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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再尽全力扑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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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久以来,菲菲鲜少示弱,平日里特立独行,好像什么事都能摆平,远非弱女子人设。这是我第一次窥见她小女孩的一面。
菲菲在我肩上流眼泪的这几分钟里,我俩手一动不敢动,既没有自然地摸摸她的头,更没去为她擦眼泪,尽到些礼节。说不出为什么。
培训结束了。多年后,我仍时常回想起这安逸的两周,似乎有特别的意义。培训所在高校附近没有地铁站,每次,和成功人士阿东,和菲菲,玩尽兴了,从最近的地铁站出来,得沿着公园走上近两公里路。那是荔城相当繁华的地带,路虽长,却享受数十次的往返。沿途,园里各色枝柯,暖黄的路灯一打下,秋意就浓了,继续白日里的光合作用,生生不息。公园深处,有老人,也有球赛。左手边是两车道的路,不宽,车也不多。对面,楼宇错落有致,冷峻中不失烟火气。这就是荔城,我眼中最好的一线城市。无线耳机已经成了身体的一部分,循环着《遗忘之河》,只是走路,与无数外卖小哥的电动车、无数男女擦肩而过。接过这个offer,此时此刻,按说,我已暂时没有要烦恼的要紧事。手机里,和雨蒙,和菲菲的聊天不曾中断,却仍时时触碰到那不曾退却的寂寞感,像冯至笔下的长蛇,永远缠上了。时至今日,每当《遗忘之河》里祈祷般的美声响起,这直达本体的孤独,都还会像蛇一样胀起颈部,迎面袭来,嵌在了那静穆的旋律之中。
我高估了凤城到荔城,尤其是到菲菲家的距离。整个下半年,菲菲和我就这样,兴起来往,好几天不说话也行。算起来,真正的碰面不算多,可我们分明好像一起走过了很长的路,晒了很多个太阳,探了很多家店。有时,我带菲菲去的一家深巷里的咖啡店,店里有只好客的暹罗猫,它凝视你的两只眼睛里,像住着另一块天空,蔚蓝得澄澈。每次,喝完埃塞俄比亚,我都会另点一壶茶,那白茶用毛玻璃般的壶装着,给蜜黄的茶色加了层滤镜。壶的长嘴弯得别致,底下一盏小火常燃。我总要劝不爱喝茶的菲菲喝上两盏,而菲菲则总会配上一块华夫饼。
-我还没给男人切过华夫饼!
-我又没叫你切。
诶,你知道如慧?
-不知道。
-以前也是一中的,就在你隔壁班,那时她是阿南的女朋友。有一晚如慧微博私信我,说晚修下课天台等你。我他妈偏偏那天没带手机去上晚修,回宿舍路上,在一楼还被我妹拉住教她做题,又刚好被如慧撞见,后来我怎么解释她都以为我拒绝她了。想想那晚要是赴约,别的不说,反正肯定很美好——哦,你都不知道她,她身材巨好,前凸后翘,标准的S……
-我也有的好不好!
菲菲脸色豹变,从凳子上蹿起来,直往门外走,我一脸懵,赶紧付了钱追上去。可明明刚刚我们一直在聊别人,话题从未到过彼此身上。
有时,菲菲带我去一家精酿酒吧,洋人很多,吃的喝的都舶来得地道。常常,啤酒上来了,我多看了她的一眼,她就会笑,“喝吧,我不介意。”“那你先喝。”于是,我俩每次都能尝到两种味道。
有时,我会错意,以为菲菲刚刚看完电影,先到了约定地点。“啊?”“没事,天气挺好的,我自己散会步。”可才独自打发了几分钟,一身纯黑的菲菲就突然出现在了我面前,好像那电影全不可惜。
-能不能不这么性冷淡。
-要你管。
有时,在荔城最贵的街市上,我们旁若无人,吐槽天边的广告牌上,音译成普通话的舶来词,粤语照着念佶屈聱牙,很难在念完前不笑出声来。我们都不是粤语母语,但兴之所至,总会用粤语更精准找到那乐子。菲菲高我几厘米,每次地铁扶梯下行,菲菲总会站下一格,杵在我的正前方。本来好像也没什么,但她停住了,转过头,直视你一眼,你就再不能不知道。
-我走了之后,你们英语还是霞姐教吗。
-是,然后英语课就少了好多乐趣,不好玩了。
