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凶之兆》北有渔樵

8、第 8 章

　　江天心出生的村子实在很小，偏僻且小，地处庸城辖下的照鲤镇，眼睛最利的人在地图上找一圈，也不一定能发现这角落中的黑点。

　　村子不大，遇到大风期无法出海便连自给自足都有些困难，村子里当然也没有私塾，绝大部分人都不识字。
　　直到八年前，村里救了位饱读诗书的先生，为报恩，村里的孩子才渐渐读上了书，就连江天心的名字都是这位先生所取，她以前在家里排行老二，就一直二妹二妹的叫着。

　　但这首小渔调在村中流传已久，六十岁以上的老人都会唱，江天心那时还小，没什么记忆了，不过她娘倒是说过江天心刚出生的时候，就哼这首曲子哄她入睡，十有九灵。

　　现在想想，小渔调至少要识字才能写出来，江天心离家之后一路北上，再也没听过相同曲调，甚至变调，可见此曲也非从其它村镇流入……

　　“是大祭司教我的，她说这首歌是她留在家乡的歌。”
　　艾葉举着蜡烛，仰头看向江天心，“你被选中之后，我派人查过文牒，你是大祭司同乡，是她远房表外甥女的孙女的孙女，可算血亲。”

　　江天心：“……啊？”
　　这么远就别算血亲了吧……

　　“所以少城主打算怎么办？”江天心问，“我虽然对你们之间的事不太了解，但刚刚陆大人说过，想要解阵，就得用血亲祭阵，少城主此时硬攀关系，也要说我与大祭司有些血脉关联，是想以我祭阵吧？”

　　“对啊。”艾葉理直气壮地点点头，“否则你对我来说毫无价值。”

　　江天心看着艾葉，艾葉则冲她眨了眨眼睛，半是惋惜半是冷漠，“你好可怜哦。”

　　“我不可怜，”江天心还是看着艾葉，她的目光虚浮着，瞳孔如深渊般漆黑，“我是要逃跑的，没有打算放弃。”

　　艾葉：“……”
　　她像是被烫了一下，脸上的表情迅速褪去，半晌后才笑出声，“那……祝你成功。”

　　话音刚落，周围就陷入了沉默中，陶琰纵习玄门异术，可依然是血肉之躯，跪久了膝盖发麻还有些冷刺刺的疼，他到现在还不是很明白发生过什么，只依稀觉得艾葉和江天心似相识。

　　陆无明却早已理清了来龙去脉。

　　他这种身份的人昨晚出现在西市自然有其原因——
　　司天学府负责维护护城大阵的稳定，大概半个月前，就发现有人在护城大阵的“骨架”上动过手脚，设下一个焱阵，阵法毫微，几乎没有破坏力，民间又常出现改风水祈财祈福祈康健的习俗，因此只是放着观察，没有直接干预。

　　护城大阵属金，金生水，火克金，时间一长难免会有侵蚀，侵蚀一旦发生，再不起眼的风水阵也要清除。原本这种小事落不到陆无明头上，只是这几年他在学府的地位逐渐边缘化，上面下面都处不来，也不想呆在内城，于是自请前往，也好散心。

　　而那焱阵就设在西市当中，是一户卖茶的人家女儿病了，全身疼痛起疹，外城的大夫看过两个，都说湿气太重，可祛湿药灌了好几副依然不见好，后来遇见个巫医，判断与风水相关，改了风水，在姑娘的闺房中布了阵，又吃了两副方子，红疹果然渐渐消退。

　　陆无明刚找到这户人家时，就发现木制房屋浸润在水汽中，即便不下雨，瓦脊处也有水珠凝结，顺着房梁往下滴，最终在墙角等处形成浅浅的阴湿水洼……跟江天心在西市所处的那段屋檐情况一致。

　　原来他是绕着大杂院从墙根到正门走了一圈，江天心摆摊的地方正是这户人家的院墙。

　　卖茶水的人家见他是从内城而来，自然谦卑畏惧，陆无明毁了姑娘房中的焱阵，又做了一个屏蔽术，减少了护城大阵对屋主的影响，这才返身再去找江天心。

　　本来是想问明白她为何会挑中这处位置做买卖，西市那么大，街道错综复杂，从后墙绕到正门都要走半炷香时间，江天心卖珠的地方是小巷岔道，阴暗潮湿而且偏僻，走过路过的人远不如里面多，想卖出价钱还是得进集市内，哪怕挤不进去围着集市摆摊也正常。

