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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同生共死,很可怕吗? ...

  •   治疗还剩最后一步,云吟术很有效——虽然丹恒也不知道自己具体是什么时候学会的,也许这种力量跟龙尊之力一样,一直潜伏在他的身体里,只是之前从未发现。所以神策将军恢复得很快,精神也好多了,只不过还是半眯着眼,手撑着下巴,坐没坐相,形不成形的,手指在桌面上百无聊赖地敲出鼓点的节奏。
      丹恒重新关上白噪音室的门,清了清嗓子。本来是想要打破沉默的行为,但由于在此之后就没了下文,反倒让场面更加尴尬了,惹得景元懒洋洋地抬眼看他:“怎么了?”
      “将军,我有一件事……”丹恒开口,小心斟酌着词句。
      “想要问我?”
      “是。”丹恒顿了顿,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虽然头上还有龙角,但这个姿势让他更像那个沉默又懵懂的黑头发的少年,而不再是高高在上的持明龙尊。“将军当年,为什么会放我走?”
      “你不知道吗?”景元反问。
      “十王司为什么没有处死丹枫?”
      “这你不应该问十王司吗?还是说,那帮老头跟你说了什么,让你觉得这件事情另有隐情?”
      “我想起来的事情有限,而且我的记忆全部来自于他——也就是说,越靠近饮月之乱的事情,记忆就越模糊,我知道的就越少。也许是龙师们使用了什么方法来掩盖这段记忆,还有可能……”丹恒看了看他,又垂下眼睛,“还有可能,越接近那时候,他越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
      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了。往事已成云烟,七百年前的真相是什么样,已经没人知道。
      丹恒叹口气,继续说道:“我……他的记忆有很多空白。褪鳞之痛,如在昨日,十一万三千六百八十二鳞,每一片怎样拔下,我都一清二楚。可是我不知道他怎样到的幽囚狱,也不知道他为何被留下了性命。但我知道——他知道你去找过十王司,而这两件事有没有因果关系,我不敢说。龙师尚且有可能怀着对龙尊之力的忌讳留下他的性命,可是十王司呢?他们的的确确下过大辟之刑的审判,也一定是与龙师们商议之后的结果。如果在商量刑罚的时候,龙师们并没能改变他们的决定,那么裁决在商定之后……又为什么可以?”
      景元笑了,他蘸着茶水在桌上胡乱画着棋盘,草草回答:“没什么不可能的,事在人为。”
      “所以将军是承认了?”
      “你确定要知道吗?”景元抬眉,他笑得慵懒闲散,但狡黠在他的眼睛里一闪而过。
      丹恒抬头,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神色有种与他少年面容不相称的凝重和老成:“将军何必虚与委蛇,事到如今,或许我们都应该坦诚一点,不是吗?”
      “坦诚?怎么坦诚?”景元原本笑得眼睛眯眯,这时忽然目光一凛,“这是我和他的事,别人无权过问。而你又是以什么身份来问我的呢?丹恒?”
      他轻巧地吐出那两个字,又有意拉长了尾音。这个称呼忽然变得如此陌生,丹恒面色一沉,他发现景元轻而易举地把自己绕进了陷阱里——五百年来他都坚信自己是丹恒,只是丹恒。可是如今丹恒却在向景元问一件只有“景元和丹枫”才能知道的事,他知道得越多,就会拥有更多“他”的记忆,也就会更像丹枫一些。这对自己和景元都不是一件好事——这些共有的记忆会越来越大声地逼问所有人,“丹恒”和“丹枫”,到底该怎样定义。
      “那就算了。”丹恒沉默了一会儿,回答道。
      “放心,就算你坚持要问,我也不会告诉你。就算是他亲自来问……”
      “亲自来问,又当如何?”
      景元笑笑,没有回答。。
      不说算了。
      其实还有一个问题,丹恒甚至没打算问他。丹枫的力量在景元的精神中来去自如,很显然,从前,他们之间的精神链接非常顺畅,甚至可能非常频繁。
      那么,他们到底是不是……永久结合过?
      如果有,帝弓在上,这么重要的事情,这位“前世”若是真的一点记忆都没留下,连他丹恒都要为景元将军感到不平了。
      想到彦卿和几位异邦客人还在前线帮他们抵挡,时间是不能再浪费在这无关紧要的事情上了。
      第二次精神链接。
      除掉干扰后,一切顺利无比。丹恒站在虚空中,这里的景色与他见过的都不一样,脚下什么都没有,四周都是暖洋洋的金黄色,好像站在一个巨大的火球的中心。他花了一会儿理解那个大火球就是景元的思维本身——这在精神图景的建立中是非常常用的手法,然后他意识到,景元对他的隐瞒或许是毫无意义的。
      对现在的他来说,景元的记忆、景元的思维、景元的认知……那些他想知道却无处得知的事情,唾手可得。

