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流云不散》仙舟熊猫大盗

8、红枫

　　**八百年前**

　　他一开始没有想到，但立刻又觉得很合理：丹枫的精神图景，是一片茫茫的海。
　　睁眼，看到蓝绿色翻涌蒸腾的一锅汤，水里什么都没有，上下左右都看不到边，头上远远的一团光晕，也许是太阳。
　　在别人的精神图景里溺水而亡的死法，实在是太过猎奇了——景元的第一反应是召唤白狮，但咪咪这家伙也不知道是怕水还是怎么的，死活不肯出来。他只好奋力划动四肢，在水里挣扎。
　　景元很后悔，为什么当年在新兵营训练的时候，没有好好学游泳。不知道是他的身体在变冷，还是水在变热，他觉得温暖了起来，水流变得柔和，环绕着他，包裹着他，带着七分柔情三分眷恋，钻进衣服的缝隙里，亲密地贴着他的皮肤。他觉得整个人都变轻了，有那么一些瞬间，他不知道自己是在水中还是在空中飞。随着他的动作，海水中出现了许多旋涡，加速的水碰撞着，打出细密的泡沫。海水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进大脑，一万年的窃窃私语在他脑中席卷而过，留下亘古的回音。
　　然而胸口中的空气在减少，他是长生种人类而不是龙裔或者鱼人，没有在水中呼吸的能力。最后一缕空气化为泡沫在水中溃散，窒息的眩晕袭来，他的意识也随着身体在水中慢慢下坠。
　　有什么东西缠上了他，像水而不是水，比水更灼热，比水更有力，却和水一样环绕承托。他在水里极速上升，在窒息的前一个瞬间破水而出。巨大的海浪声倏忽远去，风声猎猎，青色的翻涌不休的海面离他渐远。竟然还在上升，这让景元有些哑然。他在高空，在云中，疾行中垂眼，看到环绕自己的是一条青色的龙尾。龙翔于空，鳞上的水珠还在飞溅，几个起落间他被推到龙首，从两只角中探出头去。
　　龙的眼角各有一道血泪般的红痕，所以他知道这是谁。
　　云是时有时无的雾，海是起伏不定的绸缎，原来这就是龙的视角。飞行的速度远远超过人类的想象，景元忍不住大喊大叫起来——天地间只有一人一龙，风声如啸，龙吟如歌，海水涌起海啸一般的巨浪，人和龙的心跳微妙地重叠、交错，又互相应和。他觉得自己也是曾逸散又被这条龙卷起的一团云。
　　青龙在空中盘旋许久，终于在水中央的一座小岛上落下，化为人身，悬浮在狂风中面对孤峰突起的海中礁石。他身后长尾迤逦，海水仍然奔腾，浪花却永远拍不到这座小岛的峰尖。
　　景元靠着崎岖的山石喘气，额上不知是海水还是汗水。他放声大笑。
　　——他想，就算世间万物终将风流云散，这一刻也该是永恒的。

