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野记事》垂思声色

6、香蕈菇炖鸡！

　　在老家根本没见过这么深的树林，好不容易翻过一座山，可放眼望去，山脉相连，像是没有尽头一直延伸到天际，风吹过时林海泛起涟漪，本该是宜人的景象，可除了鸟雀，一个人影都没有，祝小双第一次生出无尽的绝望。

　　分不清东西南北，祝小双茫然地在这片林子里走着，饿了就吃点野果子，渴的时候喝山间的泉水，天一黑，祝小双就靠在石头后面睡一会，但夜间总有各种鸟叫声，有的声音吓人，祝小双刚闭上眼睛没一会儿就被惊醒，三两天下来，祝小双几乎成了惊弓之鸟，林子里窜出一只野兔都能把他吓个半死。

　　半梦半醒间，祝小双来到一处人家，只见一只狗跑出来把他扑倒在地上，祝小双有些害怕，一个劲地想站起身，可身下的土地越变越软，最后成了一处宽广的泥潭，土狗飞快地跑开，而祝小双身子不受控制地被泥潭吞噬，像秋天里随风落下的树叶，身子在旋转……

　　祝小双猛地睁开眼睛，脚下意识地在蹬了一下床板，发出声响，光线透过窗帘布照进来，整个房间明暗交织，看着头顶的木梁，祝小双松了一口气。

　　大概是床太舒服，才会梦到自己掉进了泥潭里，泥巴也是软的。

　　祝小双伸了个懒腰，然后下床穿鞋，又把床上的被子叠好放在床头，这才打开门出去。顺着木楼梯下去，来到院子里。

　　昨日下过雨，今天倒是个好天气，头顶万里天空一片蔚蓝，白云聚在一起像是几坨白棉花，离地面这样近，像是站上屋顶伸手就能碰到。

　　小院刚被打扫过，青石板整齐铺在上面，篱笆墙边的几盆菊花开了，花瓣黄白相间，顺着篱笆攀爬而上的还有一片长势很好的凌霄花，吸引了几只蝴蝶飞来飞去。

　　祝小双在院子里转了一圈，而后就看见奶奶抱着几个南瓜从外面回来，多福跟在奶奶后面，头上还沾了一片叶子。

　　见祝小双起来了，奶奶笑着说：“起来了？昨晚睡得好吗？”。

　　李石九这时从后院出来，手里拿着两把磨得发亮的砍刀，看来自己是起得最晚的，祝小双有些尴尬，“嗯，睡得很好……”。

　　奶奶戴的头巾换了一块，是藏青色的，上面还绣着简单的花样，她把手里抱着的两个大南瓜放下，“哎哟，老品种南瓜了，前天去看皮还是青的，今早就黄了！”，说着看向祝小双，像是跟老熟人唠家常一般。

　　祝小双抿嘴一笑，他凑过去旁边，地上的南瓜金黄，一个都老大了。

　　李石九：“搬回来是要做菜吃了？还是喂猪喽？”。

　　奶奶拿出砍刀来，一刀把南瓜劈开，说道：“这南瓜不吃了也可惜，怪好的，咱们先吃几顿，吃腻了剩下的喂猪”。

　　李石九一听努努嘴，他抓抓脑袋，语气都有些惆怅道：“这个东西有啥可吃的……”，像是预感奶奶会说什么，李石九杵着拐杖赶紧溜了，他继续去菜地里劈柴。

　　祝小双瞧着李石九的动作，虽然一条腿不方便，但动起来也不算慢。

　　奶奶哼了一声，手里把南瓜分开两半，解释道：“老头子怕吃南瓜，做出来摆上桌他都嫌”。

　　祝小双：“我觉得……还挺好吃的，南瓜……很甜”，说完奶奶看向他笑了笑，赞同地说：“对喽，我老婆子还是爱吃，今早我就做一份”。

　　奶奶看他刚起床，于是指了指厨房门口的水壶，“孩子，热水在那里，脸盆呢摆在洗澡的地方，你去洗洗脸！”。

　　“嗯，好”，祝小双过去倒了水，拿起毛巾仔细擦了擦脸和脖子，一动手感觉脖子下边有点疼，摸了下才知道有个小伤口。

　　正洗着脸，后院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进来的正是李桥，他手里捧着一个长叶草编成的小篮子，似乎又去干活了，头上汗津津地。

