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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我是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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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百年前**
一个电闪雷鸣的深夜,景元的房门被人敲响。
太卜司每年发布雨期、总雨量,每月发布具体的雨时,下雨前还会有专门的信息推送,信息透明,安排公开。但景元完全没有看雨时的习惯——虽然经过一段星槎升空一般的升职后,他有了自己独立房间,这种洒脱几次让他淋湿了书桌和被褥——但他还是觉得,算着时辰等雨,太没情调,更何况他跟管下雨的人熟,连带着雨水也觉得亲切,也就更不介意被浇湿一点。
总之,在开门之前,他以为这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场暴雨。
风急雨骤,雷声隆隆,院子里的树影张牙舞爪。景元匆匆抓了一件外袍去应门,没想到站在门外的是竟是丹枫,垂着头,带着一身沉郁和寒气。
往常在海里来去也滴水不沾身的龙裔全身湿透地站在雨里,衣摆和头发尖往下挂着成串的水珠,安静得像立在海中央的礁石。
景元愕然:“丹枫?你这是怎么了?”
他忽然想起他们俩从没一起经历过下雨。每当下雨的时候,丹枫往往都不在,尽管所有的雨都属于他。
丹枫没说话,也没有动,只是安静地站着。
“等等,这雨……不是你下的?”
丹枫依然不说话。景元伸手想拉他进门,刚抓住他的手腕,又楞了一下。他好瘦啊,比原先更瘦了,景元想起第一次看到他的样子,总觉得有些不习惯。那时候他是习惯被抬头仰望的、意气风发的、遥不可及的饮月君,如今好像一棵枯树,被秋风一扫,枯叶就哗哗往下掉。
狂风暴雨关在屋外,丹枫站在屋里,身上的水仍然源源不断地流下来,在他脚下积成一滩,像是形状怪异的镜子。他还是垂着头,龙角更透明了,头发和衣服都贴在身上,显得尤其瘦弱和狼狈。景元剥掉他湿透的外衣,四处找干净帕子和干净衣服。没有足够大的毛巾,他只好翻出床单来当毯子用,裹住被雨水浸透的单薄身躯。
景元叹着气,用干净的毛巾给小龙人擦头。他得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两根几乎透明的龙角,顶着浓郁的海腥味,从头发里揪出来好几根海草。拨开墨色头发的时候,他看到一只龙角的根部有青紫的痕迹,另一只则潦草地裹着绷带,血迹藏在头发里,用白色的亚麻一擦,就洇出深浅不一的红。
“你这是跟谁打架了?”景元在换干净帕子的间隙里,随口问。
没有回答。
裹着的床单垂下来,透过被水浸湿而显得半透的中衣,隐约渗出一点红色。景元推开他的手,拉开薄冰一样的布料,露出皮肤上突兀交错的伤痕。
青紫的,暗红的,渗着血的,早已愈合的,新伤,旧疤,淤青,把苍白的皮肤切割得支离破碎。
“这是什么?”景元不由得提高了声音——得跟多少人打架反复打输才能有这么多伤?更何况还有一些伤痕很奇怪,角度一定,样子也差不多,还能排列起来,整整齐齐的。景元越想越惊悚,摇着他的肩膀问:“我问你,这是什么?说话啊!”
丹枫终于开口了,声音嘶哑干涩,低得几乎听不见:“天火所伤。”
天火?景元愣了片刻才想起来,然后暴跳如雷:“天火你*仙舟粗口*啊?天火是快两千年前的事了!能*仙舟粗口*砸到你身上?”
丹枫的眼神从无限远处收回来,盯着他的脸看了片刻,眼神中飘过一丝恍惚。
他说:“哦……是,是龙师。”
“哪个龙师?!”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丹枫局促地看了看他,忽然表情扭曲,双手按头,指节都在大力中泛出苍白。
“好像是,好几个……我想不起来了……很多很多人……都围着我。”
他蹲在地上,缩成一团,撕扯自己的头发,嗓子里发出压抑不住的嘶吼和嚎叫。电闪雷鸣,闪电明灭的间隙里,他忽然抬头,下一刻,被闪电照亮的脸上全是茫然。
他问:“你是谁?”
