而女孩的颤栗是悦耳的琴音。
指尖忽地游移而上,停在黑牙的脖颈。
“我在赤色族,宰了好多年的羊。”她语带威胁。“小羊啊小羊,你想对姐姐撒谎吗?”
下肢充满力量。黑牙暴起,忍着指甲掐进肉里的剧痛,射向侍女的下巴。侍女下意识格挡,举重若轻。
预想中女孩儿骨裂惨叫的声音未传来。只一丈远处,女孩奔逃,飞起黄沙漫漫。
左突右撞,腾跃如原上马,踢踏飞舞,迅捷如檐上燕。
天地为席,黑牙是误落席间的黄豆粒,风呼若鼓声飘渺,绿发拉成长丝带。
俯视黄沙里的小点,点儿灵敏前进,像极了快活蹦跳的豆粒。
此身法名豆上舞!
黑牙脊背弯如弦月,高强度抽取灵力让她力竭。
“噗”一只黑色怪鸟落下,阻住了来势。
黑牙来不及收脚,骨碌滚下滑坡。
“嘶啊啊啊!”
四肢百骸碾碎的痛,阵痛如洗浴水忽冷忽热,恍令头发丝都变得敏感无比,一点风吹沙扬都似能激起千层浪的痛苦。
倏忽,女孩的喉咙停止惨嚎。嘴巴维持着大张的圆。
怪鸟……竟是被甩下的侍女。
而她趴在血淋淋的残尸身上,脸和破碎成絮状物的胸脯毫厘之距。
有东西……比中邪的女人,更可怕。
心念电转。
黑牙钻入尸体下。侍女的身体被碾成粗粝的布帛,张开若平展的旌旗。
黑牙伏于温暖的血幕,好像落入了母亲温暖带着血腥气的怀抱。
血肉的筛网间可见萧疏的银铃草,天光已亮,草色比天光更白。在视野里缭乱作浅暗的白色天地。
黑牙不敢揉眼。屏住呼吸是当务之急,而她连呼吸都忘了。
心跳很快。她是个气血充足的孩子。但这时由不得她想,孱弱的黑穹在此,生还几率会更大。
凝神,内视灵台,嗯,光洁玉净,不染尘埃。
她必须找事情来冷静……
嗯?灵台上怎么多了株草。
灵剑鸣啸,在原上愈发空灵。
黑牙回神。
来了。
灰黄的气流旋转消散,来者落地的动静很大。
这是黑牙没见过的打扮,藏青胡服,足蹬鹿皮靴子,灰目翘鼻,口角含笑,好一峭拔的异族少年。
而他顺溜的乌发却是汉家风,服帖拢起,汇于黄玉冠,只鬓角微垂碎发,显出孩子气。他也确实是个孩子。
少年径直走过尸首,耳间闪过白芒。黑牙被刺地眯了下眼。
她听见少年脚步一顿,又踢踢踏踏地漫步黄沙。
他走路的样子像个浪荡子,下盘晃来晃去。黑牙眯了眯眼,刚刚闪到她的东西是少年耳边的银链子。
少年走了一丈远,施施然坐下。谁也不知道为什么那里会有一只绸面凳子。
他手腕一翻,地上多了许多柴火。柴火三息后自燃,发出好闻的气味。
黑牙咬牙,珍稀的檀柯木被用作柴火。
“过来,不然烧死你。”
黑牙肩膀一颤。头埋得更低,鼻尖沾上黄沙。
少年“啧”了一声。
黑牙麻溜地爬出来,冲到离他三步远。
少年满意点头。
二人互相打量着。
近处看,少年的年龄模糊了。他的面孔白皙,玉石般冷凝,且没有人类该有的毛孔。
黑牙越发肯定他不是人了。
“饿了吗?”他没有笑,边舒展身子,脸朝着黑牙,眼神却飘悠到了别处。
她不饿,如果可以,她想吐这装模作样的小子一脸。
“嗯。”黑牙低头,怯生生应道,仿佛下一秒就要断气。
余光里他招招手,脚勾着凳子。
黑牙磨磨蹭蹭地走去。
少年撑着下巴,眼底有了笑意:“吃过莲蓉糕吗?”
她当然吃过。儿时庙会,可以尽情吃。
黑牙摇头。
少年手掌平展,向上一托,凭空出现了黄瓷盏。黑牙咬唇,小声问:“是……给我吗?”摇摇欲坠,泫然欲泣。
“又不是毒药,你哭什么?”
口中甜糯,莲蓉糕滑腻腻。不是熟悉的味道,也许是记忆的久远,这块糕比儿时滋味更好。
这时候不需要控制表情,黑牙也显出了惊诧。杏子眼圆睁,睫毛卷翘,我见犹怜,令人不忍苛责。
“吃了我的东西,就要替我做事。”
少年甩手,盏子连同白糯的小糕点一并不见。
小气鬼!
黑牙绷不住了,又想起一丈远的血布,挤出惶惑可怜的神色:“我能替恩公做什么?”
