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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引颈受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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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台再度上升,直入凌天绝顶,仿佛那上边的人,再看她一眼都是一种不屑。
与此同时,一道人影,从谷底现身,步伐稳健地冲她走来。那人影,如此熟悉,她看过千百次,却从未料到,最后一次是这样。
沈声郢在离她还有三步时站定。一如所料,他面容平静,那双澹然的瞳仁,没有因眼前的血肉惨象而惊起半分震颤,仿佛一泓秋潭,长风溯雪也只是了无痕迹的过客。
仙门骄子,众星捧月的存在,下一代天师传人,他们之间的恋情,却无人知晓,连当年一同游学访仙的数名挚友,都不曾得知。
庄魏宜想过,她凡事都要最好的,所以,她也要个最好的男子,哪怕这男子,连何为情爱都不懂。
庄魏宜怕从他那双眼睛里看到同情,但又更怕他对自己没有分毫同情。
温热的手指蓦地拂过她唇角,拭去斑斑血迹。
“怎么是你?”她终于还是开口了,立刻懊悔。她该一言不发的,对这个冷心冷情的男子,她的贪恋,仿佛都是一种死到临头的乞求。
“自然是来行刑。”仿佛她问的是一句废话,沈声郢冷然以对。
是了,他是天师传人,亲手屠戮叛徒,自是日后添光增彩的美事。
可她想起那传言中的残酷刑罚,依然感到荒谬万分,无法将它与眼前的爱侣联系起来。
“行刑?你对我?你知不知道,这凌霄宗的极刑是什么样子?”
沈声郢没说知道,也没说不知,他只是微微颔首,淡然说道。
“不过是肉体凡胎。”
庄魏宜攥紧手指,苦笑一声。果然,她不该对这个男人的感情有任何期待。
升高的台上,司刑天师的震喝忽然传来,整个谷底回荡着隆隆人声,一字,便似一枚巨石滚下山坡,震天动地。
“起、观色相——”
庄魏宜紧闭双眼。沈声郢问她:“什么是观色相?”
“就是要脱了我的衣服,让我全身赤裸。”
她仍然闭着眼睛,仿佛无所畏惧,但身体却止不住地颤抖。谷底除了沈声郢,再无他人,可心高气傲的她,在衣衫尽褪时,依然感到莫大的屈辱,仿佛无数双眼睛在紧紧盯着她。
手指偶尔轻擦过她的肌肤,带下片片染血的素裳。他的触碰既无感情,也无温度。忽然,指节抵住她的腰际,她的呼吸几乎暂停了一瞬。
“你抖得太厉害,衣带难解。”对方依然毫无感情,随后若无其事地继续解开衣带。
那一瞬间,她为自己,为她脑海中一瞬间希冀的,沈声郢可能对她存有的怜悯和不忍,而耻辱不已。
闭着眼睛,她听到第二道刑罚。
“再、洗凡尘——”
洗凡尘,即用净水洗去尘埃杂念之意。
沈声郢驻足观望,似乎有几分好奇,这听起来“清净”的刑罚是何种模样。庄魏宜却低了头,下意识蜷缩起来。
很快,一弧泉水,便自头顶而降。泉水在冰寒的谷中倾盆而泻,沿线冒出大量热气,猛地泼到了庄魏宜头顶,从她全身汩汩流过。更诡异的是,这水丝毫没有降温,直到地面,仍沸腾般咕咕冒着气泡,仿佛身置镬汤地狱,再度煮沸。
烫!烫得皮开肉绽,烫得痛不欲生。庄魏宜几乎要尖叫出声,却咬着嘴唇忍住了。她仿佛闻到了皮肉被烫熟的诡异气味,让人直欲作呕。
这水来自人泉,又用来惩罚“罪人”。
眼睛肿热胀痛,已经睁不开。她从缝隙中瞥见自己脱落的头发和烫得血红的皮肤,一片片,斑斑点点,惨状触目惊心。
也是在这时,她觉得自己已无能为力。尊严碎裂,意识远去,眼前人既是行刑人,也是她死亡的见证人,或许在某片模糊的意识里,他也依然是那个值得性命相托的爱人。
她从喉咙中急切地挤出声音,下意识地托付着遗言。
“沈声郢,如果我死了,你要答应我,带我新研的药方去永寿镇救人,或许新药能治好瘟疫。你知道药方在哪。答应我,权当是为了我们过往的情谊。”
震喝再度降临。
“除、扫妄念——”
被热水烫过的皮肤,软烂颓靡,一碰就掉。扫妄念,便是用一根小毛刷,一点点把血肉剃干净,直到只余白骨。
沈声郢俯身,执起她血肉模糊的手,动作轻柔,一边似乎琢磨着如何开始,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她。
“不必记挂了。”
“永寿镇的人,早就死光了。”
“嘣”地一声,好像最后一根弦也从脑海中绷断。
庄魏宜分不清自己是不是在哭:“什么?你说什么?他们怎么死的?你告诉我,他们是怎么死的!”
“疫病蔓延的时候,司生天师便下令将所有人诛杀焚烧,一个不留。”
庄魏宜脑子一片空白。□□的痛苦似乎已经远去,只剩下无数画面在脑海中纠缠。
懵懂的稚童,天真的少女,朴实的大娘,在病痛中煎熬。房间终日弥漫着苦浓的药香,孩子隔着帘子看她,虚弱却又满怀希冀:“阿姊,你治好了他们,一定也能治好我。”
“将来,我一定要报答你的恩情。你到多远的地方,我跟着你。你回去修炼,我帮你打扫屋子。你当神仙,我当你座下的童子。阿姊,你那么厉害,又那么漂亮,如果有神仙,就是你这般的模样。”
“阿姊,我也要修炼仙道,我要做你这样的人。吃苦,受累,我都不怕,我最能吃苦了。”
是啊,她就要治好阿集了,他病得不算太重,他还小,而且他确实很能吃苦,凌霄宗的人再眼高于顶,也会允许他做个洒扫仆役。
可是现在他死了!
可怜的孩子,到死都不知道,他一心向往的凌霄宗,内里竟是如此虚伪不堪、残忍无道。
庄魏宜狠狠闭眼,她尚存的知觉,分不清脸颊那滚烫的是什么,人泉吗?还是她的眼泪?
“啊——!!!”
一道凄厉的喊声,自谷底传来,随后,彻底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