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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日落黄昏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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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子是我见过最聪明的女人。她常说,我写给她的信是自足的,已经写尽,没有给收信人留下回话的空间。我常常温习她的这些话,常想常新。
有时下班早,拖着自己的尸体回到家,推开松原美纪的《午夜之门》,把脸埋进床里,开始温习谷子。从哪里开始呢?总是从初见她开始,那刹那,同预期中“小妹妹”的落差,温习她过于地道的□□,温习当晚她两腿随意搭在我腿上,头枕着我的肩,好像我们已经相爱了很久,很久。
伸出手,在空中,能摸到她的睫毛,她的手。再用力,记起她的嘴唇、耳垂、脖子吻起来的触觉。可这一切真的发生过吗?分明已经一点痕迹不剩了。翻开手机相册,几张我俩细节密织的合照,不够。再划过几十张照片,寺庙里,黄墙外,那人脑无法拟合的穿林光路,才算止住了怀疑,信了。真实存在的谷子很勇敢,初中起就不在家了,天府读完高中,本科在东北,硕士在帝都,第一份编制说辞就辞。常常,这样温习着,一个晚上就过去了。一个又一个的夜晚,我独自在那耗尽了临安阳光的一天里,走了又走,温习那海明威、菲茨杰拉德也在场的爵士乐,他们身后的爵士时代,让不会喝酒的谷子跌落香槟中,喝到贪杯了。
见面的前一天,申城。和谷子的距离已拉近了900公里,往来还不出微信文本框,两年网友的第三次聊天。刚开了个好头,我又觉得把话题留到见面聊比较好,“要是说完了还说什么。”
-你有没有想过,可能根本就没有什么话说
-放心,冷场一分钟,算我输
-我会管你饭的
给谷子的明信片倒是出发前就写好了,因为书桌前刚好有张合适的,见面礼就更即兴。在静安街头,一家看着挺当地的馆子,吃过有咸味的清蒸鱼,和大学同学告别,晚上九点多,商圈大都关门了,试一试,到新天地走了走,风几次把人吹停。不过几步,见香奈儿,买了支口红,就步行回住处了。那时也没多想,这样荤素搭配的礼物会出什么奇效,却意外调和了灵与肉的比例。
当晚,在一间逼仄的民宿躺下。本更期待的大学故友叙旧,不及预期,吃得索然,聊得无味,再不见当年激昂文字的健谈,些许失落,抚平了对明天和谷子面基的期待。大二呼啸的夜,我们曾在在宿舍六楼阳台顶风对谈,续命的温度全来自他家乡的乌龙茶。最终由录音转成他社会学个案研究的初稿,三万多字,命题“灵与肉”,得他老师单独的反馈,之后考入双一流名校,眼下就职于世界500强,在这座城扎下了根,没打算买房。窗外是申城纯黑的夜幕,寒意正夺墙而入,雨蒙的阴影重又伸展开来,吞没一切,以至于对明天,已谈不上有什么期待。明晚是跨年夜,谷子挑的,但听起来,这日子对她好像没什么特别。
列车驶向富庶了千年的三角洲。下了地铁,最后一公里的步行,紧贴着地上的阳光走,手却始终冰凉。谷子已经到了日料店,微信问我吃什么。我说你随意,给我来份刺身就行。轻拉开日式木门,店内没见其他人,自然望向穿着蓝白色格子毛衣的女子,逸出长发盖不住的知性美,同预期中小妹妹的人设相去甚远:这是个漂亮的姐姐。灵机一动,有了开场白。
一边站着寒暄,一边脱下大衣,伸手进包里,开始掏礼物,酷酷地递给她,“谁没回礼谁尴尬。”谷子就从这一刻开始笑。
-你打开看看嘛。
-是口红嘛。
-里面还有东西。
-哦,是,是明信片。
-你干嘛又放回去,你打开嘛,念一下。
于是我第一次看清她的手,修长雪白,活像从二次元动漫里伸出来的。谷子的烈焰宽吻一开口,注意力就全落在她字正腔圆的普通话上,有川味,但混入了京腔,过于地道。
-会君之人
定不会使君与寂寞相随
即使未得尽美
即使未得尽美
字很漂亮,寓意也很美好,谢谢你。
她和照片里那位温婉的人民教师实在不像,睫毛妖娆,各有各的磁场。社牛的推挡攻守就此展开,嘴再也没停过。我很饿,但穿插不进两口饭。
-停,菜要凉了,我们先吃,再聊。
-好。
我低头扒饭。不多久,她放下筷子,又开始笑。
-你不是说,冷场一分钟,算你输吗。
-这怎么能算呢。
-怎么不算呢。
-行。
我又放下了筷子。
社交网络给了我一种错觉,发过这么些年朋友圈,我们应该算了解彼此吧?可听谷子讲了好些故事,我才知道我对她一无所知。得知她是语言学硕士,我们的话题有了更多可能,乔姆斯基,雅各布森,话锋所向,双方都步步紧逼。在饱和的理趣之中,我也渐渐自在了起来,请教她,怎么看索绪尔“语言中只有无肯定项的差异”这一论断,同她分享,格雷马斯的结构语义学怎样成功应用到诗学。
-你顺手挽住火焰,化作漫天大雪。
-这是诗?
