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野记事》垂思声色

2、进山

　　只要有空，李桥就会把几只山羊赶到山上去放，吃的是大山里最鲜嫩的青草，喝的是山间流出的泉水，山羊养得毛皮顺滑，公的那头大山羊体格健壮，头上的两只角长而尖。

　　李桥在圈外守着，等牲畜们吃完草料喝足水，他才把棚子门关好，又把门口打扫出来的草料渣用撮箕铲起来，收拾干净。

　　做完这些，天色彻底黑了下来，院子里，李石九杵着拐杖，把房檐底下的灯打开，白炽灯将整个小院照亮，不一会儿，灯泡上就围了几只蛾子过来，小院的地面上扑闪着蛾子的影子。

　　就着光亮，李桥搬来凳子，坐在院子的一角开始劈柴，前几个月上山砍的柴，已经堆了好高。
　　柴刀经常使用，被磨得光亮锋利，有力的胳膊稍稍使劲，一块圆木头三两下就劈成了两半，劈好的就扔到一边堆起来，这些都是冬天要用的柴火，白天李石九会劈一些，但是始终不比李桥快，所以晚上李桥会抽出时间来劈柴。

　　奶奶把后院养的鸡鸭鹅安顿好，全都归笼，这才抱着喂鸡的盆子回来，看到李桥在劈柴，只穿着一件短袖，奶奶忍不住说道：“这几天慢慢开始冷喽，外衣还是穿着好”。

　　李桥抬头，一边劈柴一边说道：“还好，不冷”，说话间，手起刀落，柴木从中间分成了两半，但还是有点大，李桥又砍了一刀，这才把他们扔到一边的柴火堆里。

　　“不要大意，入秋的天气还是怪的，稍不注意又感冒”，李石九蹲在厢房门前的木凳子上说道，脱下那顶蓝帽子，露出花白而稀疏的头发。

　　李桥瞧见他脚边放着一瓶红花油，于是问道：“爷爷，腿又疼了吗？”。

　　李石九挽起裤腿，笑着说：这不是“昨天下了点小雨嘛”，每到阴雨天，李石九那条完好的左腿就会隐隐作痛，一瓶红花油就是他用来缓解疼痛的药，已经用掉了大半瓶。

　　“我这个腿比电视上天气预报还准，疼的时候不出两三天就要下雨的！”，李石九往膝盖上抹了点药油，习以为常地说道。

　　李桥顿了顿，随后说道：“下回上街带你去镇上医院，让医生瞧一瞧”。李石九的腿疼是反反复复，以前据说也去看过村里的老医生，但都没有彻底根治。

　　“不用费那个劲的，我这个老毛病了，去医院里，那些医生也瞧不出什么的，还给你开一堆药片”，李石九摇摇头，执意不去。

　　李桥沉默，其实李石九就是怕花钱才不肯去，老头年纪长了，但性子跟年轻的时候没分别，用奶奶的话说就是一头犟驴，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奶奶在厨房里烧水，把爷孙俩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她提着水桶出来打水，睨着李石九，“这种人也是活该，下着雨在菜地里拔草，本来腿就不好使的，还专门找着下雨天干活，你不疼谁疼？”，奶奶也是急性子，嘴上不饶人。

