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池》蓝绿尾

6、我叫池也

　　池礼抽完烟回家，小孩躺在床上，闭着眼睛，身体一动不动，只有睫毛颤了两下，被他发现了。

　　“睡着了吗？”

　　床上没动静，池礼却笑了。

　　这个游戏他跟于阿姨家的小姑娘玩过，他刚问完那笨丫头就大喊一声“我睡着了”，睁眼问他要糖，被于阿姨笑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聪明小孩一声不吭，睫毛也不抖了，装睡装的很像样。

　　“爹妈没了又怎么样，日子照样要过，警察能帮你找到很好的人做爸爸妈妈，像以前一样生活。”

　　这个世界上有太多想要又因为各种各样原因不能有孩子的家庭，小孩这样聪明、漂亮、健康，且没有双亲、没有任何麻烦和后顾之忧的孩子能挑到最好的收养人。

　　小孩睫毛颤了一下，不吭声。

　　池礼叹了口气，走到床边坐下，“跟着我，你要吃苦的。”

　　“不要！”小孩突然坐起来，扑进池礼怀里，紧紧搂住了他的脖子，争气的没哭，“我要你。”

　　池礼的喉咙有点涩，忽然又想抽烟了。

　　小孩的身体软软的，那样小，脑袋埋在他的颈窝里，柔软而均匀的呼吸和他的发丝一起挠着他的脖子。

　　他的心跳声略显急促，脆弱而鲜活的跳动着，蓬勃着，让池礼有种热泪盈眶的错觉。

　　依恋和信赖是很困难的情绪，从未有人这样轻易地将他们交付在池礼身上，轻而易举地绊住了他的脚。

　　池礼僵硬的伸手回抱住了小孩，跟以前抱着他的方式都不一样，这是一个真正的拥抱。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肩头的小孩却不不到足够掌控身体的年纪，困的开始眯眼睛。

　　池礼的身上有香烟的味道，不怎么好闻，但他的肩膀很宽，足够安心的趴伏上去睡一觉。

　　小孩对“吃苦”的概念还很模糊，他也不怎么谨慎，只知道给他做土豆冰淇淋的“爸爸”是个好人。

　　小孩子的情绪就像天气，一场骤雨来的热切仓促，没一会儿又多云转晴。

　　“爸爸，我们一起，睡——”

　　小孩慢吞吞的说话，一句完整的话还没说完就快睡过去了，池礼捏着小孩软乎乎的脸把他摇醒，“你叫什么？”

　　小孩迷迷糊糊的睁眼，“什么？”

　　“名字，你的名字，想好了再说。”池礼怕小孩不明白，继续补充，“我养你，你就得管我叫爸，跟我姓，以后还得给我养老，我要住大别墅，开好车，每天吃鲍鱼海参，还得有人给我洗衣洗碗打扫卫生，我生病了，你要照顾我。”

　　小孩揉揉眼睛，皱着眉头思考了一会儿，点头。

　　他知道池礼叫池礼，“我叫池也。”

　　池礼仰头大笑，笑了喘不上气，半晌，池礼揽着一脸疑惑地池也躺在床上，“睡觉。”

　　按修仙小说里写的，他俩这就应该算结契了。

　　他有儿子了，漂亮聪明又上道。

　　池礼是个没良心的，他很少想起老头，这晚却在梦里见到了他，还有从前的那些事。

　　池礼不是一开始就被人卖的，父母死后，他才被同村的一个亲戚卖到了这里。

　　他坐了很远的火车，去了新的家，也过了几年好日子，直到那家人生了亲儿子，再也不需要他这个假儿子。

　　他们不为他分出精神力气，旺盛的表演欲一律朝着彼此和那些愿或不愿听他们一遍遍重复“白眼狼”故事的外人发泄。

　　池礼也是外人中的一个，他的评判词从懂事听话、细心温柔，变成了不受管教、心野，养不熟的白眼狼。

　　人就是这样善变又势利，没有孩子的时候，他们去偷去抢去哄去骗，花大笔的钱去夺别人的孩子，可一旦他们有了孩子，被买来的孩子每看一眼都是碍眼。

　　他们的感情像可以控制的门阀，一下就关闭终止，断裂，每多看一眼，都只想到自己花的那些“冤枉钱。”

　　池礼跑了。记事的男孩不再是拐子的主要目标，小女孩和女人更值钱，生存成了更大的问题。

　　他睡在桥洞里，睡在火车站带着行李的女人身边，捡肯德基里别人不要的餐点，在垃圾桶旁跟野狗抢食，偷比他更加弱小的老人孩子的钱，被老头一脸痛惜地捡回家，当亲儿子一样对待。

　　老头是个老倒霉蛋了，池礼听人说过他的事。

　　“老吴啊，可怜哦，老婆早早的就死了，这么多年也没再找一个，自己当爹又当妈的照顾儿子，辛苦了大半辈子，哎……”

　　“他儿子我见过，本来成绩很好的，人也有礼貌，每次看到我都打招呼，就是上高中跟人家学坏了，偏不肯上学，老吴骂了两句竟然就离家出走了，几十年都不肯回来。老吴自那开始就全国找儿子，前几年钱花光了才回来，像是死心了。”