-读过吗。
-没有。
-那为什么你能一下子辨认出是诗。
-一听就是诗。
-这么说可不像个语言学硕士。谷子老师应该说,因为,火与雪的基本对立构成了诗意的起点。
-好的,这位同学,不要再秀了。
锅底的炉火熄了,但我们都已不再冷。瓦片般的小钵盘上,油墨鱼刺身还没动过,透白的肌纹上布着零星芥末,像盛开的山楂花。我指了指:
-吃啊。
-我不吃生鱼片。
吃猪脑的川妹子,不吃生鱼片。
我们起身要走,谷子站起来,穿上她婴儿粉的羽绒服,挂上一个小包,下边是灰色百褶裙,黑色裤袜,马丁靴。
将将到云林寺时,我们还不知道,龙井梯田上的暖阳,是整整一周来,临安唯一晴朗的一天。不绝的青烟沿着倾斜的光路升起,两口精雕黑鼎立在最胜觉场前。登上大雄宝殿俯瞰,灰瓦片蜂窝般紧扣成行,屋檐错落在红绿参差但都鲜亮外向的乔木中。
-我来这里吃过斋饭。
-吃了满满一大碗是不是。
-你怎么知道!
-我看着你吃的。
(眼神博弈)
在朋友圈。
-这你都记得!
踏上寺里的石阶,就聊起佛理。谷子,从第一次迷上佛家关于“我”的见解起,这些年来我还常想常新。这几年,英美的哲学前沿研究,用好几种更实操的案例,精神病理学的,致幻剂的,指出自我意识只是进化的结果,在整合复杂信息时管用,不见得真的有这么个“我”,“我”更像是透明的。和想象中不同,谷子,佛会告诉你,大多数时候,我们其实不是被人事所累,而是被“我”所累。
有时,自己说得实在太多了,在繁花般的理趣中迷醉了,可是回过神来,转过去看她一眼,斜阳穿过林荫,投下丝丝金线,落在她的长发和睫毛上,那长睫毛下的大眼睛,每一次,都正直直凝视着我。一边暗叹谷子机敏,一边我觉得又可以了,就又自顾自说了下去。
-更晚近出现的这个“我”,最后喧宾夺主,入主了人脑。佛家的入门课,就是要消灭这个“我”。可是,这间寺庙里的和尚,和“我要、我想、我厌、我畏”战斗,克服障难,循觉出迷,注定是要耗尽一生的苦行,有时还是会忍不住问,这样的人生意义在哪。
-可是,有一天你累了,来这里走走,想到有人这样活着,默默无闻,完全不被人知道,没有名气、野心和残酷,不会觉得很有意思吗?他们在这里,这样活着,就很有意义。
在西湖边下了车,我们沿着湖边往回走,血色黄昏留在了身后,岸边荷花蔫了一季,聋拉着脑袋。穿过熙熙攘攘的游人,俩人步步回头,熔金般的红日正在下落,天空由红而蓝渐变,远山失了焦,白堤框住了时间,西湖出尘的剪影尽收眼底,原来诗词里的所谓造境,也可能只是一种直写。后疫情时代,来自各地的人正报复性出游,不时把我们拆散,可对话从未间断,就连刚刚云林寺的一段上山路,俩人都爬到快喘不过气来了,嘴还舍不得停。
跨年夜让这座美食荒漠雪上加霜。晚饭艰难,僧多粥少,但吃上了。人间烟火里一地鸡毛的部分,被白天延续下来的理趣化解了——喧嚣里,人群中,烟火气,我们忙着交谈,忙得顾不上眼前的尘埃。
赶往预定好的黄楼爵士乐俱乐部时,是晚八点。四点预约时,只剩最后两个吧台位。可直到那时我才基本确定:这个年,我会和谷子一起跨,谷子愿意和我一起跨。
-你看到什么了!
-没看到。
-你看到了!
-真没看到。
-干嘛看人家手机!
-你非要这样拿,干脆塞我眼睛里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