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而复始》东风面

14、出院

　　武老三没能当面质问周向北，他没来得及。等他气势汹汹赶到医院的时候，病房里已经乱作一团了。

　　毫无征兆的，时芝英的病情突然恶化了，医生护士进进出出的忙着抢救，没人顾得上他，甚至没人注意到病房里多了两个人。武三此刻把来时的种种抛诸脑后，他追在病床后面看着时芝英被推进重症病房，隔着厚厚的玻璃看见她被戴上氧气面罩，身上插着各种仪器，只觉得心脏突突的跳。

　　转头发现一旁周向北被钟丽丽挽着胳膊，还装模作样的往里看呢。

　　自己闺女都已经躺在里面了，这俩竟然还恬不知耻的在大庭广众之下拉拉扯扯，真是没有廉耻，恶心人恶心到家了！明明前几个月回来还好好的。他才走了几天啊，一转眼就又病成这样，保不准不是这两个联手给害的。不然也是被他们俩给气的！

　　意识回笼，怒上心头，没有多想，几乎是下意识的抬手一掌打在周向北头上，把人掀翻在地。

　　这是一双水手的手，使出了十足是的力道，扫过他的左脸，带着海砂般粗粝，把几十年的风霜一股脑打了出去，扇出一股海风般腥咸的味道。周向北脑袋嗡嗡作响，原本就一片空白的大脑此时就是一团浆糊，躺在地上半天挣扎不起来。

　　钟丽丽赶紧上去把他扶起来，又把拐杖捡起来递到手里，想解释又不敢开口。

　　武老三这才发现他的腿有问题。

　　“这里是医院不是你们家啊，要吵出去吵不要在这里挡路！”有护士从病房里出来皱着眉看着这一片狼藉。

　　“我闺女怎么样？”

　　“我老婆怎么样？”

　　两个人几乎同时扑上去，团团围着她不放。

　　“现在正在抢救呢，具体情况等医生出来了会跟你们说，你们保持安静不要影响大夫。”小护士警告他们一番，一闪身又进去了。

　　“真不是您想的那样，她确实是我请的护工，您看我这也是，实在顾不过来才临时青睐帮忙的。”周向北坐在岳父旁边，在病房门口的长椅上，他拍了拍自己的腿，小心翼翼的解释。

　　“哼。”武老三冷哼一声，转脸瞥了眼站在一边的钟丽丽，也没理周向北，转而去问面前刚赶过来的时延周：“你说说，是不是这么回事儿？”

　　时延周点了点头。

　　他鹰隼般的眼睛在三个人脸上扫了一圈，没看出什么异常，嘴上却不肯松口：“哼，你们父子俩一根藤上的葫芦，没一个好东西，我一句话也不信你们的，等你妈醒了我自己问她。”

　　“你这腿是咋回事儿。”把三个人都骂了一遍，又不经意似的问起了周向北的腿，明明是关心，面上却还是一脸怒气，看都不看他，正襟危坐正对着病房门口。

　　“哦，没事儿，一点儿小剐蹭，就快要好了。”周向北明白他只是嘴硬，终于暗暗松了口气，为了不让他担心故意轻描淡写。

　　“一个大男人，这么大点事儿也好意思摆这么大阵仗，还请个保姆。”武老三就是不愿意好好说话，什么好话到他嘴里都得坏三分。

　　好在周向北已经习惯了，他尴尬的笑笑，没有回嘴。

　　“家属？”过了一会儿，医生一边摘着口罩一边走出来，看了他们一眼。

　　翁婿两个再次放弃个人恩怨，腾的站起来就迎了上去。

　　“怎么样？”两人异口同声。

　　“人已经醒了。”

　　众人都松了口气。

　　“我能进去看看吗？”周向北伸着脖子朝里面看去，帘子已经拉上了，什么也看不见。

　　“可以，但是探视只能进一个人，要进的话你去换衣服吧，找护士给你换身无菌服。”

　　“我进去！”一旁的武老三忽然发话，他瞪了周向北一眼，“我有话要跟闺女说。”

　　，，，

　　“那就老人家去吧。”僵持半晌，医生在他们俩之间扫视两眼，直接替他们做了决定，不由分说的让护士带他去换衣服了。转而对周向北：“你跟我来一下。”

　　看着周向北和医生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时延周微微皱了皱眉。

　　办公室。

　　“可以说没什么意义。”头发花白的医生坐在办公桌前，低着头敲着手里的笔。

　　“怎，怎么会没有意义呢？”周向北有点打磕巴，他从凳子上站起来，凑到他跟前，好像一定要“逼迫”他说出一个合心意的答案一样。

　　“你先坐下。”医生拍拍他的手，把他重新摁回到对面的凳子上，桌上的罐头瓶做的水杯上滴下热气凝成的水珠，滑到桌子的玻璃垫板上，模糊了下面压着的照片，他伸手揩了一把带出一道水痕。

　　医生这个职业就是这样，在患者看来他们总是无所不能，其实更多的时候是无能为力，每当这个时候面，如何安抚家属的情绪，也是他工作重要的一部分，只是这部分无论经历了多少次，也总是不能游刃有余。

