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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夕阳西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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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泉五点就起了,趁谢晞还在睡觉,蹑手蹑脚地溜进卧室,先洗了个澡。
在衣柜里翻找衣服的时候意外发现一个小本子,里面记录着他很久之前研究过的谢晞前几任男友的外貌、性格和穿搭,以及从此概括的谢晞的审美取向。这些资料得益于谢晞朋友的分享和提点,以及薛泉本人的孜孜不倦。
写下这些话的时候,他应该还在追求谢晞,薛泉忍不住回忆,被拒绝了两次后痛定思痛、决定提升自己,成为能让谢晞正眼相待的人,那时候的薛泉也许不会想到,几个月后的夜晚谢晞答应了他的追求,几年后的今天她们正要一起约会。
现在的薛泉已经不需要这本小册子了,他已经将谢晞的审美贯彻到自己生活的方方面面,恨不得连呼吸都是谢晞喜欢的频率。但这不妨碍他嘲笑过去笨拙的自己。
薛泉想要今天的一切都是完美的。他按照自己概括出的谢晞审美一丝不苟地打扮自己,除却对某一类型长相的偏好外,谢晞对气质的喜好还挺矛盾的,既要温文尔雅又不能文饰太过,既要书卷气浓又不能聪明太过,但是除此之外又似乎有一点别的东西是她所在乎的,那几任男友里有一位明显地和其他几人不是一个风格……这一点薛泉不知道,但请原谅胜者的怠惰。
穿好衣服后薛泉简单地打理发型,又喷了点香水。至于装饰品……他原本的选择应该是跟谢晞告白成功那次的耳钉和手链,鬼使神差地,他拿起了几天前在平阿寺买的手串。
恰好谢晞醒来,敲了敲卧室的房门。
薛泉心莫名一紧,下意识地将手串掩盖在衣袖下,转身打开了门。
显而易见地,他今天的打扮谢晞很喜欢。“感觉你几年前也穿过这身衣服。”谢晞说,“很好看。”
薛泉忍不住走到她面前,“答对了!这一身几乎跟我表白那天穿的一模一样。”
谢晞的喜欢似乎是顺利的一天的好兆头。
她们到了吃早茶的店,恰好坐到了靠窗的位置,可以眺望无聊乏味的江景;路上没有堵车,顺利上了游艇;甜点和午餐都很合谢晞的胃口,薛泉决定以后多多光顾这两家店;薛泉一无所获,而谢晞第一次海钓就钓了一箱鱼,鱼仿佛自投罗网一样往她鱼钩上咬,违逆潮汐规律般的运气;泰坦尼克号刚好放到主角相拥,她们也笼罩在近海的夕阳光辉下。
谢晞只穿着单衣就离开舱内上到飞桥甲板,薛泉也跟着上去。两人冻得鼻尖通红,紧紧依偎着,望向远方的落日。这个位置可以听到船舱内隐隐约约传来的《My heart will go on》。
冷空气会带来缓慢的、灼烧的疼痛,似乎皮肤在一寸寸地皲裂。但疼痛使人清醒,作为一种危险的暗示。
薛泉没有说“你觉得冷不冷”“要不要先回去”这样的扫兴话,尽管他的四肢已经僵冷到失去知觉,他仔仔细细地听着谢晞说话,以一种冰河时期坐在篝火旁、倾听祭司传授谶言的崇高,听她说到高中时读过的《精神明亮的人》多么无聊,最大的价值是作为高中生的摘抄作业,说到福楼拜的日出情节,又莫名其妙说起傲慢与偏见、罗密欧和朱丽叶。
谢晞间歇会沉默,薛泉也喜欢她的沉默。
她们的声音在大海的轰鸣和鸟雀的呼唤面前时那么的渺小,这种渺小从人类走出非洲的那一刻就没有改变过。随便涌来的一排浪就足以将她们淹没。大海里或许有数不尽的失败的尸体。
无端地,谢晞想起地老天荒这个词。明明没有比人类更易朽的造物,却总要嘟囔着天的衰老、地的荒芜。文明、战争、叙事,人类似乎有那么多永恒的话题,在这样的日落前又显得微不足道,你总会忍不住疑心,有什么比诞生和历史更隽永的东西。她渐渐沉默了,一语不发地望着很远很远的地方。