　　李桥看向祝小双，随后大步走了过来，拧开水龙头洗着手上的泥巴，他蹲下身的时候，祝小双才看清，篮子里是一堆他叫不出名字的蘑菇，菇帽是棕色的，菇脚很短，呈白色。

　　李桥瞧见他脖子下边的伤口，又想起昨天他脚上也有伤，于是问道：“脚还疼吗？”。

　　祝小双视线从篮子里移开，对上李桥深邃的眼睛，他眨了眨眼道：“不疼……”，然后站起身去挂拧干的毛巾，走路时脚步不大自然，深一脚浅一脚地。

　　李桥收回目光，把篮子放在一边，奶奶看了一眼，惊讶道：“你又上山了？”，奶奶用手捡起里面的东西，拿在鼻子跟前嗅了嗅。

　　“这次的香蕈还好的嘛”。

　　李桥：“去得不远，刚好在坡上看见的”，他洗完手拿起自己的那块毛巾擦擦汗，随后去屋里翻出一瓶药膏来。

　　祝小双被他叫过去，坐在凳子上，李桥把药膏递给他，“抹在伤口上”。

　　接过药膏，上面的字太小祝小双也看不清楚，他挤出来先是在脖子下方抹了一点，膏体呈透明淡黄色，涂上去冰冰凉凉地。

　　“好了，谢谢你的药……”，祝小双把东西递回去，李桥却没有接，随后说道：“鞋子脱了，脚上不还伤着吗？”。

　　他说话语速不快，声音带着成年男子的浑厚和沉稳，跟那张平静温和的面容相得益彰，祝小双眼下跟他的距离很近，祝小双轻轻屏住了呼吸。

　　在他的注视下，祝小双脱掉了鞋子，露出那双瘦削的脚，脚背上的几条红痕未消，三四道伤口在他脚上有些触目惊心。

　　李桥一看就知道是被有些长刺的藤蔓、树木划伤的，他挤出点药膏在手上，随后往伤口上抹去，已经过了最疼的时候，祝小双眼下除了不太自在以外并没有任何不适感。

　　抹好药，李桥站起身去洗手，祝小双穿好鞋子，随后在李桥走开之前说道：“我叫……祝小双，祝福的祝，两个又的双”。

　　李桥偏头看向他，只听祝小双继续问道：“你呢？你叫……什么？”。

　　“李桥，过河的那个桥”。

　　李桥，祝小双轻轻念了一遍，他记住了。

　　算是简单的自我介绍，李桥说完拿着一片南瓜叶子蹲在水龙头跟前洗香蕈，是一种大山里的野生蘑菇，通常长在枯死的树木上，香蕈生长的地方环境好，在山里也不常见，在雨季，香蕈都只是偶尔才能碰上。

　　祝小双穿好鞋子，他拿了个小凳子过去，在李桥旁边坐下，洗完手看着他洗蘑菇，白吃白喝他也不太好意思，于是撩起袖子说道：“我……我跟你一起洗吧”。

　　李桥嗯了一声，递给他一片南瓜叶子，学着李桥的样子，祝小双拿起一个香蕈，菇帽滑溜，凑近了闻还有一股菌香味，南瓜叶叶面粗糙，可以把香蕈上面的泥土洗干净。菌菇好吃，但不容易洗，所以需要耐心，祝小双也不急，看一眼李桥，学着他怎么弄。

