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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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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厅中的格局略有改变,放置在右边靠后的屏风悄无声息挪动了几分,更加靠近许凌海的位置。
城守大人不知是胆子大,亦或有恃无恐,到现在还能八风不动,他手上端着凉茶,细细品味那阵苦涩味,置身事外的态度就好像花厅被拆了也与他无关。
“大祭司……”陆无明垂下目光不敢抬起,他叹了口气,“君要臣死,我们也是莫可奈何。”
“您就算占了这小姑娘的躯壳,也无法离开庸城,城主的命令是要您生死只一穴。”
“哈……哈哈哈哈哈……”江天心又或是温灵芝忽笑出声,“我自认秉公持正,宽容御下,除祭典之外不插手城中任何事务,就连七十年前那场大祸,远在百里外都匆匆赶回,与你也曾有过同袍之义,而今陆掌院却认为我会用下作手段,占用一个小姑娘的身躯?”
陆无明的目光更低,几乎要埋进砖土中。
江天心又叹了口气,“我只是想要一个解法,一个离开庸城的解法。我既已死,魂魄留在这里也是无用,何故不放我离开。”
“大祭司……”陆无明原本是一副方正刚直的长相,此刻却两眉下弯耷拉,满是愁容,“此困阵,没有解法。”
“天下困阵,皆有解法!”江天心的语气猝然加急,又忽然不似温灵芝的口吻了。
陆无明抬头,他眼中略有些迷茫,上上下下打量江天心打量了好几遍才开口问,“你到底是谁?”
“是你们把我抓来的,现在倒问我是谁?”江天心“哼”了一声,“是因为我刚刚很像你们的大祭司?”
不是像,除了样貌年龄之外,简直一模一样,否则陆无明如此谨慎的人也不至于信服到什么都告诉她。
“你不是吗?”自刚刚开始,陆无明身上就透出轻松和磊落,像是做好了某种准备,放下了一丝心结,“你若不是大祭司,怎么会知道七十年前那场大祸?”
普通人若不修习奇门异术,也无丹药扶持,七八十岁已算很长寿,就连陆无明这样颇有根基的人也要寻仙草炼药才能活得长久,七十年前庸城曾遭战火洗礼,这点书上有写,读书人很多都知道,可清楚大祭司是离开庸城后又折返的人少之又少,还死的七七八八,连陶琰都未必听说。
江天心才多大年纪,又是什么身份,若无温灵芝帮衬,她早成了傀儡一只,未必能斡旋到现在,遑论压制陶琰,寻找叛徒,知晓旧事。
谁知江天心竟然真的摇了摇头,“我不是。”
“……”陆无明自然不信,他无奈苦笑,“无论你承不承认,我还是想告诉你……此困阵没有解法,是因为有人不肯放过大祭司。此阵是基于鸟跌穴的卦象而成,只是在上面动过手脚,将吉象变成了‘不归巢’的大凶象,需祭血亲方能解阵。”
“但大祭司的血亲……”
陆无明又重新低下了目光。
七十多年前,温灵芝曾带着一个小女孩离开庸城,此事知道的人更少,连陶琰都是第一次听说大祭司还有血亲留存于世。
花厅中的温度猝然下降,冻得所有人一个激灵,连天诛锋刃上都迅速结了一层霜,江天心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又问,“她血亲怎么了?”
“死在了青檀村。”陆无明苦笑着摇摇头,不再多说什么,也不敢再多说什么。
沉默片刻,江天心望向屏风后面道,“你都听见了?”
花厅风雅,许凌海又是正统的读书人,喜好名家字画,内外光牌匾就有三块,画卷更是挂了满墙——多是技艺高超的仿品,真迹他就算有,也舍不得放置在外风吹日晒还积灰。
在这样全是书香的房间里有扇屏风并不稀奇,何况屏风上的画还是半幅《踏青》,如此程度的仿品少说也是百两银子换一米,古朴雅致,大是大了一些,但并不突兀。
当然,陶琰和陆无明也早就发现屏风后藏着人,他们知道许凌海做事有分寸,不会放闲杂人等旁听要事,而大祭司自杀而亡,阵眼异位,城主那边不会毫无动静……心思千回百转间料定这屏风后藏着的人能得城守礼遇,想必身份不凡,因此不敢拆穿。
现下听来,江天心和这屏风后藏着的人似乎有些渊源。
“嗯,听见了。”艾葉长久未出声,此时开口竟然有些闷涩,不过她很快就笑了一声,“晚辈拜见两位大人。”
说是拜见,实际上艾葉动都没有动,她声调长长拖开,带着几分傲慢,“江小姐是我的客人,不知几位能不能看在我的面子上,先放她一马。”
人未露面,陶琰和陆无明已经愣住了,陶琰还被压在地上动弹不得,陆无明则对着屏风就跪了下来,他的脸色一直不好,此刻更是色如土灰,“不知少城主在此,多有冒犯还望恕罪。”
陶琰额头上瞬时起了一层薄汗,就在刚刚,他发现自己八十岁高龄还是年轻,对城中局势不过一知半解,幸好一知半解,否则这张嘴还能捅更大的娄子。