景元的眼睛从没有睁得这么大过。
“我是景元啊!”他的声音颤抖,看着那张苍白的脸——表情不像是在开玩笑。。
“景元?”丹枫疑惑地侧了侧头,好像在努力回忆着什么。
“我……我是景元,你的好朋友景元啊……”他在这里停住,再说不出话来。
“朋友?”丹枫顿了顿,往后退了一步。可是不知为何,景元觉得,他看起来好失落。
“只是朋友,那就不便打扰了。”
他拉了拉布料,挟着一身水气往外走,还礼貌地关上了门。
这下景元也快发疯了。朋友?自己刚刚是这么说的吗?可是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为什么要用这个词?是朋友没有错。可是为什么,他说,“只是朋友,就不便打扰了?”
如果只是朋友就不便打扰,那什么人是可以打扰的?
他来找自己的时候,在记得“景元”的时候,原本在期待什么?
景元看着手里的毛巾。吸饱了水,血迹晕开,把白色的亚麻毛巾染成了粉红色。
龙的血,也是鲜红的,也会被水冲淡,也会随着干涸而变深,凝固成奇形怪状的一块暗红。
他带着莫名的伤,从哪里来,又该往哪里去?
可是,他本来觉得,“景元”是可以打扰的人,对吗?
是遍体鳞伤,无处可去的时候,哪怕暴雨、深夜,也可以打扰的人,对吗?
雨完全是在泼,景元冲出去的时候只穿着中衣,冰冷的雨水浇下,瞬间由内而外钻心刺骨都是冰凉。雨点砸得人浑身发痛,雨柱连成雨幕,围成天地间最密不透风的牢笼。
冲到院子门口他才开始后悔:顾不上拿伞,也该拿个灯的,这么大的雨,什么都看不清。
现在回去拿也来不及了,他只好站在院子门口大喊:“丹枫!”
没有人回应,茫茫雨夜里,雷声,雨声,风声,交织重叠,不见一点人迹。
看着有气无力的,怎么走得这么快——等等,这是龙,不会飞走了吧——
景元又气又急,正左右为难,忽然又一道闪电在头顶爆亮。
他看到自己身后,一个人影靠在院墙脚下,缩成小小的一团。
那一刻的雨水都静止在空中。
是啊,他还能去哪里呢。
景元抓着他的手腕将他拉起来,一手抹去自己脸上的雨水,认真看着他。
白发的云骑低声说了一句什么话。
恰逢雷声响彻天地,几个字消失在雨里。
余响散去,丹枫小声问他:“你是景元?”
“对,我是景元。”他发着抖,不是因为冷,而是因自己艰难说出却没有被听见的那句话而战栗。
在后来的很多很多年里,他曾无数次想起这一刻,每一次,他都万分后悔。
他该勇敢一点,再说一遍,哪怕天再黑,雷声再大,哪怕需要预支百余年的勇气,他也该用尽力气,把那句话吼到山崩地裂。
可是当时,他忽然觉得,语言只是山岩上一个狭小的缝隙,而他心中奔涌着能装满一万个波月古海的滚滚波涛,能说出来的,远远不及心中的万一。
因为那时候,丹枫看着他,脸上水珠纵横,双眼红得像在滴血:“那,我是谁?”
景元没有回答,只是上前一步,用力把他抱进怀里。
雨更大了。真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
景元忽然想起一个传说。传说中,龙类司行云布雨的职责,可也只能依旨行事。有时候天意大旱,人们就会抬着贡品去龙王庙,虔诚地祭祀,乞求神龙宅心仁厚,能被人间的诚意所感动,慈悲垂泪。而龙类哭泣的时候,眼泪就会化作甘霖撒向久旱的人间。
如果龙王因告哀乞怜而落的一滴眼泪就足够下一场计划之外的雨,那么,这样一场倾江倒海的暴雨,会需要多少眼泪?