　　洗了半天，祝小双终于问了一句：“为什么……不用刀把根削掉啊？”。

　　李桥看他一眼，不等他开口，李石九回来喝水，倒了一碗水走到他俩跟前，笑了一声道：“咦！孩子，我们这边要是你拿刀去削，人家会笑话你的，说你是干饭吃多了胀得慌”。

　　祝小双不太理解，他微微张开嘴巴，一双眼睛里充满疑惑：“啊？什么叫……干饭吃多了？”。

　　李石九吹了吹碗里的热水，“就是只吃饭不长脑子，骂人的话”。

　　“哦……”，祝小双一副深刻理解了的模样，他点点头，继续用叶子清洗着香蕈。

　　奶奶在旁边扣南瓜籽，满手都是黄色的瓜瓤，她朝李石九说道：“好的你不教，孩子你别学这些话”。
　　“哎哟，哪里又这么严重了？赶紧弄你的瓜，我不跟你讲了”，喝完水，李石九嘟囔着又出去了。

　　祝小双看看奶奶又看看杵着拐杖向后院走去的李石九，不由得笑了笑，从他起来开始，老两口就拌嘴，像是养成了习惯一般。

　　低头的时候，李桥看了他一眼，祝小双觉得他的眉眼好像放松了一些，似乎笑了。

　　洗完香蕈，李桥端着盆往厨房去，又打了米蒸饭，祝小双挪着凳子去到奶奶旁边，其中一个南瓜已经挤完南瓜籽了，还有几个小的需要弄。

　　“我来跟您……一起弄”，祝小双说道。

　　奶奶温声说：“好哦！多一双手嘛”，说着把装南瓜籽的筲箕往祝小双面前推近了些，方便他放籽。

　　奶奶瞧着坐在跟前的孩子，鼻子和嘴巴都生得小巧，一双眼睛滴溜溜，眼珠子黑而透亮，正在扣南瓜籽的手瘦小纤细，奶奶忍不住问道：“孩子，你叫小双对吧？”。

　　祝小双乖巧地点点头，“嗯，是的”。

　　“小双啊，你怎么跑到山里头去了？听李桥说就你一个人”，奶奶声音醇厚，听上去十分亲切。祝小双觉得，她和自己家里那个早已去世的奶奶一点都不一样。

　　祝小双低着头，专注地扣着半块南瓜的籽，随后轻声说道：“我从……从外地来打工，被骗了，跑出来的，然后在山里迷路了”。

　　奶奶目光关切，嘴唇动了动，只听祝小双补充道：

　　“幸好……幸好遇到李桥大哥，不然……我就饿死在山里了”。看李桥的外表，应该比自己大几岁，祝小双觉得叫声哥比较好，他们老家喊人就这个习俗。

　　奶奶叹了一声，“唉，这年头是什么人都有！”，听到祝小双是被骗来打工的，奶奶不免有些愤慨，前些年白桐岭村也有年轻的小伙子出门赚钱，结果被骗光了工资，家里老人得知后气得生病。

　　“家里人那边知道你出来打工吗？这段时间也联系不上”，奶奶手里的动作顿了顿，问道。

　　祝小双抬头看了眼奶奶，看人眼色惯了，他知道自己在这白吃白喝肯定不行，下意识地以为奶奶是在打听自己什么时候联系家里人，然后离开，于是赶紧说道：“我……我过几天就走，但是要麻烦你们告诉我去城里的路怎么走”。

