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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午夜降临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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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到黄楼门口,我们就知道今宵注定难忘。一幢民国时留下来的公馆,拱门古雅,前边傍着棵老树。埋在地下的暖射灯自下而上,光挣脱了引力,朦胧了外墙的本色。墙上,几扇窄长的木窗有古意,头上“黄楼”的招牌精致而节制,不慕新潮,下自成蹊。没有预约的客人正纷纷往外走。再往里,一扇门跨过去就是一百年:舞台上酒红色的幕布,闪着金光的萨克斯,老派的圆桌台。这是地地道道的爵士乐俱乐部,是《午夜巴黎》那个味,是《了不起的盖茨比》那个味。
乐队还得好一阵才登场,而宾客已全数就位。我和谷子挤到吧台坐下,互换了几次位置,确保她是舒服的。一段纯伴奏如同从地底升起,先是低沉,几乎是底噪,转而轻快,辨识度高——这是爵士没错。曲中复沓很多,却不生腻,一直转到乐队登场。
白天可以完全交给理趣,听凭它领着谷子和我信马由缰,行水穷,看云起。到了晚上,就需要荤菜渐次上桌了——要确保谷子的注意力是始终在线的。我们开始聊起中学时代的男男女女。他们也曾在这样的觥筹交错之中,挥洒过自己的人生体验,最终汇流成文学领域长盛不衰的母题——青春叙事。在这些故事中,我尤其偏爱王朔《动物凶猛》,被姜文拍成电影《阳光灿烂的日子》。谷子,你会发现,每个时代的青春,无论内容如何不同,哪怕后现代如美剧《迷醉(Euphoria)》,当中稚嫩的青春惶惑是一致的,当中近乎呢喃和嘶喊的青春记忆也是最令人共鸣的。
当时我高二,年级里有个油腻的肥仔,我们都叫他北林。这哥们身上泥味有点重,混迹酒吧一年多,每次都是人家的陪跑和钱包,有个晚上终于捡漏:当晚来了两个女的,明摆着只要男的、活的,并不择食,他和另一哥们成功带走。我们所有人都以为这一晚北林要成了,就等着明天听他讲故事了。
第二天早读课上,座位离他近的兄弟开始小声打听,喂,昨晚什么情况。北林反应冷淡。兄弟们不爽了,越问越急,北林也没了耐心,“没有喔,就亲了一下。”
-什么叫亲了一下,你倒是说清楚,弄了没有?
-没有喔。
-那就是怎样啊。
-就把她全身上下亲了一遍啊。
-你发什么神经。
-我不想把第一次给这种女的啊。
……
谷子笑了,我松了口气。尝到谷子的正反馈后,接着往下,荤菜由白而红:在微博,约在晚修下课后,教学楼天台上的艳遇。朱红色的四楼转角,和对象,同老师的猫鼠游戏。无数个没追到别人的人,也竟没被无数个别人追到。青春如棋,落子无悔。
谷子,在文学里,“世情”这个概念很有意思。都是写男男女女,一般的作家叫“言情”,比如言情小说家琼瑶。可是,当你写到张爱玲、王安忆,写出《金瓶梅》《红楼梦》的水平,就不叫言情,得叫“世情小说”了。可到底什么是“世情”?我有个自创的例子,谷子,包你秒懂。哦,听说他是牛津大学人类学博士啊,那又怎样,娶的老婆还不是没我老婆漂亮。这就是世情。
-人总得找回点优越感不是。
-用错了地方叫“优越感”。心中没有真信的东西,“人上人”就成了唯一信仰,比来比去,自己却说不出什么是好。
-同事之间很常见。
-但用对了地方,苏格拉底也管它叫“精神优越”,其实是同一个东西。对的时候,它也能推着人走上坦途,去相信,去追逐一些非世俗的价值,像数学物理。
-还是要点运气的吧,不是努力就能找到。
-是。不过,价值观什么的,也只是手段,大方向应该是,在这个过于世俗的社会里,找到一块不那么世俗的、自己的园地。
-我今天出发前跟我闺蜜说,我要去见个文艺男,她叫我小心点。要是她知道我见的是硬核文艺男,她该改口了。