薛泉找不到她目光的焦点,于是去牵谢晞的手,谢晞也攥紧了他,像两块冷硬的铁笨拙而严固地绞合。他能从谢晞偶尔看向他的眼神里感觉出温柔。这一点犹豫的温柔比两人紧紧相握的手更让薛泉感到存在。
她们静静地等到飞鸟盘旋、太阳隐去,天空从莫奈过渡到柯罗,谢晞和薛泉两人又回到驾驶室。室内当然是温暖的,一进来两人就鼻涕眼泪一把抓,一边用纸擦着,一边看着对方大笑。在这笑声里薛泉想起刚才层叠翻涌、金边镶嵌的云海,想起飞越的鸥鸟和永远无法抵达的地平线,想起海洋、波涛和水,最终只剩下谢晞望向远方的眼睛和暮色下近乎冷峻的神采。
游艇泊港。前往薛泉家的路上,或许是怕谢晞紧张,又或许是自己紧张,薛泉把自家父母的丑事通通抖了出来。
两人刚进门就见到薛泓。刚脱下外套,薛泓给了谢晞一个大大的拥抱。薛嬅和孙颍此时正在厨房,听到声音就出来打了声招呼,让孩子们先玩。
薛泓和谢晞聊起薛泉听不懂的话题。谢晞在美国的时候借住在薛泓的房子里,薛泓目前管理着薛嬅名下的医药公司,两人既是志趣相同的好友,也是利益相关的合作人。
薛泉在这种时候最嫉妒薛泓的天赋。
饭菜很快准备好了。
一年到头也就这个时候家里会有人吃饭。薛泓忙起来吃住都在公司,住的最多的是公司边上的大平层。薛嬅和孙颍属于半退休状态,平日里满世界旅游度假。薛泉就更别提了。
饭桌上薛嬅、薛泓和谢晞说着目前的市场走向与合作项目的研发进度,孙颍偶尔说几句,薛泉基本插不上话,就帮谢晞夹夹菜、倒倒水。他知道薛嬅和薛泓都很喜欢谢晞,心里得意极了。
薛泉有一瞬间的恍神,觉得眼前这一幕似曾相识,旋即又暗自发笑:曾经不知道,但这样的场景以后肯定会很常见,毕竟是一家人。紧接着他意识到:他是桌上学历最低的人。
饭后谢晞把带来的礼物拿到客厅,薛嬅也给谢晞准备了东西。谢晞下意识想拒绝,尽管她对奢侈品不甚了解,但从包装上的名字来看,绝对是她想象不到的天文数字。薛泉说收下吧收下吧,妈妈给我们每个人都买了一块作新年礼物。薛泓也点了点头。谢晞只得收下,薛泉在她身边笑。
临走前,薛嬅抱了抱谢晞,说年后她和孙颍要去澳洲待一段时间,到时候给她寄东西。
谢晞还没说话,薛泉就迫不及待地嘚吧嘚吧,说了一堆谢晞喜欢、自己喜欢的东西,最后干脆说:“等会儿给你们发个共享文档,照着买就行。我付不起薛总的代购费,顺便免个邮吧。”
薛嬅笑着睨了他一眼,对谢晞说:“反正以后有什么事可以直接联系我,我绝对比薛泉靠谱,也很乐意帮到你们的忙。”她帮谢晞理了理帽子和衣领,“回家去吧,到了家跟我们说一声。”
驱车离开的时候,谢晞能从后视镜看到站在门口的薛嬅、孙颍和薛泓。等到车走远,人和房子逐渐都看不到了。
薛泉窝在副驾驶上,手里拿着薛嬅送给谢晞的百达翡丽,“我们一家都很喜欢你,我感觉我妈恨不得把我这个庶儿子发买了,换你这个嫡女儿。之前我姐总是嘲笑我太笨,嘿现在嘿嘿。”
谢晞有些无奈。
薛泉感觉没有比今天更美好的一天了,好像踩在棉花糖堆里迷迷糊糊找不着北。他感觉跟谢晞求婚的时刻大抵也不过如此。连续的幸福里的一个瞬间。他又絮絮叨叨着今天发生的事情,跟自己父母攀比起来:“你觉得今天的晚饭怎么样?是不是我做的菜更好吃?”
谢晞点点头,薛泉又笑起来,“我就知道!”他感觉自己赢了,这几乎是人生第一次。
一回到家谢晞就先去洗澡了。
薛泉坐在沙发上打了一会儿游戏,几局状态都不在线,便开始翻看自己跟婚戒设计师的聊天记录。他心急如焚,但是工期还要十天。
谢晞洗完澡就回卧室了,薛泉先给她洗了点樱桃,再去洗澡。洗完澡后看到放在一旁的手链,薛泉想或许今天的顺利真的有某种玄之又玄的力量加持,他笑话自己的迷信,还是把手链带上,用衣袖浅浅地遮住。对于这些不了解的东西,总是容易把形式和本质颠倒,薛泉搞不清楚,如果不用衣袖遮住,暴露在手腕上的手链是否还会有幸运的作用?