　　李石九瞪着眼睛，上好药油把裤腿放下来，为自己辩解道：“一下雨我就回来了，哪里会像你老太婆说的那样，我又不是傻子，下雨不回家”。

　　“我懒得说你，反正疼的时候别在我耳朵边上叫唤！”，奶奶打好水，又拎着桶回了厨房。
　　老两口拌嘴是家常便饭，李桥这么多年也习惯了。

　　这时，门外有人来了，小土狗多福竖起耳朵，朝门外叫了两声，只听见门被敲了两下，李桥上前开门。

　　“二哥”，见到门外的人是李功，李桥喊了一声，随后让人进来，是熟人，多福摇了摇尾巴，又跑回窝里趴着。

　　“还在忙啊？”，李功进来，熟稔地拿了个凳子在院子里坐下，李功是李桥的堂哥，年长三岁，李功的爷爷李祖平和李石九是亲兄弟。

　　李桥拍拍手上的灰，倒了一杯水放在他跟前，回答道：“随便弄会儿”。

　　比起李桥身材高大，李功就显得有些瘦小，一米七出头的个子，面色微黄，鼻头宽阔但眼睛却小，一坐下就缩着肩膀，视线在李桥家里巡视了一周。

　　李桥继续坐下劈柴，奶奶听到有人来了，从厨房里走出来。
　　“李功，进来里头坐”，奶奶朝着人喊道。

　　“三奶奶，我在这坐会儿就行”，李功抓了抓那头短发，笑着说道，三奶奶这个叫法是随李石九叫的，在李家那一辈，李石九排老三。

　　奶奶：“怎么有空过来了，好几天没见你奶奶出来走动了？她这两天身体好吗？”，说着，端了一碗煮熟的花生出来，在两个旁边坐下。

　　中秋节的时候从地里挖回来的新鲜花生，没吃完，现在还剩下一些，奶奶每天晚上都煮一碗。
　　李功抓了一把花生，刚出锅不久，还冒着热气，“她这几天头疼，不敢随便出门，吹了风更受不了，在屋里待着呢”。

　　奶奶听完皱了皱眉，李功的奶奶就是李石九的大嫂，姓张，奶奶都叫她一声张嫂子，张嫂子年纪比她还大几岁，前几年就生了病，没办法下地干活，已经窝在家里许久，听到她头疼，奶奶说道：“她这个也是老毛病了，之前的药还吃着吗？”。

　　李功垂下头，点点头说：“吃着，就是不见好，夜里都要疼醒几回，建芬和孩子都睡不好这几天”。

　　奶奶努努嘴，方建芬是李功的媳妇，结婚三年多，生下一个男孩，现在才两岁，方建芬的脾性，奶奶也清楚，这几天老的生病，又吵了她娘俩睡觉，少不得要鸡飞狗跳。

　　李功拍拍抓了把花生给李桥递过去，笑眯眯地岔开话题，“歇会吧，大晚上还劈柴，忙成这样让我这种懒汉看了都羞耻”。

　　这话是谦虚，李功看着瘦小，却是个肯吃苦的，他家里的活全都是他顶着干，眼皮底下的黑眼圈都有些明显，二十几岁的年纪，单看外貌像是三十多岁，一圈青色的胡茬冒了出来，整个人看上去疲惫又憔悴。

　　李桥看了他一眼，随后放下柴刀，接过花生，默默地剥壳，花生饱满，已经煮的软糯，在贫穷落后的白桐岭村，也算是庆祝节日的吃食之一。

　　“二哥，有什么事要说的？”，李桥开门见山，李功平时不经常来串门，今晚大概是来找他商量什么事情的。

　　李功瞧着这个堂弟的眼睛，平静看不出波澜，沉默寡言，倒是一语中的，他笑了笑，“还真是有事，最近镇上有人收天麦冬，价格不高，但是也是个赚钱的路子，我想着叫上你一起，去山上挖点”。

　　李桥：“可以，什么时候去？”，见他答应地爽快，李功直接说：“我想着明早去一趟，也不知道具体哪个位置有，去早点找一找”。

　　而且估摸着附近也会有其他村民去采挖，去得早能挖到的更多，山里就是这样，很多东西靠村民赶早。

　　李桥点点头，“好，明早去一趟”。
　　“行啊，那我先回去了，你也别弄了，早点睡觉”，李功说着就站起身，拍了怕手上的花生皮。

　　奶奶：“路上黑，带手电筒没有啊？”。
　　“三奶奶，用不着手电筒，看得见回去”，李功说道。

　　不等奶奶去拿家里的手电筒给他，李功已经起身出门走了，李桥把他送到门外。
　　等李功走了，奶奶才说道：“明天我去瞧瞧张嫂子，唉，她现在老了，不能干活了，家里媳妇又不是省油的灯，又生着病，少不了听了好些难听话”。

　　“你也早点睡了，明天进山小心点”。
　　李桥把劈好的柴堆在一起，这才收了柴刀和凳子，打算去洗洗身子，他对奶奶说道：“嗯，这就睡了”。

　　嘱咐完李桥，奶奶拿着洗脚盆倒热水，给李石九端过去，等李桥洗好出来，厢房的灯已经熄了，院子里静悄悄地，只隐约听得到老两口说话的声音。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小院里的木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随后又被关上，李桥背上挎着一个水壶，肩扛一把锄头，穿着一件蓑衣，腰间还别了两只尿素口袋，一路走到村口，多福在后头跟着，偶尔闻到新奇气味，一头窜进路边的草丛逗留一阵，见李桥走远了，才窜出来乐颠颠地追上去。
　　古井旁边，李功已经等着了，他头上戴着草帽，手里还拿着一顶，李桥过来后，他把手里的草帽递给李桥。