屏风中间有轴,分三段可折叠,一个佝偻着的高大黑影伸出手,将屏风卷起,露出里面披着宝蓝色大氅的年轻姑娘,看上去不过十五左右,眉宇间却有种超越年纪的淡漠。
现在的时节已经不算冷,单衣是薄了点,再加一件就绰绰有余,而大氅过于厚重,艾葉所用还是上好狐裘,人擁在里面,光是看着就有些燥热出虚汗。
艾葉抖了抖手指,若有细微的穿堂风横扫过花厅,随后江天心便从悬空姿势掉落下来,猝然而来的失重感让江天心忍不住扑腾,好在不算高,落地时又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拂了一下,稳稳站住了。
陆无明的眼皮一跳,那阵风是由透明丝弦组成的,肉眼根本看不清,擦过天诛锋刃形成尖哨声时,才为人所察。
他瞳孔猛烈收缩,先是看向艾葉,又回身看向江天心,最终长长叹一声,“微臣……任凭少城主处置。”
江天心眼神不好,感官尚算敏锐,她立时察觉到陆无明有些心灰意冷。倘若之前,陆大人将自己当成大祭司时,还有些愧疚和心虚,那眼下就是彻底的死心,有些活到头的自暴自弃,江天心甚至听见他悄然叹了声,“难啊……”
小渔村出来的姑娘对人心只是略有估量,最多也就能估量到财主、掌柜的身上,庸城中达官贵胄,千丝万缕的太难懂,江天心隐隐有些不安,是那种惶恐惊惧,想拔腿就跑的不安。
“处置?处置什么?”艾葉撑起上半身,她面色苍白,连唇面上都少有血色,稚气未褪尽,形却似玉人一般,美则美矣,缺了几分红尘气,“陆副掌院为人臣子,夹在城主与祭司之间恐是两难,何况我也没有处置你的权力。”
艾葉落寞,“我与陆大人的处境有何不同?”
庸城城主子女不少,夭折的也多,少有能活到弱冠,艾葉这点年纪已经能排到第三,上面两位兄长,一位是下不来床的病秧子,一天灌下去的药换成银两,能养活千八百个江天心,饶是这样,也依然神智昏昧,昏迷的时间到比醒着的长。
另一个被下放狱中……说是下放狱中,更像在家关禁闭,一间有门无窗的小房子,门上挂着九窍玲珑锁,饭菜都没人送,也不知里面的人是怎么活下来的,从艾葉记事起,门里便常年没动静,极偶尔才能听见些歌声。
就这样也不知关了多少年,反正艾葉是没有见过这个哥哥,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被关,甚至连名字都是两年前才从师父口中听说。
而艾葉的这位师父就是温灵芝。
她对温灵芝的了解远远超过房间里所有人,陆无明从看到她的那时起,就知道自己早在罗网之中,无论艾葉站在哪一方,他都是必死,无望。
“你,过来我这边。”艾葉冲江天心招了招手,距离太远,周围太暗,手部动作又轻微,江天心只听见了声音,她在此处有些不辨方向,还是陆无明返身带她往前两步,“你顺着直走就行。”
“嗯,”江天心想了想,“谢谢你,也谢谢你的手镯。”
她摸索着往前,一缕丝随后挂在了江天心的小指上,有丝弦带动,总算没有偏斜,稳稳当当来到了艾葉面前。
不知何时,艾葉手中举起了一支蜡烛。
烛光跳跃着落在江天心脸上,自地震开始到现在,她都没顾上擦把脸,整个人灰扑扑的,连五官都不太清晰。
“你之前是不是哼过一首家乡小调?”
花厅局势紧张,人人都在留意艾葉的态度,艾葉却在此时扯开话头,问江天心,“能唱给我听听嘛?”
江天心:“……”
能倒是能,可彼时那种拔腿就跑的不祥预感更甚,在求生欲的压迫下,江天心细细回想了一遍方才听到的话,片刻后她也忽然问,“我是我娘亲生的,我娘是我外婆亲生的,我外婆只是个寻常渔家女,最多最多会修船织网。”
艾葉:“……”
陆无明:“……”
只有陶琰愣了愣,他的想法倒是跟江天心不谋而合,都是在艾葉提及“家乡小调”时,以为江天心和大祭司有着某种联系,否则刚刚还在说什么解阵,什么血亲,说着说着就要听人唱曲,也未免太过不合时宜。
“我知道啊,”艾葉忍不住笑了一声,又接着道,“只是让你哼个曲子听听罢了,你不要多心。”
艾葉语气软软的,跟之前两次碰面时完全不同,乃至有些虚浮,江天心小指上的丝弦被牵动,微微晃了晃。
事已至此,她已经离门太远逃不出去,水晶球碎之后,花厅里里外外又全是人,随便一个都能将她摁在地上动弹不得。江天心是才出狼窝又入虎口,她也没有梗着脖子定要得罪人,只问,“是哪一首?”
“波澜平,燕子低飞……”艾葉轻轻起了个头,江天心便接了下去,“冬寒料峭无春晖……涟漪阵阵,槐木潇潇,机心七窍满城悲……胡不归,胡不归……”
艾葉的声音压在了下面:“波澜平,燕子低飞,冬寒料峭又春晖……涟漪皎皎,槐木茂茂,网上鱼儿亦成堆……乞人归,乞人归……”
“少城主怎么会唱小渔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