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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跟陌生人说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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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晞睡到中午才起床,之后就出门了。她说跟几个朋友逛一逛,晚饭就不回来吃了。
这是个很突然的约会。
薛泉就一个人待在家里。他本来想打会儿游戏,找了半天找不到感兴趣的;又想打扫卫生,刚站起身就想起来,年前大扫除过,前几天回来又彻底地清理了一遍,昨天也里里外外扫过擦过了,昨天还熨了谢晞冬天常穿的那几件衣服。
他开始想:以前的时候,自己会做些什么呢?没回忆多久,又忍不住想谢晞现在做什么。
这样独处的时间是危险的。不知为何,他总是感到心惊,似乎一些他不想看到的事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正在发生。薛泉决定让自己忙碌起来,他想起自己名下的画廊,打算去看看。
经过闹市区等红灯时,他看着周遭摩肩接踵的人群,各色各样的面孔、各种各样的表情,说着不同的话语。他又在想,谢晞现在做什么呢。
薛泉意识到自己不能再想下去了。想象是没有意义的,只有谢晞能给他答案。
他想起刚刚路过的那家正在排队的面包店,于是决定去买点什么带回家。他倏然很想要排队。节假日车很难停,他排了很久的队。周围人很多,他感到很安全。
每一个种类的面包他都买了一个。提着东西回停车场时,他经过一家咖啡馆。这很寻常,崇州的咖啡馆比大洋彼岸的洛杉矶还要多。可他在沿街的位置上看到了谢晞,这也很寻常,她和好友无话不谈,很多时候会在咖啡馆坐着、在江边散步聊几个小时。可她对面坐着一个薛泉并不熟悉的人。
不她的朋友。这是薛泉的第一印象。随后他认出来,这是前几天他遇到的那位奇怪的柜姐Mia。
谢晞怎么会跟她认识呢?薛泉下意识地停住脚步。
隔着变化的人潮和厚玻璃,他看得并不清晰:谢晞和对面的女人平静地对话,她们并不亲昵、也不熟悉。这是一场很短暂的交谈,或许是因为薛泉看到的本来就是它的尾声。大概五分钟后,谢晞便起身离开。薛泉立即收回目光,顺着人流离去。
有无数理由可以解释这场约会,但只要一联想起那位女人看他的眼神,薛泉不禁困惑:如果她和谢晞认识,那样的眼神还会是幻觉的巧合吗?她们的见面,会和自己有关吗?
薛泉已没有了去画廊的兴致。他漫无目的地在城市里逛着,刻意地选取一些繁忙的街道,听着不远处车焦躁不耐的鸣笛,在车水马龙中等待着红灯。别人的情绪似乎能够通过空气,污染他的大脑。他不期待他的去处,也不在乎他的来处,他现在只是需要一直开,一直向前走。
回到家时他发现,谢晞回来得竟然比自己还要早。
家里没有开空调。暮霭昏沉的时候,也没有开大灯。空气里似乎连灰尘都静止下来、被冻住了。第一次地,薛泉竟然对这个家产生逃避的情绪。他的脚步停顿了一秒。
谢晞开了一盏小灯,此时正半躺在沙发上看书。
“你怎么回来了?”薛泉看了看时间,才五点多,“你吃晚饭了吗?我还没开始做。”
谢晞:“我今天就不吃晚饭了。”
薛泉发现她只穿了一件薄衬衫。“你不冷吗?”他把手里买的东西都放好,随后开了空调。
谢晞:“还行。你开吧。”
知道谢晞不吃,薛泉自己一个人也懒得做饭。他坐到谢晞身边,轻轻地依偎着她。刚才那一刹那的逃避只是错觉,他想,谢晞正躺在他身边,他能够听到她、闻到她、感受到她,没有什么比这更真实的了。仅仅是听到谢晞近在咫尺的呼吸,他就能感到确确实实的幸福。
他开始学着和谢晞用一个频率呼吸,试了几次又觉得有些快,缓了口气又继续学,乐此不疲。
“你做什么?”谢晞终于察觉到他的动静,放下书问他。
薛泉笑着回答:“没什么,你继续看你的书,我跟你一起看,我刚才也在认真看书。”
“那你没发现我其实一页也没有翻过吗?”谢晞被他逗笑了。
薛泉尴尬地笑了笑,“那么我安静一点,你继续看?”