　　“中午日头高，蚊子还多，戴着吧”。

　　李桥接过帽子戴上，虽说是乡下最常见的草帽，戴在他头上倒是比一般人顺眼不少。
　　“从老路走？”，李桥边走边问道。

　　李功：“老路吧，新路那边绕远了”，老路就是以前村民自行挖出来的一条路，山区道路闭塞，运输全靠畜力，就有了马帮，专门帮人托运，老路就是马帮走的那条道。

　　他们要去的地方叫抬轿山，就在白桐岭村对面，得过河，别看就在村子对面，可要走过去也不是简单的，先下山又上山，脚程不少。

　　“嗯”。李桥应了一声，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多福，紧跟在他们身后，时不时跑到前头，跑远了又会蹲在路边等着人。

　　浣衣河正是丰水期，河面上是村民自行搭建的木桥，十几根海碗口粗的木头用钉扎在一块，就成了牢固的桥，连接两岸，成了白桐岭村村民联系外界的纽带。

　　丰水期河水不大清澈，青灰色的水流比春季湍急，若是不小心掉河里，成年人也会被冲走。
　　多福站在桥头抬着鼻子嗅了嗅，它走在前头率先过去，李桥和李功跟在后面。

　　从河底到上山，大概走了四十多分钟，这还是成年男人走得快，到了山上，要想采挖药材，就得深入密林，没有路可走。

　　“分开点走，我去这边”，李功戴好草帽，把面前挡道的树枝扒开，对李桥说道。
　　李桥：“行”。说罢跨过脚下的沉木，顺着山坡往上爬。

　　晨间的林子里充满鸟叫声，几只豆大的小雀被李桥的到来惊起，一溜烟飞离枝头，叽叽喳喳地。

　　地上都是落叶，脚下的泥土松软，不小心很容易脚滑摔跤，李桥脚上穿着一双黑色的鞋子，没走一步都扶着前方的树，借力往上，这样比较省力。

　　没走多远，右上方的树下就有一株天麦冬，叶子长得像松针，又像茴香叶，大概六十多公分高，比起周围的植物，天麦冬不算难辨认。
　　李桥拿起锄头将它挖出来，带着土壤一起连根挖起，拎起来把根上的土抖落，天麦冬的根部缀着一连串的果实，白色的呈椭圆状，一个果实有大拇指粗，这些果实可以入药，镇上来收的人也都是要这些根。

　　李桥把天麦冬上半部分叶子全部扯断，只留下果实部分，装到尿素口袋里，然后接着找寻下一株。
　　不多时，李功朝着树林里喊了一声，“李桥！”。
　　林子太深，以防走远了迷路，过一会儿就彼此叫一声，这也是李功要带着了桥一起来的原因，两个人有个照应。

　　“在这！”，听到不远处李桥的声音，李功放下心来，继续在树林里寻找着天麦冬，他袋子里已经找到了一些，只不过还远远不够，来一趟至少得把口袋装满。

　　抬轿山比白桐岭村所在的山要高得多，越往上爬，气温就越低，方才还见得到太阳，随着林子越发密，把阳光都遮了，山间云雾缭绕，李桥穿了一件灰色外套，早已洗得旧巴巴，他感受到周围气温低了，把拉链拉上。

　　“多福！”，李桥没见到多福跟在身边，连忙叫了几声。
　　不一会儿，一个土黄色的身影就从后面跑了上来，正是多福，它是一只农村土狗，在山里跑惯了，眼下也不觉得疲累，许久没有跟着李桥进山，多福有些兴奋，窜前窜后，但一直跟在李桥周围，没离开太远。

　　摸了摸多福的头，李桥这才放心地继续走。
　　不知闻到了什么，多福摇着尾巴朝右边跑去，越过两条缠绕在一起的粗大藤蔓，多福低下头在四处嗅着，随后朝李桥叫了两声。

　　李桥走过去，只见多福鼻子跟前的一颗朽木上面，长满了一排木耳，黑而透明，一朵朵团簇在枝干上。
　　原来是闻到了木耳的气息，李桥蹲下身，拿出一个塑料袋子，把上面的木耳全都小心摘下来放好，塑料袋子不一会儿就装了半袋。

　　“干得好”，李桥拍拍多福的脑袋，夸奖道，多福似乎听懂了，尾巴晃得更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