      **七百年前**

      一场雨从波月古海飘到这里,静悄悄地,无风也无雷,只有望不到尽头的乌云和绵延不绝的雨丝。
      新任云骑将军站在十王司驻地高高的台阶下,刚拿到的虎符在他手里,小小的一块玉石,冰冷又生硬地硌着他的掌心。他一手摩挲着虎符,一手掏出玉兆,二者微妙地共鸣起来,以同样的频率闪着淡淡的光。他心念一动,调出吉时系统,反复看了几遍,雨时那一栏的的确确写着:“无。”
      今天本不该下雨。
      别人可以不知道这场雨为何而来,他却不可能不知道。
      人来人往中,他却只是混混沌沌地想,到底还是出事了。
      他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丹枫和镜流会背叛罗浮和仙舟联盟。可惜能回答他问题的人已经一个都不在了,饮月君在幽囚狱的最深处,他不被允许探望,通过各种手段发出的信息都毫无回应,精神领域开到最大也没有寻得一丝一毫熟悉的气息。他绝望地以为十王司已经隐秘地完成了处刑,丹枫已经死了。
      可是天上分明在下雨。
      那就说明他还在,不是吗,而且这场雨的气息是如此熟悉,裹挟着波月古海的浩瀚,又带着丹鼎司刚种下那棵树的清新。

      景元披着一身雨水,站到了十王司的面前。
      堂上正在进行的是十王司和龙师们的联合裁决。兹事体大,鳞渊境现在乱成了一锅粥,云骑军也在忙不迭地对所有人进行调查和甄别。涉事的既有饮月尊长也有云骑统领,又全是他的队友和好友,他不能不避嫌。同时他也很清楚,为什么对他的审查虽然严格但效率极高:饮月君已成阶下囚,白珩已死,应星和剑首镜流不知所踪,云骑军现在能用的人并不多。十王司一方面质疑云骑的可靠性——毕竟这四个人全都是云骑的得力干将——另一方面又不得不依仗云骑的人力来维持秩序。
      身为六御之一的云骑统领,在十王司面前,不必行下属之礼。看着那些座位高到天上去的长老们,他心中油然而生出一种复杂的感觉。
      他没有不满,只觉得好笑:云骑,甚至罗浮仙舟上无数人的命运是由这群人决定的。可是他们已经多久没有握过一把刀了?上一次踏上过仙舟的地板是什么时候?……威胁仙舟安宁的到底是什么,他们真的知道吗?
      “将军也是来求情的么?还是请回吧。”一阵细微的讨论后,堂上有人这样说,语气一如既往地冷漠和高傲。
      景元摇摇头。“我有一事要上报。”
      他站在阶下,昂着头,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
      又是一阵细微的说话声,声音恰好是能听到说话却听不到说了什么的微妙大小,再加上四周探询的目光和无处不在指指点点,直让人心里发毛。
      常年四处征战的老将哪里会吃这种心理战。景元高高举起虎符,直接打断他们的窃窃私语:“我请诸位权衡利弊,三思而行。”
      空旷的厅堂里,他清朗的声音似有回声。沉默片刻后,化作人形的苍老龙师那怪异的声音响了起来,带着七分的嘲讽和十分的压迫力:“多谢将军提醒,我们这些老家伙,真是不中用了。”
      景元又摇摇头,不卑不亢地回应:“我并非质疑诸位的判断,只是担心——诸位在裁决饮月君时,或许遗漏了一些信息,一些我可以确定,座上诸位确实不知道的信息。”
      “说下去。”
      “饮月君,罪该万死。”说完这几个字他停住,一双金色的眼眸没有看向任何人,而是遥遥盯住天花板,又好像在透过天花板看乌云密布的天空和天地间连绵的雨丝。终于收回视线时,他变得无比坚定:“但还是请各位想一想,当下到底哪个更重要——”
      “到底哪个更重要?当然是仙舟的安全最重要!不过,将军敢说这种话,是觉得持明族龙尊的位置只有他能坐,还是觉得云骑军离了谁就维持不了?”地衡司的一位中年人显得尤为不忿,“须知持明龙尊已传承百代,而云骑军中人才辈出,缺得了区区一个持明龙裔,能做将军的,也未必只有你一个!”
      “很好,那么如果我说,处死饮月君,我也会死,这就是您的回答么?”
      “哈!”他顿了顿,很明显地冷笑一声,“堂堂神策将军,在这里要死要活,不觉得可笑吗?”
      这样的指控没有获得任何异议,也在景元的意料之中,但作为六御中年龄最小、资历最浅,却被破格委以六御之首重任的年轻统领,他不能对此保持沉默。他深吸一口气,正准备反驳对方,一名传令使者急匆匆地冲了进来。
      低声传递的消息并没有让他听见,堂上人的的目光却越来越多地落在他的身上,有的忧心忡忡,有些充满质疑和探询,有些是毫不掩饰地挑衅。在越来越大的讨论声中,他敏锐捕捉到了两个词:“剑首”、“魔阴身”。
      他的心一瞬间被提了起来,在嗓子眼擂鼓般跳动。