谢晞把书合上,放在一旁。薛泉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是《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封面很新,新到薛泉几乎要以为是谢晞今天刚买的。
“其实我现在也看不进书。”谢晞伸了个懒腰。薛泉趁势挠了挠谢晞的腰,痒得谢晞直笑。
笑完后,谢晞静静地看着薛泉的脸。薛泉被看得有些害羞,刚想说些什么,谢晞打断了他,说安静些。薛泉就乖乖不说话了。谢晞望着他的脸,以一种平静到近乎冷酷、又细腻到近乎锱铢必较的审视,她用画家的专注和医者的严苛来剖析他。
薛泉直觉告诉他:她在寻找着什么。他想问她,觉得自己也许可以帮她,又想起谢晞刚说的话。
谢晞随口说了句乖,轻轻地摸了摸他的脸,又收回手。
在这样的凝视下,薛泉下意识地放轻了呼吸。房子里只剩下空调运行的低沉声音。谢晞依旧看着他的脸,目光一点点地在他脸上挪过。她没有直视过薛泉的眼睛,这样就不需要对视。薛泉为此松了口气。他偷偷地瞄着谢晞的眼睛。他好奇此刻谢晞的神情。
但什么也没有。她没有蹙眉也没有微笑,没有羞涩也没有爱慕。她只是目光逡巡着,似乎在寻找着什么,但她想找的东西对她来说,又没什么意义。
她倏然问了一句话。
薛泉疑惑。他想那或许是句德文。谢晞总是这样,有时候随机冒出英语德语法语,薛泉又不是多邻国。若是寻常时候,他会追着谢晞要她亲自翻译亲自解释,但今天的氛围让他把话咽了回去。
谢晞收回目光,说:“重复了遍书里的台词。没什么。我先去洗澡了。”薛泉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她就起身走开了。
薛泉其实只是想说:我把一家网红面包店的单品都买了回来,你要不要尝尝看。
他把谢晞随手放在一旁的书拿起来。他当然知道这本书。因为谢晞喜欢,他曾经尝试读过很多很多书,不过绝大多数没有看下去。书很新,边边角角没有卷曲。
薛泉听到卫生间传来的水声。他知道谢晞正在洗澡,被水声环绕着,她不会再听到外界的声音。他拿着书来到书房,打开门。锁转动的声音、门与地板摩擦的声音……这些谢晞都不会听到。他想,他这是帮谢晞把书放回原位。
他来到满墙的书柜前,似乎是第三排第二格的柜子里……他按照自己的印象望去……《失明症漫记》《看不见的城市》《个人的体验》《朗读者》,《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放在书架上的这一本显然比薛泉手里的这一本旧得多。他记得谢晞说过,书柜上的书都是她看过的,有不少是她从家里一点点搬过来的。但她家里也有一本这样的书,薛泉回忆着,春节回家时谢晞还待在杂货间看了三个小时。甓社的家有一本,崇州的家有一本,现在又买了一本。或许是因为谢晞格外喜欢这本书?那为什么是在今天呢?
卫生间的水声似乎消失了。薛泉下意识地跑出书房,刚把书放回沙发的那一刻,水声又继续了。
薛泉把家里的灯都打开,又把刚买的面包和甜品分门别类放好。
他想到明天的聚会。
年前谢晞答应他的时候,他的心里其实是甜蜜的。这当然不是谢晞第一次和他家里人吃饭,但却是谢晞第一次在过年的时候跟他回家。更令他惊喜的是,谢晞同意带他回去过年。他幸福极了,联系了设计师定制婚戒。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送出去,但相信会有那样的时候。那时他是相信的。
他又想起那对戒指,考虑到谢晞的喜好、审美和职业习惯,选的是很朴素的款式。他希望除了工作的时候,谢晞都能戴着它。但谢晞,真的想过她们的未来吗?
