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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下岩镇白桐岭村 ...

  •   农历八月十七,是下岩镇赶集的日子。

      距离最近的县城两百公里,群山环绕之中,下岩镇坐落在一个坝子平原处,镇上拢共两个水泥铺成的街道,沿着街边上是建起的商铺,一个挨着一个。

      “清仓甩卖,一件只要29!件件只要29!走过路过不要错过,真正的优惠看得见……”。

      地摊上摆着个橙色大喇叭,里面传来叫卖的声音,后面的木架子上挂着一排排各式各样的衣裳,下岩镇是县里的边陲小镇,鸟路过都懒得拉屎的地儿,便宜打折的衣服吸引了赶集的人,纷纷聚拢在一处,把小地摊围得水泄不通。

      “老板,一件29块钱啊?”,一个戴着花头巾的女人问道,手里拿起一件粉色的上衣。

      “嗯,统统只要29块钱滴,喜欢哪件挑哪件哟!”,老板操着一口外地口音,普通话也不太标准,不过他在这个地方做生意已经好多年了,来街上的人都能听得懂。

      “这件太薄了,29有点贵,便宜点嘛老板”,一个背着竹篓的男人开始砍价。

      老板听完笑着说:“29是最低价喽,是我去拿货的价格,再便宜我都亏本滴!”。

      “我们干活的,穿这个不耐脏”,一个女人正在挑衣服,旁边的男人是他丈夫,男人瞧着她看上了一件淡蓝色的衬衣,忍不住说道。

      “上街穿,又不下地干活”,女人说着拿到身前比了比,左看右看都觉得喜欢。

      老板一边拿杆子给他们挑衣服,一边吆喝,一时间小摊上热闹非凡。

      “哎哟,对不起你,踩到你的东西了……”,刚才买衣服的女人转身,看着脚下被自己踩坏的两个鸡蛋,脸上满怀歉意,小摊上摆着满满一箩筐的鸡蛋,装在米糠里头,一边还摆着编好的竹篮和扫帚。

      赶集的时候,人群拥挤,她刚从旁边的小摊上挤出来,结果一不小心就踩到了别人摆在地上卖的鸡蛋,蛋壳碎了,里面的蛋黄都流了出来。

      她蹲下身正要替人收拾,只见一个高大的男人从后头走过来,三两步跨过来到摊前。

      “这两个鸡蛋都坏了,我给你拿钱,实在对不起了”,女人背上还背着睡熟的小孩,一手拎着刚买的衣服,一边在兜里掏钱。

      摊主正是走过来的男人,剪短的黑发下眉目深邃,抿起的薄唇有些干裂,他蹲下身把鸡蛋收拾干净,然后说道:“不用了”。

      男人说得干脆,简短的三个字听上去不带温度。
      女人过意不去,掏出一张五元递给他,“那不行啊,鸡蛋都坏了,这钱你拿着!”。说罢把钱往鸡蛋篮子里一塞,然后急匆匆背着孩子走了,人来人往的街上一眨眼人就不见了。

      男人看着篮子里的钱,半晌才将它收起来,一个鸡蛋卖一块钱,五元其实还多出来了,只是人已经走了,男人想把钱还回去也没办法。

      临近下午五点钟,小摊上的竹篮还剩下两个,鸡蛋却早已卖完,时候不早了,太阳挂在山那头,快要落山了。

      街上的人慢慢散了,男人也把两个竹篮用绳子穿好,拎在手上往街头走去。
      中秋刚过,天气已经悄悄转凉,瞧着人少了,街头那家包子铺也打算收摊。男人走到店门口,买了三个荞饼、三个花卷。

      “六块钱啊”。

      男人没说话,利落地从外衣夹层里掏出两张零钱递给包子铺的老板,拿上东西走了。

      卖剩下的两个竹篮大概半米宽,七十多公分,用绳子串好后,放在鞍子上用骡子驮回去。
      摆摊的时候骡子就拴在街头的树根上,早上放的一把草已经被啃食干净,只剩下草根,男人把绳子解下来,在骡子头上摸了摸,随后牵着回家。

      白桐岭村是下岩镇的一个小村,两地间隔着一条河两座山,从坝子平原的大路走出去,就顺着向东的道一路爬坡,直到翻过那座山头,再过一条河,又是上坡,翻了过去,才到白桐岭村的山脚。