此时谢晞正在房间里。薛泉进来的时候发现她静静地坐在床边玩手机,手机屏幕的光反映在她的眼镜上。薛泉躺上床也没有惊动她,依旧维持着原来的姿势。
看了一会儿薛泉心痒难耐,忍不住去逗她,慢慢地挪到谢晞的身边,脸贴着她的臂膀轻轻地来回蹭,一只手环在谢晞的腰上,另一只手像藤蔓一样缠上谢晞的手,顺着桡骨渐渐往上爬。他没有去看谢晞的手机屏。
这个姿势只保持了两秒,谢晞就扔下手机、圈住薛泉的手,说痒。
薛泉提起头望着她。对待谢晞的时候他总是这样,仰望、憧憬、顶礼膜拜,仿佛信徒祈求神明垂怜,大概是因为在她面前薛泉一直是弱小的、弱势的。
谢晞抬手扰过薛泉的眼睫毛。薛泉下意识地闭了闭眼,眼里蕴出泪水。
模糊间他看到谢晞落在他脸上的眼神,被注视似乎等于被爱。薛泉恨不得把整具身体都蜷缩起来,然后完全包裹在这样的眼神里。谢晞的动作不全是轻柔的,她喜欢不知轻重地拽着薛泉的头发,有时候力道重得会直接把头发扯下来。她似乎把全身的力气都放在手上。对待其他的地方谢晞通常也是粗鲁随意大过温存。但疼痛也是她爱的一种方式,薛泉想,所以再痛也无所谓,爱情就是对尊严的伤害。
这次也一样。谢晞一只手陷进薛泉的发窝里攥紧,一只手反制住薛泉的手,十指紧扣。薛泉问:“要不要关灯……”谢晞笑了笑,薛泉立刻七荤八素。他乖乖地、静静地看着谢晞,他一直都是听话的。谢晞奖励似地拽了拽他的头发。她松开薛泉的手,旋即拎住他的手腕。那里有一条手链,冷硬地硌在皮肤与皮肤之间。
谢晞可能没有注意到她脸上的表情瞬间消失了——薛泉心里一紧——她掀开被子,看到薛泉的手链后立即诘问道:“你为什么要动我的抽屉?”
她直直地看向薛泉的眼睛,令薛泉惊恐的是,他能够清楚地这双眼睛里看到自己情欲未消的倒影,和谢晞的冷漠怀疑。
谢晞的问题来得太快,两人甚至还维持着原先亲密无间的姿势。薛泉觉得裸露在外的皮肤冷得发抖,他想要先盖上被子,谢晞衣着完整而他已经脱了上衣。在一种近乎审判的气质里,他几乎要为自己不平等的暴露感到羞愧。
但谢晞就在这里。她需要的是立刻的回答。
薛泉其实不懂,在他看来这只是一条再普通不过的手链,十几颗大小均一的殷红珠子和微垂的鎏金装饰品为什么会激起谢晞这么大的反应。他懵懂地问:“怎么了吗?你有一条差不多的?”
谢晞似乎是不耐烦了,直接取下薛泉的手链,离开了房间。薛泉听到她“嘭”的一声关上了门。她应该是进了书房。薛泉听到脚步声。然后她坐下了,打开了抽屉。薛泉听到她翻找的啷当声。随后是漫长的寂静。薛泉拼命地仔细听,恨不得把耳朵贴在墙上,也没有听到一丝从隔壁传来的声音。
薛泉躺在床上,懒得穿衣服。除了疑惑,他更多地感到惊惧。
他终于意识到:原来是真的。原来谢晞可能真的没有多么在意他,所以也没有信任,所以有那么多事、那么多人都比他要重要。
开着灯的空间似乎要比黑暗的空间吵一点。薛泉想到自己稀烂的物理和次声波。他关了灯,又觉得黑暗是冷的,把空调调高一度后,他又感到黑暗的地方有一种凝滞的僵硬感,要把一切鲜活的东西都慢慢磨灭了,他推断自己默默死在这里,尸体变成骷髅架了都不会有人发现。薛泉于是又打开灯,灯光照在眼睛皮上带来幻觉般的灼烧感,连光都是热热闹闹、挤挤挨挨的。薛泉开始羡慕起电灯来,它们是电能驱动的,他却是血泵的,不管怎么样电灯都会运转,而他却会因为心痛感到活不下去。
不知道他这样躺了多久。谢晞走了进来,轻轻带上了门。她坐在床边,把手链塞到薛泉的手里,说她很抱歉,她有一条很重要的手链跟薛泉的这条很相似。
薛泉说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