　　陆无明不太相信巧合，所以要找江天心再来问一问，可惜耽误许久，人早已离开，外城又远比内城大，要找一人对陆无明来说并非海底捞针，可多少也要耗费些时间，然而不久后大祭司自尽，庸城陷入危机，他又收到新的命令，再也顾不上了。

　　现在想想，兴许温灵芝与艾葉这对师徒早已盯上了江天心，合谋将她骗进了天罗地网之中。

　　至于江天心在花厅中装神弄鬼的表现，自然也是艾葉帮忙，她有能力瞒天过海……陆无明抬起眼皮，看向了邋里邋遢的小姑娘。

　　他一直觉得江天心在这件事中纯属无辜，虽至今仍作如此想，但小姑娘能配合艾葉，除两人之间早有接触之外，剩下的便是急中生智，陆无明扪心自问，今日要是换成十几岁的自己，被押进花厅的那一刻就已经吓晕了，什么反应都做不出来。

　　“对了。”江天心从衣襟内掏出一个随身的小荷包，荷包绣工很不错，与庸城大户人家用的绣娘也在伯仲之间，料子倒是差了点，毛糙，不够细滑，保存的再好也有些脱色。

　　江天心打开荷包，里面是一层油纸……也不知有什么东西，值得里三层外三层的包裹着。

　　“昨天我从西市上回来后，就觉得荷包沉重不少，这里面是一抔乡土，你们就是靠它困住我的吧？”

　　闻及此言，陆无明才算是真正的恍然大悟。
　　护城大阵的支脉当时受焱火滋扰不胜其烦，加上大祭司已存死志，护城大阵有所感应，本身不稳，这道骨架支脉想挪窝，以土养金最得宜，江天心身上藏着的是大祭司故土，更遑论真要攀附，的确能攀出几丝血脉相连。

　　有这道支脉牵引，温灵芝一死，护城大阵的阵眼自然偏转，江天心难逃股掌。

　　果不其然，艾葉先点点头又摇了摇头，“这东西原本很重要，但现在困住你的是护城大阵，连我都无能为力。”

　　江天心的耳朵动了一下，“那就是说只要阵眼还在我身上，你就不能杀我？”

　　艾葉竟又笑出了声，“我师父，支撑庸城近百年的大祭司说死也就死了，你嘛……可能两个时辰，可能两天，倒也难说。”

　　江天心微微悚然，生死在艾葉口中仿佛是什么累赘，性命一文不值，但被漠视的感觉却很淡，生不上气。江天心细想了想，兴许是艾葉的目的性太强，强到生死亦是工具。

　　有那么一瞬间，江天心真的很好奇这位少城主究竟想要什么。

　　昨晚是她将自己从废墟中救出来，彼此话说得并不多，江天心也是进了花厅之后，才和艾葉重新有了联系。
　　丝弦捆绑她的四肢，还有一根紧紧贴在耳后，关于温灵芝的事都是通过这根丝弦才得知，江天心当时有些破罐子破摔，反而撑出了一些气势，连陆无明这样的老狐狸都被唬上片刻，没能及时警惕拆穿。

　　花厅中安静了一会儿，个人自有个人的心思，这会儿黑夜将尽，熬了好几个时辰，陆无明和陶琰这样的还好，本来就是三天不睡一睡三天，美其名曰修行，剩下三个老的老小的小。

　　艾葉虽不像她大哥，是连床都下不来的病秧子，可也经不起折腾，暮春初夏的天气仍觉冷，要披一件狐裘大氅，江天心更不必说，她肩膀受着伤，血止住了行动仍然受限，稍一有动作就倒抽凉气。

　　许城守更是趁乱打了个盹，他跟花厅里的其它人终究不一样，外城刚刚受灾，城府衙门里但凡是个官都被他派了出去，四处巡查补缺，收拢灾民，统计损失，他留在此处一是上面来人，必得接待，二是听闻阵眼落在江天心身上，为防再有变故，外城二次受创，他得置身其中平衡协调……