-毕竟,乐子都跟着我走了,我到那可没老实。
-用屁股都猜得到。
-还记得英语课本后面附的光碟么。
-你的咸猪手又对它们干了什么。
-我到那之后,新来的英语老师很年轻,还挺漂亮,经常穿裙子,还特爱边走边讲。有一次,我把周围几个同学的光碟收集起来,等哪天她又穿裙子,准备拐进我们这条过道的时候,把那堆光碟反面摆在过道上。
-你好变态,她理你没有。
-其实一开始她没get到,但是我同桌在我旁边没憋住,笑出声来了,她楞了下,再看了看地上,get到了,也笑了。
-不愧是你,那她走过去没有。
-跨过去了。
-所以,痴汉们收获了什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收获了春天的颜色。
还有时,没有前兆,菲菲会在一天当中的任何时刻发来信息,“想你了”,配上夸张的嚎啕大哭表情包。
把人生搬进凤城那头,用力抛下一根新锚。下班了,和基友在云战场上杀得正酣,菲菲突然打来电话。这游戏一秒就够定乾坤,换别人就不接了,可毕竟是菲菲。
菲菲开口就是哭腔。完了,这电话一时半会挂不了了。菲菲和拍了几个月的男人分手了,这还是她难得相中的,好几次和我分享说“挺合适的”。一时间,就这样被菲菲任性依赖着,只得用尽毕生所学去安慰她,不敢敷衍,也顾不上烧到眉毛的战火。听下来,在这段关系里,菲菲处在弱势地位,有任人摆布之感,我瞬间来气,话锋一转,欢送他走人。
-流水的男朋友,铁打的老父亲。
-老父亲个鬼,你怎么舍得把我给这样的男人的。
我只是笑,背上却比平常多了阵酥麻,一窝蚂蚁在背上窜,那感觉,好像真有了个女儿。
目的地离开临安市区远了。和照片中不太一样,这里并非世外桃源:有些年头的厂房,墙上有“产业升级”“助力复兴”字样。右边是颓壁残垣,砖瓦散落一地,遮羞的蓝色铁棚没包住,垮了一段,上面刚刚搭好地基。右转,拐出一个少年,藏蓝色的校服饰上白色的细边,接近正装,比我们读书那时像样多了。胸口有个菱形的红色校徽,线条堆叠繁复,有立体感。往前,两道白墙展开长长的履带,树从墙上探出头来,是想象中的放学路了。
远远看到校园建筑了,和我的校园记忆相去甚远,气派得多:清一色建筑是做旧的绛红色,最先注意到的是西式大楼,顶层有夸张的落地窗,拱尖直戳青天,看不出用途,可能是修炼演讲术的礼堂。紧贴着围栏走,路过两个校门,都有人进进出出。人是堵不上了。
田径场出现了,豁然开朗。正是4点多,大晴天,人和物身上都挂了层鲜明的滤镜。跑的,蹦的,学生明明晃晃。跑道上,沥青路上,都好像一尘不染。主教学楼墙上,粗壮的LED几笔写意,一个现代的钟就出来了。把手机横在栏杆之间,拍了一张,确保有辨识度,也拍出了监狱即视感。
路过第四个校门了,依然有零星的豪华轿车在等放学,闪现计划完全落空。过马路,在小山坡褪色的草坪坐下,整座国际学校尽收眼底,好像这样我就什么都不会错过了。五点,拨通了电话,只嘟了两下,对面挂了。我焦虑四望,手在手机上,在大腿上,莫名使着力气。从校门出来的每个成年女性,都觉得像谷子。那是长得像好几年的半个钟。打开信息,把刚刚拍的照片发了过去,“谷子老师今天是不是不管我的饭了。”
6点整,天黑了半边,气温开始滑落。再次拨通了电话,嘟声响到了最后。把手机塞进包里,围着过大的校园走了第二圈,往湖边走去。沿途和想象中也不一样,道旁杂草丛生,蚊蝇不时扎堆出现。看来这学校是用蛮力(钱)在这块野地里辟出来的。将将走到湖边,站在高出湖面好几米的坡上,湖面看不到尽头,对岸隆起两幢大贝壳。100天前,谷子午后和同事散步,在这里拍了张照片,告诉我,大湖对面是“觉法院”,临安头号企业的研发中心。那时从照片上看,湖面正结着冰,觉法院尚未竣工,密集的弧面玻璃冒出着冷气。
最后一圈,回到刚来的十字路口。墙外,路沿边坐下,天黑了另一半,校园里仍零星有人,但谷子说的天使,孩子们,已经不见了。停留已经没有意义,但我不急着离开。抬头望向天空,有小型航天器的碎片在下坠,拉出陡直的烟,像陨石。正当我觉着这里面有什么寓意,从另一个方向又划来一道长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