　　丹枫无声地看着他，表情却很凝重。
　　“景元，”他欲言又止，顿了顿，声音很低，“你发现问题了吗？”
　　“什么问题？”
　　“这里，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我对这里有绝对的控制权，可以随意改变它的样子。”他一挥手，又有一座山峰拔地而起，只不过跟景元脚下的不一样——那座山峰是半透明的，泛着细微的蓝光。
　　“我也并不是没有想过再造，可是……”
　　幻境的主人手指微动，在虚空中描绘。那座山峰倾斜起来，山峰的侧面有树木的根系破空而出，藤蔓漫无目的地延展，一座山峰突然从中崩塌，枯叶如火山喷发一般满天飞散。更多的山从天上倒垂，乱石横生，巉岩嶙峋。奇景存在不过几息，眨眼间碎裂崩塌，无数巨石在落入海面的时刻瞬间融化，消失得无影无踪。
　　丹枫怔怔看了两秒，眼神里恍惚又迷茫：“而现在，我快要控制不住这块地方了。”
　　景元忍不住楞了一下——精神图景是只属于本人的空间，是本人性格、思想和记忆的具象化，也有可能根据精神力的状态变幻出不同的样子。就他自己来说，他开心，精神图景就万里晴空，他不开心，精神图景里就阴风阵阵。控制不住精神图景则意味着……
　　可是丹枫刚受了很重的伤哎，对精神力有影响，也很正常，不是吗？
　　景元托着腮，问他：“丹枫，来跟我下一盘棋吧。”
　　“下棋？”
　　“对，下棋。”
　　“在这？”
　　“变个小小的棋盘总行吧？”景元看着他。
　　丹枫扬手打了个响指，刚够立足的礁石延展开，成了桌子大小。景元站在上面，摊手：“给个桌子呗？”
　　礁石流淌起来，地面变得平整，四根柱子长了出来，在头顶汇合。木头摩擦的细微声音响了一阵，头顶的亭子已经成型。接着石桌和石凳也长了出来，丹枫一笔一笔地，在石桌上刻下棋盘。
　　“你看，这不是很好吗？”景元摊手。
　　丹枫垂下眼睫，很勉强地笑了笑：“我是一个向导，却需要一个哨兵来帮我维持稳定。你管这叫很好？”
　　“你受伤了啊。”景元轻声说，“我只是像当年你拉我的时候一样，拉你一把。”
　　他顿了顿，伸手去抓丹枫在风中翻飞的衣角。
　　“丹枫，你不需要我来帮你维持稳定，也不需要我来引导你构建精神图景。你只要安心地，陪我下盘棋，可以吗？”
　　他们坐下，坐在还不太稳定的礁石和石凳上。
　　景元在狂风呼啸中移动第一颗子。

　　兵出卒林，风止浪息。
　　丹枫思索片刻，他的棋风一向狠厉，今日却意外地选择的稳妥的下法，巡河不前。景元笑道：“小青龙在怕什么？”说着单骑突进，越过河界。
　　两人的风格倒好像互换了。
　　随着对弈的进退，这片天地也在不断变换着样貌。脚下的石块而向四周不断延伸，原本桌子大的一块地方，已成为一片望不到边的平地，地面坚硬如石，却又像水面一样泛着青灰色的涟漪，缝隙里蓬勃的花草。海的边缘群山起伏，次第泛着深浅不一的黛色，极远处，山和天空融为一体。
　　胜负未定，但幻境已经慢慢有了正常的样子。
　　景元站在亭子边缘，抱着手臂：“好像有点空。”
　　一声轻轻的叹息，丹枫走过来，站在他的旁边：“有山，有海，有亭，有棋。还差一棵树。”
　　“好啊。饮月君风雅。”他似乎没注意到，丹枫在听到这三个字的时候，脸上好不容易才出现的一点点笑意又消失了。
　　“枫树吧。”他低头看着脚尖，“你我第一次见面，以我的名字为赌注，赌局就设在一棵枫树下。”
　　“是啊是啊，有的人还在用叶子炫技呢，动动手指就能把叶子变成红色什么的……”景元笑着，眼睛都眯了起来。
　　于是一棵巨大的树拔地而起，满树的枫叶如红云，叶子无风自落，像一场红色的雪。
　　“嗯，还有远征塔拉萨的时候……每次饭局，我们都溜出来，在树下喝酒。”
　　“是我喝的，你没怎么喝。”景元斜眼。
　　丹枫低头笑了笑：“下次一定，不醉不归。”
　　“好！”景元拍拍他的肩膀，“会好起来的。你别想太多——等我做了将军，还要跟你一较高下呢。”
　　丹枫的回应仍然是一声长叹。许久，他说：“时候差不多了，咱们走吧。”
　　景元点点头。
　　两个人消失在微风里。
　　片刻后，精神力构建的亭子终究支持不住，轰然崩塌。天地与山海之间，徒留一棵巨大的红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