      讨论声平息的时候,六御中最年长最有威望的那位站起来,看向他:“神策将军。”
      老者叹了口气,看向他的眼神中多了几分哀切:“镜流剑首找到了。只是,她已堕入魔阴,还请将军以大局为重……”
      心变成石头,落入了深渊。人们看着他,观察他的反应,期待他的回答。景元出奇平静,沉吟片刻,忽而抬手,用精神力凭空凝结出一把寒光闪闪的阵刀,提着刀,缓缓向前。
      “诸位,我是罗浮云骑统帅,六御之首——”
      刀的幻影在地面上摩擦出小小的火花,一双熠熠生辉的金色眸子缓缓扫过每一个人,他的步伐不疾不徐,语气却越发严厉,声音有如金石一般的铿锵:
      “也就是说,当仙舟安全受到威胁时,要站在这里发号施令的,本该是我!”
      他将阵刀往地上一顿,话音掷地有声,金石铿锵作响,与此同时,他的眼中金光大盛,几乎照亮整个大厅。
      “吾等云骑,如云翳障空,卫蔽仙舟——这是每个云骑的誓言。面对魔阴身该是什么态度,你们清楚,我很清楚,就连剑首……也很清楚。”他拄着阵刀,缓缓行了个军礼。说到剑首时,他的目光不可回避地黯淡了一下,很快又在振刀的照耀下恢复了明亮,“我并非要将整个罗浮作为筹码,来要挟诸位。我要说的事,也不是威胁,而是事实:如果饮月君死了,我也会死。”
      “呵!”人群中发出一声不屑的冷笑。
      于是景元也笑了。
      “是啊,饮月君罪有应得,景元我,死不足惜,可是,诸位大人,”他忽然正色,一字一顿,“没有我,还有谁——能为你们挡住剑首的剑锋?”
      沉默。
      所有人都知道答案很简单:没有人。
      其实就算是景元自己,在对阵镜流时也没有绝对的胜算,更何况是魔阴身,毫无理智的,无情无义的,魔阴身。但要说有人能挡住镜流的无差别攻击,那也只可能是他。要不然,恐怕得送上整个金人方阵,去给那个女人当木桩,
      良久,丹鼎司的大人小心翼翼地问:“将军和饮月君的性命……为何一损俱损……?难道……”
      景元勾起嘴角:“很简单啊,我,是哨兵,他,是我的向导。”
      没有人说话,景元顿了顿,坦然迎着所有人的目光:“不是精神链接、临时辅助的那种向导,而是那种……唯一的,永久的向导。”
      众人多多少少也猜到了一点,但也免不了一阵哗然:在向导资源如此珍贵的当下,云骑中高级向导和高级哨兵之间的永久结合,是要经过层层评估和审批的。由于永久结合过的哨兵和向导很难再与其他人配队,一旦其中一方出现意外,就意味着另一个人也将完全失去战斗力,这对于集体来说,是无可挽回的损失。
      看他们议论蜂起,景元终于长出一口气——看得出来,龙师和十王司都信了。虽然外表看来他依然气定神闲,眼里依然平静地闪耀着淡淡的金光,但其实,在所有人看不见的地方,他握着刀柄和虎符的手早已被汗打湿。
      他是在赌,赌六御和十王司不敢失去他,那么他便要试一试,他要把他觉得重要的东西跟自己捆绑起来,看看这群人能接受多重的筹码。

