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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青龙卷水过云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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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百年前**
仙舟联盟空域边境,塔拉萨前线。
小规模的试探和反击持续了小半个月,战线一动未动,步离人的舰队高悬在肉眼可见的距离边缘,像是一种威胁,又像是一种嘲讽。战事仍然在继续,双方都在猜测,局势瞬息万变。
景元站在星槎的一端,用特制的观测设备对准步离人的黑色舰船。步离人擅用生物科技,他们的铠甲、舰船甚至武器,与其说是装备,倒不如说是一种能自行改变结构适应功能和强大修复能力的邪恶生物。那条黑色的舰船即使是在悬停时,也不断变换着外形和姿态,活像一团正在涌动的泡沫。
白珩的评价是:“恶心。”
她坐在驾驶座上,姿态优雅。完成这种没有难度的飞行时她会斜靠,跷二郎腿,一手拉控制杆一手夹烟斗,免得太过无聊。景元只有一次看到她正襟危坐,那次她开着星槎在仙舟上空用推进器火焰当笔头画画,忽然急刹悬停,挽弓搭箭,射中自己留下的尾迹云圆圈。
所以如果你在她的后座,你最好祈祷她手上还夹着烟斗。
他们借着星槎蜂群齐发的完美掩护拉远距离绕过防线,想要最大限度地靠近步离人的停泊地,一探究竟。这是景元的主意,没费多少力气就获得了白珩的支持,而后座的另一个人,应星,则理智地指出景元太过冒险,白珩也喜欢胡闹——当然连景元和白珩本人都觉得他说得没错。镜流和饮月君两个冷漠的大佬并排站在码头上,各自抱臂,衣袂飘飘,沉默如斯。正僵持不下的时候,镜流忽然抬手把自己的配剑向景元扔了过去,语气和用词冷漠至极:“此去凶险,用点好的。”
这算是投了赞成票,景元抱着那把剑,开始游说最后一个没有表态的人:“云骑为什么选拔各仙舟的精英,成立这个特别行动小队?”
饮月君回答道:“为了做其他云骑做不到的事。”
达成共识,景元点点头,冲他灿烂一笑。
呵呵,你们就宠他吧。应星翻着白眼。论动手能力,他一个人能顶整个罗浮云骑,但要打嘴仗,他可能还不如机巧鸟。所以尽管颇有微词,他也只好嘟嘟囔囔地爬上座位。
刚一起飞,景元就坐不住了,弹跳起来拉着应星大喊大叫:“看见没!看见没!师父的剑!虽然她平时不怎么管我……但师父还是疼我的!”
应星气得面容扭曲:“滚啊你们两个……她什么意思啊?!‘用点好的’,你那把剑,不好吗?!试验了八十多次,才试出来的完美配比……*仙舟粗口*,老子真是瞎了眼!”
星槎几个跃进,很快到了安全范围的边缘。白珩抽了一口烟斗——那里面其实也不是烟草,而是几种草药配成的粉末,美容养颜,延年益寿。
她说:“我找找最好的角度和位置……不过再靠近就要被炮击了,咱们最好别引战。”
“引不引战都已经打了这么多年……”应星说,“我这小短命可就挂在景元这家伙的裤腰带上啦!帝弓保佑……我可是个短生种,朝朝暮暮都很珍贵呐。”
“哎?等等,你到底干嘛来了?我只申请了罗浮最好的星槎飞行员,你个铁匠到底是来干嘛的?”景元好像忽然反应过来。
“我怕你搞坏我的设备好么!”应星愤怒地把大腿拍得啪啪响。
景元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配剑塞给他:“早说啊,我都有师父的剑了,拿走拿走,你好好藏着吧。”
“还有你那个可以展开成锁链的手环。”
“拿去!”
“还有你手上的观测镜。”
“对就这玩意最破!”景元把那根金属管当旗子挥,“要是倍率再大一点,清晰度再高一点,我们至于冒险跑到这里来看敌方的布防吗?”
“……这位大哥你能有点常识吗?”应星气笑了,“这锅是我一个人能背的吗?你看布防只看正面?什么倍率能透过外壳看到炮塔?什么清晰度能穿过舰体看到背面?”