      村庄就在半山腰,拦腰处都是平地,早在百年前就有人在这里居住,世代传下来,中途也搬走了一些,现在只有十几户人家还生活在这里,一到夜晚,零星的灯光在这片大山中亮起,显得有些孤寂。

      骡蹄踏在石板路上发出声响,脖上的铃铛声传得老远,穿过村口的那口老井,再走几百米就到家了。

      还没进家门就听到院子里的鹅叫声,男人牵着骡子,走到门口,那扇上了年头的木门是开着的。

      “咯咯咯咯咯咯……”。

      “躲哪里去了?咯咯咯……”,院子里,一个老人正端着一盆玉米,嘴里学着鸡叫声,听到骡铃响,才发现人回来了。

      “回来了?”,老人朝门口喊了一句,瞧见骡子背上托着两个竹篮,就知道没卖完。

      “嗯”,男人应了一声,随后牵着骡子往东边的牲畜棚子走去,取下竹篮,又把骡子背上的鞍子给解下来,骡子累了一天,回到棚子里吹了几声鼻子。
      男人在石槽里倒了一瓢玉米,又拿来几捆昨天割的草丢在石槽边上,还把旁边的水槽里灌满水,骡子走过来先是埋头喝水,半天没进水,不消片刻,水槽里的水没了大半,随后又开始吃料,牙齿磕玉米粒的声音清脆作响。

      安顿好骡子,男人这才回到院子里,老人手里拿着跑丢的小鸡仔,把它们都放在笼子里关好。

      “李桥,洗把脸可以吃饭了!”,老人在厨房门口喊了一声,房檐上方的烟囱里升起一道道炊烟,又被风吹散开来。

      院子里,李桥正在就着水龙头洗脸,简易搭建的洗手台,是两块大石板砌成的,三两下洗好,李桥又一把拿过毛巾把脸擦干。

      “知道了”。
      “爷爷去哪了?”,李桥没见到他,于是问了一下。

      “在外头劈柴,喊他一声,吃饭不知道回来还要人叫!”,奶奶不满的声音从厨房里传出来,年过六十五,她佝偻着背,正在拿碗筷。

      李桥推开那道小竹门,是家里的菜园,菜地边上种了一片竹子,长得挺拔,已经由最初的一两株发展了一大片。

      菜地边上,一个老头戴着一顶老旧的蓝色布帽,正坐在小木凳子上劈柴,手里的砍柴刀锋利,老人看着上了岁数,手上的力气却不小,劈柴的动作又快又麻利,身边堆着小山似的柴火。

      “爷爷,吃饭了”,李桥喊了一声。

      老人名叫李石九,今天中秋过后,正好满七十岁。

      李石九点点头,手上的动作也不停,“好,快喽”,劈完手上的最后一根,李石九才把刀放下,随后拿起放在身边的拐杖,杵在地上,一使劲,他站起身,一条腿站着,另一边的裤腿空荡荡。

      绕过劈好的柴火堆,李石九熟练地用着拐杖,都不用人搀扶,他自己可以走回去。

      厨房里空间不大,一个烧柴火的灶,上面架着一口铁锅,靠墙摆着一个碗柜,在油烟的熏烤下失去了原来的木红色,变得有些暗沉。

      饭桌是竹篾编成的,四边比桌面高出来两三公分,桌脚上编了花样,今晚是奶奶做的饭,一个青菜汤,炒了一碗腊肠,还有一碗粉蒸肉,粉蒸肉是村里吴大婶端来的,说是前几天李桥帮他们家搬东西,出了力气,正好杀猪做粉蒸肉,就给他们端一碗过来,说着是一碗,其实分量不小,十几公分口径的大瓷碗里面装得满满当当。

      李石九行走不方便,李桥替他搬好凳子,三个人围着桌子坐下,普通的菜色,有荤有素,却也算得上一顿不错的饭菜。
      奶奶给李桥碗里盛了一勺粉蒸肉,嘴上还说着:“你吴大婶客气,非要端过来,我们家就三口人,这么多一下子也吃不完的,放久了要坏,今晚多吃点”。

