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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五色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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溽暑蒸人,五色原草木萧疏枯黄。灌木丛中,银铃草的细小籽粒半开着壳,干涸的汁液在日色下闪着银光。
乱草丛中,一个女孩子窜出来。手上牵着麻绳,拖着一个似人非人的东西。
那东西血已流尽了,却极顽强地哼哼,手虚弱地抽动。女孩子蹲下,揪了根银铃草,伸进它的鼻孔。“还能说话吗?”
那物却偏头,挤出冷笑般的怪叫。女孩子也不恼。扒开它蓬草般的红色头发,打量它的脸。
一张粉团团的面儿,像中原过年时节门窗上的年画娃娃。只是额头中间生着灰褐色的角,昭示着“他”是个妖物。面孔瞧着十二三上下,神色怨毒扭曲,不似孩童。
女孩子还待说些什么。就被溅了一脸温热。
“黑牙,你在干什么?”声线微哑,变声期男孩子的音色。
女孩子抹了把脸,几分惶然:“我……”她的脸极白,没有血色。头发乱蓬蓬,未束。
男孩子无奈地笑了下,马上敛容:“你都这样好多次了。认错是没用的。”语含训斥,却走近伸手,想要擦她脸上的血渍。
“啪!”
黑牙打开他的手:“脏。”
“啊?”男孩子脸上的关切破裂。
黑牙不想多言语,抓着他的袖子一扯,一块布条没了。她团巴团巴布条,揉成一球,在脸上搓来搓去,大力地仿佛能掀掉一层皮。
脸终于干净了。布球随手丢进了草丛。她背着手,也不管地上人首蛇尾的妖物,蹬着那喜庆又灰败的年画脸,落地挑了个方向走去。
男孩子身后跟着两只耳朵极大的黄獐子。径直越过主人,人模人样地跟着黑牙走,却被毫不怜惜地踹倒。男孩子赶忙跑去,抱住那两个背主的獐子,心疼不已。又被獐子挠了个花脸。
听着男孩子的痛呼,黑牙头也不回,目不斜视。
夏日的风吹不散灼眼的日色。按理说这般气候下,人就该焦面蓬头了。旷野上的少年男女,却都是霜雪凝就的好肤色。匀净净仿佛要滴出水来。兼之墨绿的头发,乌溜溜淌了一肩。疑似南国草木花果成了精。
男孩子呆愣了一会,望着女孩子的背影。终是放下了青春少年的自尊心。腋下各夹着只作乱的獐子,疾步赶上。
“哎一一等等我!”
黑牙听见这装模作样的讨厌鬼的声音,一跺脚,沉着脸停下。
“你跟着我做什么?”语气不善。暗示地瞄了眼那两只獐子,大有男孩子跟上就活剥獐子的意味。
男孩红着脸,吭哧半天。手臂发力,两只被夹着的獐子又是乱叫。他深呼吸几口气:“我问你,你抓鸣金兽干什么?这是阿穹弟弟的宠物。你要是想要,我也可以……”
“他的?”黑牙嗤笑。浓而细的眉扬起,尾梢几乎湮如蓬蓬的墨绿发中。
男孩子声势渐弱:“你当时给他了……”胆气不足地揪着两只胖獐子,全然不见开始射杀鸣金兽的狠厉。
黑牙勃然大怒:“我明明说给他玩几天!”一脚踢在他膝弯。
“扑通”一声,男孩子连人带獐子趴在地上。
两只獐子叽叽叫了两下,从男孩子怀里越出,蹦的老远。到了安全区域,远远望着黑牙,极通人性地露出谄媚神色,就差如中原小吏见了刺史,诚惶诚恐地打躬作揖。
男孩子大呼小叫地打着滚,夸张地哼哼。黑牙神色不变。坐在隆起的小土丘上,戏谑地看他卖弄惨状。
“别装了,六耳。你皮厚实着呢。”托腮,眼底有了几分笑意。
唤作六耳的男孩其实还痛着,心下却如灌了甜汤,晕乎乎的飞着嗡嗡响的蜂蝶。她叫了自己的名,且没有带姓。可不是对自己的亲昵吗?
刚见她时端肃着脸,老气横秋,是为着男子汉的尊严。训斥她时,她可是着恼了?是自己不对。黑牙妹子恼是应该的。
黑牙见六耳面上变幻莫测,时而蹙眉,时而展颜,像是传闻中北地的傻狍子,专爱没头脑地往陷阱钻。她招了招手,稳稳吐出两个字“过来”。
六耳顺溜地爬起,也不管远处背主的獐子。眼神炯炯,垂手而立,仰首看着土丘上的女孩儿。
“你为何杀鸣金兽?”黑牙手往后撑,微偏着身子,没个正形。六耳却觉着她意态潇洒,大异于族中那些羞涩女郎。他被她看作了自己人,才有这般待遇。
“穹弟弟让我宰了的。”顺口答道。
脑袋一麻,一个小土块在他脸上散开。
“穹弟弟?他是你哪门子弟弟?分明是小混蛋!”黑牙破口大骂:“这挨千刀的小鬼头,就爱藏奸,见不得我半分好!死乞白赖地求他那族长爹借了我的鸣金兽,说是耍两天,最后又仗着年纪小,夺了去,才一个月光景,就让我和鸣金兽日渐疏远,形同陌路!”
六耳半懂不懂:“形同麋鹿什么意思?”