说着说着,他自己忽然一愣:“对啊,怎样才能穿过外壳和装甲看到……”
发病了发病了!景元看他两眼发直,赶紧把观测镜塞到他怀里,又从储物箱里抽出纸和笔递到他面前。唯一的短生种机械地接过纸和笔,用一种令人眼花的速度和笔迹涂涂画画,嘴里念叨的好像不是仙舟文,全是什么频率波长反射率、漫射衰减图像重构之类的东西。
景元这下一句话都不敢说了,安静,乖巧,坐在座位上,双手扶着膝盖。白珩找到位置停下,好整以暇地嘬了一口,缓缓吐出芬芳香气:“你看吧。我就说你俩一块,至少得傻一个。”
傻不傻的,活还得有人干。景元把设备和安全锁调整好,打坐。白珩叮嘱他:“有不对就撤。”
景元“嗯”了一声,放出精神触角,意识完全集中到五感上。到了这个距离,附近发生的一切都逃不过他精神的“眼睛”。他漂浮在意识的宇宙中,这一刻,宇宙中只剩下他。
领域扩张。
浅金色的光圈张开,一艘巨大的黑色生物舰在黑暗中显形。它不断变化着形态,乍一看都分不出来上下前后。声音比视觉来得稍晚一点,那是与步离人心跳几乎同频的脉冲信号——丰饶之民的这种技术一直为仙舟人所不齿,但与之为敌也很棘手,他们必须了解,然后找到破解的办法。巨舰杂乱无章、瞬息万变的外表之下有几个热量聚集的点不曾变过,那也许是中枢,也许是武器。景元一一记下。他有时候觉得自己是寻找经脉的医者,望闻问切,悬丝诊脉,只不过他不救人,他只会蛇打七寸,一击必中。
此刻,这个巨大生物体和它内部无数的生命在景元面前,纤毫毕现。无数的心跳,无数的动作,无数来来往往的信号……如果真的能在光年之外获得这些信息,整个战局将瞬间倒转。
“不好!”白珩忽然大叫,她一手把烟斗往背后一束,一手已经拉动了操作杆——星槎从未真正停下,此刻更如离弦之箭般弹射出去。巨大的加速度把应星的脑袋拍在舷窗上,撞出一声巨响,沉浸在计算中的短生种这才如梦初醒,慌慌张张地喊:“怎么了怎么了?”
“你自己看!”白珩拉着星槎左右折旋,瞬息间避开三枚飞行物。
应星在忽上忽下的加速中艰难扭头,看见背后的黑色巨舰中央变幻出一个巨大的红圈,与黑色的舰体组成一只怪诞的眼睛,正冷冷看着他们。
很不幸,应星虽然是个哨兵,但他的天赋是测量和计算。只消一眼他就知道那只黑色巨眼和他们的距离,还有巨眼发射出的一百三十八枚飞行物,击中他们的概率是99.85%。
“景元你别*仙舟粗口*看了!快回来啊啊啊啊!”在白珩为了闪避而做出的各种飞行姿态里,应星害怕的那些一一应验。白珩兴奋的尖叫和应星惊恐的大喊此起彼伏。景元刚一回神见到的就是这种场面,不明所以,先加入了大喊大叫的行列:“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白珩不解。
“我一开始就觉得不对,越想越觉得不对。”在精神力的急剧消耗后,景元的脸色显得有些苍白,“他们盘踞在这里,一定不是为了时不时来抢点物资……”
话说到一半,他们听到白珩如临大敌的喊叫:“完啦!”
他们绕到一个熄灭的星体后面想要甩开追击,却没想到,这里正巧是步离人的一个联络点。好消息是白珩一个大甩尾让超过半数的飞行物都撞在了暗星上,坏消息是,爆炸的火焰正好给他们打了追光,联络船想看不到都不行!
三个人在震惊和绝望中沉默。
在这样的距离上,纵使白珩还有多少高超的驾驶技术,也几乎没有发挥的空间。就算能躲开轨迹,杀伤破片也足以把他们撕扯碎片,然后打在暗星上,成为一座小小的环形山。
死到临头了,白珩看着补给船缓缓抬起的炮口,干脆一鼓作气,把推进器拉到底,朝着联络船最薄弱的侧舷直直撞去。
“Boom!”她叫道,“一起!玩完!”