      不知命途怎样轮转,要逼他在同一天里,面对两个最重要之人的离别。
      “该当死罪”,“罪有应得”?拥的什么贼,犯的什么禁,天地又如何不容?可笑,他现在根本连丹枫到底干了什么都不知道。
      可是你们这些人又知道什么——同生共死,很可怕吗?

      现在他就要去拼命了,这道题根本没有拒绝的选项。当年学剑的时候,剑首盯着他出剑一万次,把独门杀招尽数传授,又在一次次对练中锋锐不掩地逼他寻求破解之法,虽然从没有明说过,但两人彼此心知肚明:如果镜流失去控制,他就是最后的屏障。
      这一战,他逃不掉,也不该逃,这是师徒间无声却不容否认的约定。
      镜流的堕魔远比所有人预想的都早,但阴错阳差,造化弄人,突如其来的灾祸又恰巧保证了他的安全:魔阴身镜流的威胁越大,罗浮越需要景元。这大概也算是,这位从来冷漠却又对他倾囊相授的师父,给徒儿最后的庇护吧。

      景元握着刀,站在如注的雨里。
      他想得很清楚,如果他能活着完成约定,他一定会查明这一切的真相;如果他死在完成约定的路上……徒弟学艺不精,朽木难雕,辜负师父苦心教导,该死。
      那便迎战。
      细密的雨点落在他身上,打湿他的衣服和白色头发,也落在他的眼睛里、脸上,还有伤口里,最后和他的汗、血混在一起,气息如此熟悉,就好像很多次战斗里丹枫和他的云吟之术一样,如影随形,密不可分。
      真好,他想,就像丹枫还在用这种方式陪着他,面对这场无比艰难又不得不打的仗。
      他的心中充满悲愤和绝望,以至于忽略了这场雨中同样的感情——他不知道,在他握住刀柄面对自己师父艰难苦战的时候,丹枫也在面对着他的审判。
      他在血海中找到那个飞光一般的身影时,龙师们正围成一圈,开始吟唱。
      他接下师父第一剑时利刃相击的火光,或许能照亮丹枫身上落下的第一片龙鳞。
      剑法基础十三式,所有的剑术,无不是在这十三式中组合排列变幻无穷;龙有十一万三千六百八十二鳞,褪鳞之术的痛苦和凶险难以与常人说,因为即使对于龙裔,那也是一种禁忌之术。
      雨越下越大,天地间只剩白茫茫的一片,好像天上有海洋,将万顷波浪都朝着这个方向泼洒过来。
      同一场暴雨里,两个人分别独自面对着自己的命运。
      金光从天而降,名刀雷霆一击,暴雨如注中,景元斩出了有生以来最为完美的一刀。
      我的剑法是你教的,我的道路是你开的,这竭尽毕生所学的完美一刀是我答应过的承诺,也是我最后的礼物——
      云骑景元,不辱师命。
      金光碎裂成无数的散发微光的尘埃。尘埃落定时,景元单膝跪在地上,驻着长刀。
      不知道什么时候,雨已经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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