      粉蒸肉是现杀的新鲜猪肉做的,上面裹了一层香料面,肉质肥瘦相间,大多选用排骨肉,上锅蒸出来香味十足。

      一般过年过节或者办喜事的时候才做这道菜,吴大婶家里翻修老房子,请了一些工人干活,眼下快完工了,这才到村里买了猪回来,现杀了做席面,请工人吃饭。

      李桥低头吃饭,只是听着,并不多言。刚洗过脸,额前的头发还湿着,垂下眼的时候,就像一座安静的大山,沉稳肃穆。

      李石九:“那几个篮子卖掉了吗?我瞧你今天回来得早”。

      夹了一筷子青菜,李桥说道:“还剩两个,其他卖完了”。

      李石九牙口不太好,咬腊肠很费劲,良久才囫囵吞下,“没有上回好卖了,是不是街上价格降了?”。
      “不是,价钱都差不多”,李桥回答。

      家里拿去街上卖的竹篮都是李石九编的,编一个竹篮大概要半天时间,小半个月才能编十几二十个,小号的卖二十多块钱一个,大号的可以卖到三四十块钱。

      “鸡蛋倒是卖完了,这几天鸡婆子正是争着下蛋的时候,下次去还能卖一些,我明天还得腾出地方给它们做个窝,不然每天在院子里叫,也是吵……”,奶奶说道,家里养了一群鸡,大的小的拢共也有三十来只,每天伺候它们也得花些功夫。

      李石九:“那得养过年的鸡了,去年那一窝就不景气”。

      提起这个,奶奶对着李石九翻了个白眼,去年那一窝小鸡仔是养着过年用的,结果十一月份的时候,夜里冷,奶奶出门前嘱咐李石九给小鸡仔的窝盖上稻草,结果李石九忘了,第二天起来的时候,一窝的小鸡已经全死僵了。

      “还还意思提,今年这窝我自己养,在你手里头活不长”,奶奶扒拉两口饭说道。
      “好嘛好嘛,不跟你抢”。

      李桥吃饭很快,或许是他不怎么在吃饭时说话的缘故,三两口扒完碗里的饭,他放下筷子,从兜里掏出今天卖东西的钱,数了数,一份给了李石九,一份给了奶奶。

      “这是今天卖东西的钱”。
      看着递过来的几十块钱,奶奶愣了一下,每回李桥上街回来,卖东西的钱都一分不少交给他们,以前就说过他,但李桥明显没听进去。

      “你又拿给我们干什么?自己留着,一家人谁拿一样的”,奶奶没接,说完把身子扭到一边。
      李石九编的竹篮卖了两百来块,他也没接这钱,说话的时候胡子微动:“听你奶奶的,自己留着,我又去不了街上,没地方花”。

      李石九瘸了以后,再也没上过街,已经十来年了。
      李桥听到这话,目光微动,平静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拿着吧”。

      话语简短而不容拒绝,李桥把钱塞在老两口的口袋里,动作迅速麻利,他不止一次这样给老人塞钱,随后就出去了。

      奶奶看着李桥的背影,轻轻叹了一声,手里的钱还残留着温热的体温,几十块钱,在有的人眼里什么都买不来,但在他们家,在白桐岭村,是用几十个鸡蛋才能换来的。

      “上街一趟也不知道给自己买点东西”,奶奶叹气说道。

      李桥今天二十四岁,跟村里选择出去外面打工的年轻人不同,他留了下来,在这个小山村里做着农活,收入稀薄,身上的衣服常常就是那两身,换了洗,洗了穿,除了保持干净卫生外,李桥就不再捯饬自己。

      李石九喝了一碗青菜汤,沉声说道:“快吃吧,菜都要凉了”。

      晚饭后,太阳完全落山,暮色降临白桐岭村,村里陆续亮起灯,时不时传来狗叫声和人声。
      东厢房后面的牲口棚子里,李桥正在喂草料,棚子顶上是交错铺开的长茅草,厚厚的茅草屋顶能遮风挡雨,白桐岭村的牲口棚子都是用这种茅草搭的。

      栅栏隔出三间,分别养着一头黄牛,骡子,还有五只山羊。

      爷爷李石九没办法出门干活,只能负责家里的一些轻巧活计,这些牲畜都由李桥养着,早上要去割草回来喂一次,下午不赶出门放也得把石槽加满草料和水,晚上再喂一次。
      五只山羊体格不大,脖子上都挂了铃铛,走路就叮铛作响,看到李桥提着桶过来,山羊都把前腿搭在栅栏边上,等待着李桥给它们开门。

      哗啦啦……

      山泉水倒在石槽里,山羊们迫不及待跑到槽边,大口大口喝着水,有一只喝得太急,连续打了好几个喷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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