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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失乐园 ...

  •   两年多前,比现在再晚几个小时,也是掌心里的短信窗口,和面对谷子的克制不同,里面挤满了我发出的字,而对方一句未回。溺在自己追悔的文字里,像喝海水,越喝越渴。突然,窗口冒出“正在输入”的气泡,但始终没有信息来。血液上泵,打过去,在黑名单里关了两个月后,通了,但没人接。我拔腿就跑,叫了部滴滴,顾不上价钱,从凤城直达荔城。
      如果是你,你会下来吗?不会。
      穿过闹市中的老小区,夜深了,鹅黄色的路灯中倒映着过往,亲切得像自己的家。我只知道,这里,此时此刻,是我唯一想来的地方了。发了短信给菲菲,“我在你楼下。”晚11点起,坐着,站着,行人越来越疏,最后只剩虫子为伴。那天湿气沉得像铅,不多时脸就黏糊糊的,每换一个地方,站着,坐着,没几分钟,蚊子就会追上来。
      凌晨5:59,转身背朝菲菲,向大门外走去。我习惯了,过往这一小段路的每一程,都有菲菲相随左右,菲菲脆如竹蛉的音色,我们的笑声,总要在晚风中摇荡整晚。
      “不要再回头了。”在菲菲学会对我说不的那一刻,就是我的使命完成,从她生命中退场的时刻。我会像普鲁斯特,久久追逐着,追寻着那似乎已经逝去,其实仍在那里,随时准备再生的时间——那是唯一真实的,只有我和你,两个人的失乐园。与你有关的记忆,总是令我油然感到自己本是绝对存在的。
      菲菲,一些人要存在多少年,才能获得自由。一个人要回转过多少次头,才能假装什么都没看见。答案啊,菲菲,在刚破晓的风中飘扬。
      那答案飘扬在风中。
      在金拱门,和喜欢听荤段子的菲菲聊得很晚的那天,同一个位置,我迷迷糊糊睡着了。醒来时,窗外,开阔的公路边,已是蓝得通透的清晨了。我模拟着菲菲的轨迹,想象着她迎着晨曦,从这里出发,又不吃早餐,就赶去上班的每一个早晨。我多想变做,她必经的路上,一块不起眼的碎石,一团吹不走的枯枝败叶,一朵小小的野花,让我每天,每天,早上看着她出去,黄昏时迎着她回来。我的生命,生命力,和它们拥有菲菲的幸运相比,太微不足道了。
      手机要没电了。吃的,住的,返程机票,都还没安排上。在洪昇剧院边上的咖啡店充上了电。即使做足了心理建设,还是难免失落。应该自己消化,不该扰人。拨通了在悉尼的朋友电话。他正在火车上,铁轨接驳处传来规律的哐哧哐哧。我问窗外有没有袋鼠。天太黑了,看不见。这不才7点么。这东11区,早你3个小时呢。那东9区的日本怎么好意思叫自己日出之国的。哈哈哈。
      -所以现在,和川妹子,怎么样?
      -不怎么样。
      -哎,你也总是拼尽全力的人啊。
      星汉西流夜未央。感官生了锈,身体晃在夜路上,不知走了多久,最后搁浅在住处附近的酒吧。赛博朋克的霓虹粉灯落在吧台上,浑浊了木纹。气泡消失后,满杯的精酿黑得深邃。敲了封短信。

      谷子,你已经让我变得温润了。我在狭邪的路上回了头,发现断与灭的尽头不是真的空,于是留下了你的电话,也留下了比绝望更危险的希望。等有一天,第一千零一次,对人生意义确信无疑的时刻,自己还有个想要去电的人。可希望之为虚妄,正与绝望相同,这一趟,我提前知道了,谷子并不会接。
      再次踏上这座陌生城市的路,沿着它孤独的意志漫步。我绕着你的学校走了一圈又一圈,想象着你裙后的孩子像我一样喜欢你;在这座城里走了又走,想象着你在这里生活的日常,发现它远没有记忆中以为的那么美,因为你不在了。
      谷子,吞风吻雨葬落日,欺山赶海践雪径,可此时此刻,除了你身边,我已经没有想去的地方了。在你附近,那颗叮叮当当的心,终于安定了片刻。
      谷子,你给我的已经够多了,不必再作其他希求,在生活黑色的褶子里,是找不到其他的珍珠的。
      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谷子,我们拥有的,只有现在了。

      那些一个人在房间里苦吟生产的文字,有时不如这样,在户外,在街头,一块玻璃上,没有物理反馈的一顿敲打,自己以为永远完不成的话,就说完了。
      第二天一早,先到七溪村,在游人稠密的路口,向左,拐入从未走过的路线。逆重力的山路上,竹林绵延无尽头,每一步都有窒息感,好像再也走不出去了,纷飞的意绪拨乱了《秋胡行》,到嘴边重组,哼出了曹操父子未曾设想的道路:

      晨上散关山,意中迷烦。
      我居昆仑山,游戏云端。
      道深有可得,名山历观。
      晨上散关山,此道当何难。
      去去不可追,长恨相牵攀。

      9公里,到山脚,回过头,应了山上寺里的一块匾:再窥犹见五云飞。多年后,我会怎样回顾这趟旅行?对那时最大的慷慨,就是把一切献给现在。于是我继续走,赶上美食荒漠驼峰般的日料店。红中透紫的金枪鱼片光鲜得发亮,好像仍在深海。上面撒着抹茶沫般的山葵,店家建议我别蘸酱油,一口吃掉。可无论店家如何殷勤体贴,我毕竟没试过一个人在这座城里吃饭。过临安CBD,钻入一键静音的深巷,喝了盏危地马拉,下午两点,终于感到倦意,回住处了。
      明天7点的飞机,5点就得动身,如果这一觉能直接到凌晨4点,就完美了。可是睡得浅,没多久就醒了。床上,火球滚来滚去。谷子曾说,她是个乐于“拥抱遗憾”的人。可我们是完全没戏了还是怎么的?是有个人拦着不让我们见面么?没有,谷子和我之间的路,分明是畅通的。明天上飞机,就结束了,不会再来的。谷子的父亲离开她们早,有没有一种可能,她不是抗拒亲密关系,她只是不熟悉亲密关系?打开了一千次通讯录,锁屏,开屏——每一次,都不敢直视号码,因为只要看全,一遍,最后的逃逸点就会被这串长有羽毛的号码堵上。
      指头已经不太听使唤了。拨通,嘟声响到了最后,第2次,第3次,第5次,加上昨天的两通,7次。删除联系人,确定。与其彻夜自我安慰,不如放飞自己,点开一位久未联系的异性朋友,聊开了。
      8点多,电话响了,外卖该到了。
      -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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