他无从证实这个传说的真假,因为他不知道丹枫有没有在哭。丹枫安静倚在他肩上,下巴硌着他的肩胛骨。他的下巴有这么尖吗……扎得人怪疼的,肩上也单薄了,衣料下面就是嶙峋的骨骼。他一动不动,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身上所有的温度都被雨水带走,变成一块立在水中央的冰冷礁石。
**七百年前**
景元赶回罗浮的时候,星槎海中枢已经乱成了一锅粥。要出去的星槎挤成一团,门却不开,要进来的星槎们则狂乱地发着各种信号。控制室里滴滴滴滴响个不停,控制员也手忙脚乱——城中剧变,十王司下了禁行的命令,没说为什么,也没说怎么办,城里城外都是一团乱麻。
控制员骂骂咧咧地在十三个屏幕里来回转,一遍又一遍发送禁止通行的命令,大大小小的通缉令挂满控制室,又通过玉兆发到所有星槎的终端上。
通缉令上都是同一张脸,端正如白玉的脸庞,漆黑的头发,眼下两笔绯红,头上两个弯曲的龙角。
警报凄厉地响了起来,有人在用甚高频叩击——这不是常用的做法,常用的信号叩击就像敲门,而这人简直就是在开着星槎撞门……如果星槎海的禁制确实有实体门的话,现在一定被他撞得咚咚响。
控制员切了频率准备骂人,信号如水般灌入,最高权限的通行证覆盖了所有界面挂在屏幕顶端。控制员愣了愣,大喊:“将军回来了!景元将军回来了!”
他跳起来,在操作台上高速点击,输入密令,无形的禁制裂开一个小口。一架金色紫纹的小型星槎完全没有减速地切入,在限速的边缘呼啸而过。
景元是在巡航途中被紧急召回的。
老将军离开后,他已经独当大任代行了一段时间的主将职责。虽然书面调任命令还没下来,但不久前,领命出巡途中,神君的敕命权责也已经移交到他手上。
基本上,已经可以说,景元就是下一任将军了。
然而关于正式任命的良辰吉日,太卜司始终没有算出一个结果,召回他是因为别的原因——在接到文牒时,景元远远没有想到,竟然是这样严重的事。
按照公文的说法,是“罪人丹枫,拥贼犯禁,天地不容,以当大辟。”还有非官方渠道传来的消息:白珩死了,镜流杀的。镜流提着剑消失,而应星也奇怪地不见了。
他甚至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丹枫到底干了什么,白珩到底出了什么事,镜流和应星又去了哪里……
幻戏都不敢这么编——原先风华正茂的云上五骁,转眼间只剩他一个人。
他还期待着回来了要请兄弟们喝酒。他回来了,酒也送到了,但是能共同举杯的人,竟然一个也不在了。
上头的意思很简单,老将军退隐,早已离开罗浮,而饮月叛乱引发的余震还未停息。几位得力干将均有牵连,或死或失踪,只有他能担此大任。而他站在神策府堂下,满脑子都是丹鼎司外新种的那棵枫树,是训练场边上那棵老枫树,是战船月下那棵隐约有酒香的枫树,是丹枫精神图景里那一棵遮天蔽日的枫树……那些叶子纷纷落下来,一如那天晚上突如其来的暴雨。
长乐天人来人往,天上忽然飘起了细雨,细密地沾满他的头发和衣襟。
丹枫已经被抓了吧?对于自己所犯的罪行,成为阶下囚的龙尊大人会有什么说法?白珩出了什么事?师父和应星有去了哪里?
他已经如愿获得神君赐福了,可如今,还有谁能陪他压力训练,他又该与谁一较高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