　　逃出来的时候祝小双兜里还揣着证件和几百块钱，这边物价和他老家差不多，生活成本不高，只要到了县城，他还可以就地找活干，总之能养活自己。

　　他着急解释，奶奶连忙说道：“不着急小双，你先在家养着，下岩镇有车去县城，等李桥过几天上街，让他带你去买票，我们家里没啥好的，你将就着待几天”。

　　祝小双：“别这么说……李桥大哥带我回来……我很感谢他，你们……家里很好！”。

　　“哎，好好好，快去洗洗手吧，等会时间久了西部掉了，怪黏糊的”，奶奶把抠出来的南瓜籽收起来，又催促祝小双去洗手。

　　刚从南瓜里弄出来的籽需要清洗一遍，然后放在筲箕里晒干，院子里搭了一个木架子，上下三层都可以放晾晒的东西，南瓜籽被搁在最上面一层，今天天气好，正是晒东西的时候。

　　除去籽的老南瓜削皮，然后切成小块，奶奶把切好的南瓜放到蒸锅里，让它在柴火下慢慢变熟。

　　祝小双跟着奶奶在厨房里挑拣青菜，刚从菜地里拔出来的，根上还带着泥土，农家的菜地不打农药，不一会儿，祝小双就翻到了菜叶子上的一只青虫。

　　“我们这里啊，每顿饭少不掉一碗汤的，大多数时候就是煮青白菜汤”，奶奶边择菜边说道。

　　祝小双想起昨晚吃到的绿叶菜，不是青菜，味道奇特但是很好吃，“奶奶，昨晚……那碗是什么汤啊？就是有……有豆腐的那碗”。

　　“那是大叶菜，山里摘回来的野菜，家里种不出，李桥上山放羊摘回来的”。

　　原来如此，祝小双心想，这家里李石九和奶奶都行动不便，又干不了重活，很多事情就都落在了李桥肩上。

　　正聊着，李桥却进来了，他手里还拎着一只已经收拾干净的鸡，他们家的鸡鸭鹅全都养在后院，想来是在后院处理好才拿进来的。

　　奶奶：“动作还快哟，那只花鸡又遭殃哦！”，这话是开玩笑的，李桥拿回来的香蕈，最好的吃法就是炖鸡肉，其他做法都差点意思。

　　“嗯，留到过年太老了”，李桥说着，把菜刀和砧板取下来，手起刀落，动作娴熟麻利，一整只鸡被他切成大小均匀的块状，放在盆里加了姜块和葱水，用手搅拌均匀，搁在一边，又洗了手在灶上架起一口双耳铁锅，加入乳白色的猪油，等油锅热了，把盆里的姜块挑出来，鸡块下锅翻炒一遍，鸡肉炒至变色，微微断生的时候盛出来放到另一口深一点的锅里，加入热水炖煮。

　　这一番操作下来，厨房里就飘出一股鸡肉的香味，祝小双抬着鼻子闻了闻，忽然感觉饿了。
　　鸡肉在锅里炖上半个多小时，放入新鲜的香蕈菇，再炖煮一阵子就好了。

　　准备吃中午饭，奶奶去菜地里喊李石九回来，一进门，李石九也闻到香味了，他撸起弄脏的袖子，擦了擦手上的水，坐下说道：“今天伙食不错嘛，沾了香蕈的光喽”。

　　白桐岭村的人吃食有自己的讲究，即使落后贫穷，也会为了山里的野菜、蘑菇而专门配一只鸡或者大鹅。

　　李桥把炖好的鸡肉盛在一个大白瓷碗里，家里养的是土鸡，皮呈黑色，像祝小双以前见过的乌鸡，鸡汤浓郁香味扑鼻，香蕈菇在其中更是增添了鲜味，时令山珍搭配家养土鸡，确实是一道好菜。

　　“来，小双，你的饭”，奶奶给几人舀饭，添满了再压实，祝小双接过来，碗里的白米饭粒粒饱满，冒着热气。

　　“我先喝一碗汤”，李石九不要米饭，把碗递给李桥，李桥舀了一大碗鸡汤给他。

　　奶奶把蒸好的南瓜也端了上来，金黄色的南瓜用筷子轻轻一抿就化开，奶奶对着李石九说道：“来，这个你也多吃啊，牙齿不好就吃这个最省心”。

　　李石九喝了一口鸡汤，那股新鲜劲直冲胃里，他摇摇头说道：“你多吃，我省着给你吃，牙齿不好要多喝汤”。

　　祝小双默默听着，夹了一块南瓜吃，老品种的南瓜确实很甜，入口即化，几乎不用牙，就是有点烫，祝小双低着头闷声小口小口咬着。

　　随后李桥叫他：“吃肉，别光吃南瓜”。

　　还给他单独拿了一个碗来，连汤带肉舀了一碗推到祝小双跟前。

　　奶奶搭了把手，把鸡腿夹到祝小双碗里：“小双，多吃点肉啊，太瘦了，别客气！”。
　　碗里满满都是肉，祝小双面上一红，又说了两句谢谢，他尝了一口煮熟的香蕈，一口下去又有鸡肉的香，还有一股菌菇的清甜和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