“白,白珩!”应星忽然开口,声音细如蚊呐。
“说!”
“那个,我……”
他的话也只剩下一半,后半句,也不知是被突如其来的巨响掩盖,还是被因眼前异像而生的惊骇所吞没——悬浮在暗星之前的补给站像被针刺破的纸片一样破了一个大洞,毫不停顿地破碎,紧接着一个巨物破空而出。
首先是一个巨大的兽头,拖着两条长长的须……形状看起来倒很熟悉……接着两只弧度优雅的角。爆炸在此时产生,那只能来自联络站的碎片,巨兽的身躯在爆炸产生的火光和烟雾背后若隐若现。滔天的水光不知从哪里来,在空中起了旋涡。
后来景元想,那是龙啊……不是哪里有水,哪里才有龙,而是龙在哪里,哪里就会有巨浪滔天。
回到驻地的时候,三个人简直是灰头土脸。白珩的香粉在剧烈的颠簸中撒了自己一身,应星更狼狈,慌乱中他没有盖上笔,墨水直接糊了他一个大花脸,图纸也废了一半。只有景元还算是个人样,准备羽檄交驰,先去旗舰汇报,再做之后的打算。
一阵分析,推演,唇枪舌剑,走出舰桥,景元终于忍不住长舒一口气。
饮月君和镜流在外舷等他。景元双手向师父奉上配剑——虽然并没有用上——郑重开口:“师父,徒儿此行,应是不辱使命。”
镜流淡淡地“嗯”了一声,接过剑,扭头就走。
这冷漠景元倒也习惯了,只当师父欣慰,于是扭头又叫:“饮月君。”
“嗯?”
“谢谢。”
“唔。”持明族的尊长也就多说一个字。景元只好又叹气,他忽然觉得有些悲凉,这两个他敬重的、在意的、要亲近的人,虽然种族不同,但相同的是冷漠,像两块捂不热的冰……
天地寂静。他想,饮月君应该也走了。精神力急剧消耗之后是长途奔袭,接着又是舌战群雄,精力和体力都已经到了极限,此刻卸下防备,疲惫终于像潮水一样汹涌而来。
“景元。”身后,意想不到的声音响起。
“啊?”
“我们是队友。”饮月的语气一如既往地平淡。
“嗯,对啊。”景元有些不明所以。
不比持明或者狐人这些天生有异能的种族,他只是个普通的仙舟人。他知道自己走了多远才能跟这些人站到一起。自己那么努力追赶着的身影,不求战胜,不求超越,只求并肩,或者,哪怕能摸到一片衣角,也觉得很满足……这是他作为追赶者的尊严。
可是,为什么忽然对他说这样的话?景元的脑筋僵硬地转动起来——难道,事到如今,龙尊大人才终于肯承认他作为队友的资格吗?
这未免也太高傲了——那以前是什么,累赘吗?拖油瓶吗?划水的混子吗?
景元攥紧了自己的衣袖,脑子里瞬间展开引经据典脉络分明滔滔三万字,蓄势待发,只等他说下一句。
下一句,饮月君似乎叹了口气,才接着说:“所以,只要我在,你的后背就可以交给我——理所应当,不必言谢。”
三万字,一键删除。
饮月君站在星海之前,他背后群星璀璨,星云流转。景元怔怔看着那双眼,清澈幽深如碧水,澄明闪耀如繁星。太闪了,他的脑筋又转不动了。
“你们的后背,都可以交给我。”他补充道。
景元呆呆地点了点头。
饮月没有再说什么,优雅地转身离去,没走两步,景元忽然从梦中惊醒,一把拉住他的袖子:“等一下!”
“还有什么事?”
“……你刚刚是不是笑了!”景元精神奕奕,丝毫没有刚刚疲惫的样子。
他没有回头,那只袖子被缓缓往回拽:“你觉得是就是吧。”
“哎我去!帝弓在上,我还以为你——龙尊大人——无欲无求,无忧无惧,无悲无喜……”
他在群星之中回首,半张脸洒满璀璨的星光:“我……”
“……无爱也无恨呢。”景元眉开眼笑,“原来你也会笑啊!”
饮月垂下眼睛,声音低到谁也听不见。
他说:我本该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