　　“死心有什么用？工作没了，钱花光了，人也累出一身病，最后只能靠拾点废品卖钱过日子，傻不傻啊？”

　　“就是就是，老婆没了再找一个就是了，儿子不走正道就不要，再生一个也行啊，非要捆在一根筋上扭死。诶，你们听说没，老吴从外头捡了一个带回来。”

　　池礼停在旁边，恶狠狠地瞪人，仇视怨毒的目光吓坏了一群人。

　　那些人都不说话了，等到池礼走远了才若无其事的继续闲谈。

　　“亲儿子都靠不住，捡来的又有什么用，这小子一看就不像个好的，我看老吴早晚要被他害死。”

　　果不其然，没几年老头就被他克死了。

　　他们又开始议论，“那小子运气真够好的，老吴孤家寡人一个，房子竟然便宜了这个不知道哪来的小兔崽子。”

　　“老吴这些年总有积蓄的，你儿子跟他儿子不是同学吗，还能联系到吗？”

　　一时间，所有人都关心起老吴来，连带他消失了几十年的亲儿子也常被人挂在嘴边。

　　池礼买了口棺把老头的残躯埋了，就说了一句，“下辈子别做好人了。”

　　池礼回家，听老头的话继续上学，有文凭才好走天下。他没什么念书的天分，不是块读书的料子，却也在九年义务教育之后上了个中专混日子。

　　中专对面有个网吧，叫红蚂蚁网吧，池礼白天上课补觉，晚上在红蚂蚁当网管看机子，夜里没那么忙的时候，就帮人代打游戏上分，刷游戏装备卖钱。

　　红蚂蚁网吧的老板姓张，是个很有钱的女人，对池礼不错，上学时候给他排晚班，到了寒暑假就让他跟其他员工一样正常轮班，发工资从不克扣拖延，逢年过节还会给红包。

　　池礼在红蚂蚁待了快一年了，这份工作做的还算舒心，除了时不时的总有些不长眼的东西爱找事。

　　“网管，来桶泡面，红烧牛肉味，加根肠。”

　　池礼从收银台后方拿出一桶红烧牛肉味的泡面，拆开撒好料，又往里加了根火腿肠，跟热水瓶一起送到冯留群身边，“七块。”

　　冯留群正和朋友联排打游戏，当下最火热的射击游戏，刺激又新鲜。他不停地移动鼠标，敲击键盘，打的热火朝天。

　　他头也没回，臭着张脸，很不耐烦地说：“一会儿给，你先把面给我泡上。”

　　池礼睨了他一眼，帮他把面泡上，直到他打完一局游戏才过来，“七块。”

　　冯留群输了游戏，一头的火气正没处撒，“说了一会儿给，你烦不烦啊？”

　　“本店不赊账。”池礼面无表情，丝毫不觉地尴尬。

　　“我爸开什么车的你不知道，能差你那几块钱？”冯留群本就恼火，又被池礼驳了面子，当即脸上挂不住，朝池礼挥拳头，“当个网管给你牛的，我看你是欠揍！”

　　冯留群早就看池礼不顺眼了，什么人啊，都是一个班的，谁不知道谁，不就长得好看点吗，还不是个孤儿穷光蛋，房心悦凭什么看上他啊？

　　这个年纪的学生，打架无非为了两件事，兄弟义气，漂亮姑娘。

　　房心悦是隔壁卫校的校花，又白又瘦，脸也清纯漂亮，笑起来有两颗小虎牙，特别可爱。

　　冯留群追了她大半年都没个下文，约喝奶茶不出来，送礼物也不收，今天好不容易同意出来逛街又临时放鸽子。

　　冯留群找人堵了房心悦的好朋友才知道她喜欢池礼，真是操了。

　　“我操你妈！”冯留群扑上来，他那群跟他一块儿联排的兄弟也扑了上来，一个一拳头对着池礼砸。

　　网吧立刻闹腾了起来，不少人停了手里的动作站起来往这儿看，池礼躲了两下也火了，三两下把冯留群按地上，拳头对着他脸砸。

　　有女生出来劝架，被冯留群的朋友拉走了，身体无意间勾到了桌子，冯留群桌面上那桶泡着滚水的面条撒了下来。

　　“装你妈逼，你爹真有本事能让你上中专，这么牛逼怎么没砸钱让你读普高啊？再他妈来我面前找死，老子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池礼打人是真打，几拳头打的冯留群一脸青肿，鼻孔里流出的血糊了满脸，他的那些朋友也不敢再动手了，挡在池礼和冯留群中间把两人往后拉。

　　“操你妈！别他妈拉我。”冯留群朝拉着他的人吼，疯了一样往池礼身边冲，“我爹怎么样也比你强，你个没爹没妈的杂种，孤儿。”

　　冯留群这话一出，他身后的人脸色都变了，同个班的人赶紧出来打圆场，“哎，留群，池礼，你们都冷静点，先别打了，再打要把警察招来了。”

　　池礼朝几人冷笑，如果孤儿是个用来骂人的词，那这个词对他来说，毫无杀伤力。

　　他晃晃胳膊正欲再冲上去，小仓库里的池也先冲出来抱住了他的腿，“爸爸，你别打了，我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