　　既已笃定无事发生，接下来还有一堆公务亟待处理，许凌海自然是要抓紧一切时机闭目休息，否则关键时候容易精神不济。

　　兴许是觉得此间事了，艾葉咳嗽两声，披上大氅站了起来，那一直垂手立在屏风旁的人形木甲也跟着动了动，它一把抓住江天心的手腕子，冷硬似铁，如同焊固，别说是江天心这种胳膊上没有二两肉的小姑娘，就是只熊也挣脱不开。

　　江天心只是低头看了一眼，根本没想挣脱。她胳膊使不上劲，也不想再度受伤，若之后真找到一个能逃跑的机会，别因为此刻冲动导致身体残缺，反而成了拖累。

　　“许大人。”艾葉礼数周全，来的时候跟许凌海通过气，走的时候自然也要当面告辞。许凌海正在闭目养神，闻言惊了惊，但并未失态，他赶紧起身相送，随后又看了眼花厅中剩下的两人，轻声道，“少城主，在下位卑职轻，恐难以接待两位内城的大人，还请……”

　　“我会带他们回去。”艾葉自然明白许凌海的意思，陶琰便罢了，陆无明刚刚将元神至宝都祭了出来，这玩意儿是保命的最后一道屏障，祭出来就很难收回去，现在花厅里一股子寒气，还有血腥味，不说许凌海这样的文官，就连外头身经百战的衙役都有些受不了，眼神止不住往里飘，脸也皱了起来。

　　据记载，“天诛”会蛊惑人心，幸好取出来的时间短，陆无明也无伤人之念，否则自相残杀的事都有可能发生。

　　陆无明也相当惭愧，他当时因为种种原因，压力太大太不冷静，本不该在普通人面前露出天诛，此时补救为时已晚，只能先离开外城再说，至于陶琰……他表情阴沉，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有身体很实诚，紧跟在艾葉身后。

　　许凌海抬手刚要行大礼，动作忽然卡在半空中，他本就不好的老腰半弯着，头几乎埋在宽袍大袖间，也不打算抬起。就着这个别扭的动作，许凌海又问，“若这位江姑娘出事，不会再影响到我外城了吧？”

　　艾葉：“许大人放心，我会尽力避免这种情况发生。”

　　话音刚落，许城守卡在半路上的大礼才继续行了下去，“有劳少城主。”

　　在他们眼中，江天心已经无救，牺牲她一个，能同时换来内外城的和平，以及庸城百姓不再受难实在很划算，就连江天心也不认为在座各位都是伪君子，今日换做城守大人自己要牺牲，他恐怕也是问一句，“外城可安否？”而艾葉同样回以“尽力”。

　　今日之前，江天心为有这样的父母官庆幸，今日之后她只能为别人庆幸了。

　　离了城府衙门，外头停着一辆马车一辆牛车，江天心眯着眼睛，晨光下马的额头熠熠生辉，她这种眼神都能勉强看到些花纹粗边，有些过于华丽，感觉能刮下二两金粉。

　　用金粉绘符自然是三遁署的手笔，艾葉立在马车前叹一口气，“我是徒步走过来的，不知两位大人谁可以捎我一程？”

　　陶琰：“……内外城之间少说有十多里地，少城主腿脚够可以的。”
　　大概是察觉到自己火气太旺，陶琰又拱了拱手，“抱歉，望少城主见谅。”

　　“无妨，”艾葉从人形木甲手中拉过江天心，“既然陶大人体谅我腿脚幸苦，那就有劳了。”

　　陶琰：“……”
　　他这辆马车虽是外面看着小，里面空间大，可两个小姑娘呆在里面，其中还有一位是少城主，他再厚的脸皮也只能在外赶车，那副穿黑长袍的人形木甲还要挨着他坐，将原本就不宽敞的车前室挤得满满当当，隐隐还能闻到一股鱼腥味。

　　“对了，到城门口时停一下，江天心要进去得登记在册。”艾葉的声音传出来，“之后直接去青乌台。”

　　“直接去青乌台？！”陶琰惊了一跳，“这两天可是青乌礼，现在去冲撞煞气，若坏了青乌礼……”

　　“无妨，你照做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