“你闭嘴!”又是一个土块。
六耳揉着额角。丧气地听着那小女子振臂高呼世道不公人心凉薄。两只獐子摇头晃尾地围着土丘转,为他们的女主公呐喊助威。
黑牙把“穹弟弟”的太爷爷祖姥姥到未来的妻女,祖祖辈辈子子孙孙都数落了遍。酣畅淋漓,意气勃发。自觉出了气。斜睨着丘下耸肩缩背的人和奴颜媚骨的兽,顿觉顺眼了不少。正要打完棒子给个枣,脊背忽地一凉。
一个撑伞的俏丽侍女,伞下是个挂着讥讽笑容的少年。他个子很高,比那成年的侍女还多出半个头,脸蛋却没脱离幼年时期。眉毛和黑牙一模一样。
正是黑穹。
族长的独子,黑牙的表弟,她的一生之敌。
不同于六耳偶尔的硬气。黑穹脾气又臭又硬,横行霸道,凡是他看上的,千方百计都要到手。黑牙整治了他几次,他从不服软。二人的梁子就越结越深。
黑牙观其行,心下了然。这厮是怪鸣金兽又入了她的手,叫素来对两人俯首帖耳的六耳击毙这小宠。
啐了一口墙头草。她施施然走下土丘,扬着雪白的小脸,意味深长地看着黑穹。
黑穹还是阴阳怪气地笑,不言语。他要等她沉不住气,再如狩猎般一击毙敌。让她泪珠滚滚,崩溃怒骂。
他如是念想着,嘴角勾起。
一股巨力,头晕目眩。
脑袋落地前,他看见自己新收用的侍女惊慌失措的脸,和黑牙五官乱飞的笑颜。
娘的,慈不掌兵,他就不该给臭丫头靠近的机会!
黑牙毫无怜香惜玉之心,一拳掀翻了宝蓝缀珍珠的伞,警告地瞪了侍女一眼。一鼓作气,在黑穹身上蹦蹦跳跳。
黑穹额角沁汗,只在开头痛呼两声。听着十分不过瘾。他眼睛狭长,半遮着瞳仁,瞪大了反褪去原本的深沉,有了孩子气的无辜。鼻子尖尖的,嘴唇紧闭。在黑牙一踹一蹬间,眉梢蹙起,像是受磋磨的瓷器人。
黑牙退开。这个比她还年幼的男孩子,痛到弓着背也不忘抬头冷冷瞪她,露出与死去的鸣金兽一般的怨毒神色。
她是最不识时务的人,见好就收是太阳打西边起。绿头发的少女往拳头上呵气,开始热身:“菜还没上呢,你脸上就开了香料铺子喽。”
黑穹是竹竿身材,外实内虚,空有个头。脸蛋雪白,却有不自然的嫣红。他强撑着起身:“滚!不要你可怜!”挥开来扶他的侍女,“回去就让父亲把你发卖了!”
“你在做什么?”
“大舅。”“父亲。”“族长。”三个孩子摆正了身形。侍女垂首敛目。两只獐子叽叽叫唤,被黑牙踹翻。
族长冷眼一扫。黑牙慢悠悠收回脚。
“怎么回事?”“我打了你的儿子。”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你赢了。”看起来二十五左右的青年笃定地说。他模样是黑穹的放大版,每处都是细长的。俯身倾耳,颇有种纡尊降贵的意味。
“从来都是我赢。”黑牙微笑,志得意满,绝口不提偷袭。她知晓黑穹高傲,不会言明真相。退一万步,族长就是知晓了,也只会冷冷训斥黑穹无能。他爱子,又痛恨独子的病弱。
黑穹并不如往常那般阴阳怪气、针锋相对。小少年见了父亲,不知道想到什么,脸蛋更红了。“你好像颗大毛桃。”黑牙自以为小声地说。
“什么是毛桃?”六耳下意识问道。看见黑穹压低了眉,便偏过头装傻。
黑穹抚着耳际垂落的小辫,慢条斯理道:“毛桃是东部的水果,我们西番蛮夷,自然是尝不到的。”说罢笑盈盈地转过身看黑牙:“小牙妹妹,你说是不是?”
黑牙被这声“小牙妹妹”悚地头皮发麻,好像有五六只大蚂蟥在脊背爬。
“够了!吵吵嚷嚷像什么话!”族长背手,冷喝:“跟上!”侍女因着黑穹扬言发卖她,心思灵巧地不理会小主人,撑着伞,缀在那英姿勃发的青年身后。
黑穹见黑牙面色不佳,自以为大仇得报,不免洋洋自得,眉眼的笑意真诚了几分。他学着父亲,老神在在地背手跟上。
六耳为难地挠耳朵。他知晓前头失言得了朋友的厌,若不将功补过随行,凭黑穹面慈心狠的劲儿,自己怕是要被男孩子们排斥了。黑牙……她很坚强,心底却不知道怎么苦呢。再泼辣的女人,总是要男人的依靠。思及此,英雄之气顿生。
他破釜沉舟地凑到黑牙面前,握住女孩子粗糙的手,压低嗓音,吹气似的:“小牙妹妹……”
“小牙妹妹!”黑牙大叫,猛的跳起,撞在六耳的下巴上。
六耳张嘴吐舌,口齿不清:“呜呜呜,短了莫油……”獐子围着主人唧唧叫嚷,尾巴上下翻飞,听着倒像幸灾乐祸。
黑牙浑然不觉头颅疼痛。踩着六耳的手,风驰电掣,向远方两点高高的身影奔去。足下烟尘,又呛了六耳满口。
六耳幽怨地与獐子大眼对小眼。半晌,叹口气,“谁叫我喜欢她呢。”
獐子的尾巴扬地更欢实了。噼啪噼啪打在地上,粘了几颗银铃草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