谢晞洗完澡又坐回沙发上看书。薛泉坐在她脚边的地毯上打游戏。
他一般都是坐在这里的。谢晞习惯斜靠在沙发边角上看看书和电脑,他就坐在她身前的地方打游戏、玩手机。有时候她会摸摸他的头发。有时候他会悄悄地歪过头瞄一瞄谢晞,一看到她模糊的影子,薛泉就像是窃走了宝藏的小贼似的,猛地转过头,翘着嘴角狂点游戏机。
今天他却没有心思玩。他听着身边谢晞的翻书声,仿佛自己的心也随之撕裂又愈合。
莫名其妙地,他想起几天前随谢晞回家时看到的河流,苍白混浊、奔腾不息的河流,承载着寺庙、货船和彼岸的河流。他倏然很想问她,你说一座城市的河流不仅流过沿途的土地,还会流过沿途的人们,那它又带给了你什么呢。
谢晞合上书,随手把它扔在旁边,轻轻拽了拽薛泉的头发。薛泉下意识地顺势牵起她的手,抬眸看向她。“怎么了吗?”他问。
谢晞说:“只是想到明天要去你家。”
“这样。”薛泉笑着说,“之前不也见过吗?她们都很喜欢你,就是普普通通吃一顿饭而已。对了,要不要尝尝我今天买的甜点?我下午去了画廊,回来的路上买的。”
谢晞:“你吃吧。我只是……”她踌躇了会儿,薛泉依旧仰望着她,谢晞一对上他的眼睛就移开了目光,“我们俩明天出去玩怎么样?”她说,“就好像几年前我还在读书时那样。”
那时候谢晞没什么钱,也没什么时间。两人之间的交往自然完全按照谢晞的日程来安排。薛泉起初想让谢晞搬出来跟自己住,被谢晞拒绝后又开始从早到晚给谢晞端茶送水、洗衣做饭、嘘寒问暖。仅仅一个星期,谢晞的朋友就都知道有他这号人物了,于是薛泉又被谢晞拒绝。谢晞说你应该有自己的生活。
在这样的情况下,她们俩最常做的事情,就是在某一个谢晞空闲的晚上,沿着学校边的江水散步。八点多的时候人潮攘攘,沿途是卖水果和玩具的摊贩,光影明明暗暗,让薛泉无法看清谢晞的脸。等到十点多的时候人迹稀稀,也恰好是两人折返回学校的时候。
那时候她们似乎有说不完的话。薛泉毫无保留地分享着自己的说话,永远好奇地关心谢晞的今天做了什么吃了什么,哪怕是那些他根本听不懂的术语和知识,他也听得津津有味。
在熏风沉醉的夜晚,她们像在人群中跳舞的两条鱼。
这个比喻是谢晞说的。薛泉还记得她说这话时的表情,她刚讲完《潜水钟与蝴蝶》,就说了这句话,没等薛泉反应,她又大笑:“两条熏鱼。”
薛泉最爱她大笑的神采。他想,至少那样的时刻,谢晞的快乐是坦诚的。他能够给她带来些什么。
他把switch随手一扔,从地毯上爬起来、弹到谢晞身边,心满意足地紧紧依偎着她,手轻轻地环在谢晞的腰上,“你明天想做什么?我什么都喜欢。”
谢晞说:“为什么我们总是在散步——好吧,散步有益于健康。”她说什么话都能轻松把薛泉逗笑。薛泉觉得她是全世界最幽默的人。
“你之前说想吃的那家餐厅我们可以中午去吃。”薛泉想了想说,“但你吃了之后,不会觉得晚饭太难吃吧。”
她们已经很久没有约会了,薛泉迫不及待地继续说下去,“要不出海逛一圈?我姐刚买了辆游艇,就停在近港,看完落日刚好去吃晚饭。我记得你说过很想在船上看《泰坦尼克号》。”
不等谢晞回答,薛泉又自顾自地否定,“明天下午恰好画廊有展览,我们也可以去看,我等会儿把策划书找出来给你看,好像还蛮有意思的。”
薛泉正拿着手机翻找,谢晞摇了摇头说:“别紧张。你有什么想做的吗?”
这个问题难倒了薛泉。他已经习惯了以谢晞为中心的生活,在这样的生活节奏里他把属于从前的自己几乎完全脱去了,只剩下一些碎片填充到缝隙的时间里。而在遇到谢晞之前,薛泉认真地回忆着,自己干的那些事松散到连概括都写不了几行,别人怎么玩的他就怎么玩。但真要说到什么是他想做的,他说不出来。时间也就那么过去了。
而现在,对他来说,与其去关心什么跑车配的什么发动机,不如想想明天做什么菜。
“比如五年前的今天,你在做些什么?”谢晞问。
薛泉发现自己忘了。他莫名感到羞惭。他知道谢晞在等待自己的安排,想了半天还是决定沿用一开始的出海计划。
得到谢晞的肯定后,薛泉又逐渐得意起来,仔仔细细地念叨着明天会发生的一切,“明天我们先起床,早饭去吃你最爱的那家早茶,之后就去游艇,我记得你蛮喜欢桥西路那家法甜的,午饭还是吃你想吃的那家,到时候都让人先去买好送过来……”
说着说着,薛泉发现似乎没有得到身边人的回应,转头一看才发现谢晞靠在沙发上睡着了。谢晞总是这样,随地大小睡,他笑着埋怨,又去房间里拿出被子给谢晞盖上。洗完澡后他看谢晞还在睡,就干脆在她的身边躺下,轻轻地把她手边的书放在茶几上。他在被窝里摸索到谢晞的手,心里想象着明天要做的事情,很快也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