　　“现在只能说，是靠仪器在维持，一旦撤了仪器，随时都可能，，”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看着周向北。

　　“那就做手术啊，总有办法的吧。”

　　“到这个阶段，手术的机会不大。”他尽量说的委婉。

　　“没关系，没关系的。”周向北猛地起身，在小小的办公室里来回踱步，拐杖敲在地上发出哒哒的闷响。

　　“您没有把握的话，我们可以转院，我们去广州做，我还有他们的联系方式。我们可以转院做！”好像要为自己鼓劲一样，他无意识地重复了一遍。

　　医生静静地看着他，等他说完了，摘下了眼睛捏了捏鼻梁，终于还是不得已给出了最直白的审判：“这不是医疗水平的问题，是治疗的意义真的不大了。”

　　周向北像踩在棉花上，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那间办公室走出来的，只是后知后觉的感觉身体发软，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呼吸都无力。颤抖的手臂撑地，怎么也撑不住，他不受控的倒抽着气，身体剧烈的打着摆子，在三伏天里打着寒颤，太阳照着他，但却不救他。

　　回到众人面前的周向北却像个没事儿人一样，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他让钟丽丽每天回家给时芝英做饭，每天准时等在重症病房门前，等待那30分钟的探视时间，去给她喂饭，给她讲一些有的没的，在她闹着要出院的时候安慰她。甚至遇到医生，他也能轻松地和对方聊两句她的病情，说她好像有好转了，仿佛之前医生说的一切，他统统没听过。

　　他努力的自己骗自己。

　　直到有一天，照例等在门口去换衣服的周向北的护士拦住了。

　　“患者说她想见父亲。”小护士朝他身后看去，不光周向北，武老三自己也愣住了，他看了眼周向北，在他失落的表情中接过衣服，走了进去。

　　从病房里出来的武老三什么也没说，径直走进了医生的办公室。

　　从医生的办公室出来，武老三毫无顾忌的找了个墙角席地而坐，抽出了腰间的烟杆，搁进嘴里吧嗒吧嗒抽了起来。

　　烟杆没有点火，里面也没有烟草，自从时惠走了之后他已经有快二十年不抽了，只是这烟杆陪了他这么多年，还一如既往挂在身上。他就这么抽着空烟杆，抬头看看廊檐框出的四四方方的一片天，夏天的太阳总是那么毒，刺过飘摇的树影直扎人眼，他低头揉了揉眼睛，又想起了时惠走的那天，也是这么大的太阳。

　　他把她埋在她一早挑好的“风水宝地”，那可真是个好地方，有山有水有庄稼，凉了有桔梗盖地热了有大树遮阴，等他百年之后也要葬到那里去。一想起那个时候就跟在眼前似的，他在树荫下给她烧纸，时芝英跪在旁边用树枝子给他拨火，那时候还是个娃娃呢，如今也过了这么多年了。

　　他一动不动，像一个印在医院白的墙上的佝偻影子，仿佛那天烧起的烟灰飘到了他的身上，灰蒙蒙的落了一层，压的他直不起腰，喘不过气。

　　时芝英只跟他说了两个字：回家。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拍了拍身上的土站了起来，把那陈旧的记忆和灰尘一并掸走，又变成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筋头巴脑的武老三。

　　病房里。

　　“回家？怎么能回家呢爹，我们不回家，我，我们还要转院呢，我肯定是有办法的，怎么能出院呢，，，”周向北听着武老三的话，整个人肉眼可见的慌乱，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既然都没有用，何必呆在那里面白受罪。”

　　“不能回家啊。”周向北痛苦的跌坐在病床上，双手抱着头，无力地撕扯着头发，小心翼翼维持的谎言被戳破，在现实面前不堪一击，多日来努力伪装的若无其事终于在此刻彻底崩溃，他不知道执意让她留下来算不算是自己的自私，但要他就此放弃，无疑是让他去死！他什么都做不了，只是神经质般一个劲儿的重复着：“不能回家，不能回家啊，不能回，，，”

　　“你们年轻人懂什么。”武老三的语气忽然软下来，不再强硬，而是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他们这些西医天天净知道吓唬人，那以前的人谁身上没点子毛病，一个伤寒都能让西医成住院的大毛病，她这病啊，还得靠中医。”他说的笃定，有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周向北从双臂中抬起头来看着他，像一个走投无路的孩子，看向最后的希望。

　　“这事儿你就听我的，我认识个老中医，他有个方子，专门治这个，我自己的闺女，我不能害她。”他把烟杆往腰上一插，好像真的有这么个人和这么个偏方。一切都是他的大惊小怪，根本没什么大事儿。

　　武老三站在床边仅剩的余光里，弓起的背强劲有力，像一只扬起的风帆，那是经验丰富的水手升起的旗帜，是茫茫大海唯一的方向，是周向北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七月七号，全县的中小学生放暑假的日子。

　　这一天，时芝英出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