“恩公……”少年脸上终于有了笑容,咂摸着字眼。“你倒是上道,”他赞许地抚摸黑牙的颅顶,却摸到了腥臭的血和沙,收手,“别掐着嗓子,我快吐了。”
他修长秀美如女子的手在黑牙脸上蹭,仿佛要揭下一层皮。
黑牙的头皮都要炸开,干涸的血块在脸上揉搓成齑粉,掠过酸稠的气息。
潮湿冰凉的感觉。
少年擦拭着黑牙的脸,叹气:“头发只能回去处理了。”
手巾上绣着一只小鸡,珊珊如迎春花误落,鹅黄可爱。
方才那将一个桀桀怪叫的女子,也似抻展的手巾。
黑牙抬头,他喉结小小的,不到蚕蛹那般大。
毛头小子。
“我警告你……”
骨节分明的手停下,笑声轻柔,使人想到风暖桃花。
“我不会。”
眼前一黑,她落入莲蓉糕味的怀抱。
绣着芙蓉和仙女的帐顶,薄纱的垂幔。枕畔一只冰凉的玉葫芦上挂着歪斜的未完工的络子。
黑牙转首看着熟悉的景象,痴痴笑了。
劫后余生,原来只是一场梦。
“你别装死啊。”后背是隐含怒火的腔调,微微喑哑。
“穹弟弟,早安。”黑牙脸上浮起幸福的微笑。她从未发觉日复一日的生活是如此平淡和美好。
黑穹眼下青黑,跟女妖精鬼混了一夜似的。黑牙调侃地吹口哨:“和六珠进展顺利过头了嘛~”
悬空感再次降临。
黑牙被拖出了温暖的被窝。
“你休要提她!她……她……”黑穹精巧的鼻子翕动,睫毛压作新月一弧。
剔透的眼泪泉涌,滴答打湿了荷叶色的前襟。
“你怎么又哭了?你想我还素心剑吗?说了多少遍啦,我没藏在六珠房里……还也是不可能的!”边絮叨边拍击黑穹的手臂,这小子力气怎么那么大?
黑穹的情绪开了闸,便是决堤千里。开头如羊咩咩叫唤,哀哀戚戚,抓着黑牙衣领的手松开,哭声越发大了,更像挨打时断断续续的呜咽。
黑牙托腮欣赏了会,叹息没有留影石录下纪念。她缺少对黑穹的共情,对方越痛哭越恼怒发狂,她便越乐不可支。
嘻嘻哈哈,插科打诨:“男儿有泪不轻弹,”停顿,收腹吸气,“只因未到一一那伤心处也!”余音袅袅,百转千回,真有几分中原唱英雄戏的意味。
黑穹恍若未闻。像要流干前十三年的眼泪。
为了应景,黑牙从床底拉出积灰的牛角琴,搜肠刮肚和应景词,“若共他多情的小姐同鸳帐,怎舍得他叠被铺床……”
荒腔走板的唱腔、哭声、琴音烩杂,呕哑嘲哳,鬼哭狼嚎。
大笑与大哭相协,这便是彭月章入内所见之景。
闹剧瞬间成了哑剧。黑牙脸上喜悦的红晕未褪,黑穹的泪痕未干。
前者由喜变怖,后者转悲为惭。
二人皆是讪讪,手肘互相推挤,谁也不肯先开口。
藏青胡服的少年颇为玩味的欣赏了表兄妹间的角力,最后,黑牙胜出,编着绿松石辫子的美少年被一骨碌推到他脚边。
“你好。”面对外人,黑穹又变成了心思深沉的古怪少年,干巴巴问候了,不再言语。
将尴尬与束手无措留给对方,将后发制人留给自己,这是黑穹的相处之道。
可惜碰月章是外来人士,看清了族长儿子装模作样的小九九,但不会卖他面子。
“你哭什么?”掠过问候,直踩痛脚。
黑穹狡猾的笑凝固了。
“噗嗤。”
黑穹回头怒目而视。“不是我啊,是他!是他!”栽赃六耳习惯了,黑牙不觉要推卸责任到他人。
彭月章玩着耳际的银链子,悠哉悠哉,没有反驳,反而接茬:“啊呀一一你猜猜?”灰眼睛转向面色僵硬的黑穹:“是我吗?”
黑穹起身,细长的身子像病歪歪的梅树。仰头扫了对方一眼,嫌恶地破帐而去:“你们两个,好自为之。”
“你别走啊!我和他不认识!不是合伙啊……”后半句话被少年干燥的手心捂上。
“你闻到了吗?银铃草的异香。”话语飘进耳朵。他贴的很近,却没有狎昵的味道。
“五色原的水浆果你有多久没吃了?双首紫翅鸟是不是把蛋一颗颗推下了树?同心柳开始长血红的叶子。”他接二连三,连珠炮弹地把异象串联。
“你怎么知道?你来多久了……”
帐篷外脚步声响起。
胡服少年揽着黑牙肩头,隐匿进门扇后。
“野草肆虐,百果凋零,禽类弑子,瑞树生妖。天灾……必至。”他喃喃自语,不知说给谁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