酒来了。酒保从满载冰块的小银桶里取出,利落的开瓶仪式,金色的陈酿注入杯中,历史在杯壁激荡,最后悬停在我们手中,在台灯前分外通透。我和谷子碰了一下,各自抿了一口,余光瞥见她漾开的眼角,看来没选错。吧台里,百叶窗旁,各色酒瓶紧紧搂在一起,在桌沿摇摇欲坠。这一夜,注定有些体验要过剩,注定有些感受多到内心盛不下。
谷子终于把我打住。“以前,每当我意识到眼前这个男的在我面前吹牛逼,这聊天离结束也不远了。可不知道为什么,其实你也在吹牛逼,但我好像并不反感。或者说,你一直在我反感的那条线左右反复横跳,就是没有越界。”她还没说到一半,我就开始笑。
乐队登场。主唱是个大美女,好像出生就在舞台,自信与生俱来,缀满银色亮片的连衣裙在聚光灯下四向抛光,复古羊皮黑手套再添流年感。钢琴手是洋人,却有股东亚人的内敛。萨克斯手斯文,大提琴手微胖,头顶鸭舌帽,鼓手则干练有棱角。萨克斯响起,我们,当然主要是嘴,终于歇了一阵,欣赏这不多见的真音乐盛宴。在菲茨杰拉德活跃的那个年代,在美国的爵士时代,也曾遍地都是镀金的爵士乐。
十点已过。哪怕谷子此时开口要走,于情于理,可迟迟没有。在谷子过于地道的川味普通话里,我看着她在慕田峪爬野长城,身轻如燕。职场上,她不卑不亢,以暴制暴,俨然一个女版半泽直树。当觉得帝都的编制过于安逸,生命停止了生长,她毅然裸辞,海玩了俩月就接到下一份offer,驶入新港口靠岸。
现场气氛渐高。有时,得贴近她的耳朵,我才能和她说上话,她也靠得更近,鼻梁时时碰到她的头发,闻到她的幽芳。有时,我们碰上一杯,各自抿完一口,她会自己再来一口。在陌生的酒桌上,我还没怎么见过这种贪杯,确信今晚有种不凡的力量,让这个自嘲一杯金汤力就倒的女人,单纯想再尝一口。
-跨完年再走吗?
-嗯。
关于工作,本该更浅的实习聊得最多,我们就是那时加的微信。那是两年多前了,她在一家大出版社实习,找推广渠道时,线上联系了我。其时我在一家媒体实习,蒙业内大咖错爱,昙花一现了半年。谷子和我都是不怎么跨年的人,理由不同。乐队停下的间歇,热闹闹的抽奖环节,却像有一座荒原在人群中拔地而起,巨大的空幻感就要俘获一切。如果不是还有和谷子的小剧场,我可能都撑不到下半夜。
倒数开始了。我俩配合了一回,摇上闪光灯,十,九,八,随着全场摆起手来,三,二,一,完成一场耶诞纪年里的仪式。接近十二点半,香槟见底,我们碰了最后一杯,最终,谷子追上了我,喝得更多。
披上大衣,我们侧身挤出门外,午夜风头如刀面如割,放眼望去,路面人潮不退反涨,浪头比室内更高。谷子皱着眉,表情不太好看,像是醉了,没走两步,就在一棵树旁蹲了下来。男来女往,我在一旁陪着她,可却有种直觉:她没醉。我轻拍着她的背,说些有的没的关心话,不时扶起她,再往前挪一段。对着演技拙劣的谷子,我配合着,刺她走一条直线,她歪了,当然,不承认。那是我第一次见识到谷子的嘴硬。我们这是走去哪呢?谷子终于发问了,但不是这么说的,她说的是,“我们现在是去你住的地方吗?”
“嗯。”
直到很久后,我才理解了,谷子过于理性,哪怕酒精没淹到脖子,这也是她体验难得糊涂的机会。这样活着很累吧?好在,承蒙她的喜欢,我也力所能及推了她一把。
我们拐进巷子,闹市就消失了,世界安静下来。这是个老小区,花草招展,有意经营,别有“人”的味道,见出住户们活得精致。往里,巷子窄得像容不下第三个人。踩在起伏的石砖上,像涌起阵阵海浪,在黑暗里摸索,时时挨到对方。入民宿院落,一起走上几级石阶,门前仅四块瓷砖,俩人几乎贴在了一块。输完密码,门开了,还没关上,她就在屋内门口坐了下来,无论我说什么,她也不动。再努力一把,作罢,先去洗漱了。
出来时,她还在门口坐着。一路上我都担心她会着凉,于是壮起胆,把她搂起来,往床上抱。这下,谷子有反应了,她在床上脱下靴子和大衣,说只去洗洗脚。坐在书桌前等她,我点上了见她以来的第一支烟。
这栋民宿是改出来的,比App上看差一些,还算精致。床前,靠窗边,花卉刻意拾掇成枯草状。床后,长书桌平挨着床头,复古的暖吊灯就要碰上额头,好像真让屋里暖了些。桌上竖着《罪与罚》《洛丽塔》,《挪威的森林》《撒哈拉的故事》,还有些别的。
谷子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