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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第卌九章 ...

  •   卌九.
      早早吁灭了灯歇下,适逢半梦半醒之际,忽听得叩丧的云板响了起来。我惊得心悸不止,生怕听错了,便反反复复地数着,确是四响无疑。睡在外面的歆儿唤来流云匆匆忙忙地燃了烛火。我见她们进来,忙问是怎么了,那两位姑娘却也是一脸茫然。三人聚在房内,忐忑难安,不多时有太监来报,说驻春宫的惠主子于丑时初刻薨了。一切皆是如突然,令人毫无防备。我错愕狐疑之余不禁叹惋,花儿一样的年纪,才晋了六品娙娥的位,只这么一晃儿,就…没了。敏绮是安相的女儿,虽与我并无太深的交情,但感觉得到她是个性子温婉善良的,不大爱说话。当年若不是父亲看准了樊谨,又顾虑着敏绮有点儿倔强,嫁与靖王的则怕是她。忆及旧事,难免又是伤感萦怀,可自己改变不了什么,唯能和对流云歆儿讲几句悲痛之语,扼腕悬泪,至此无他。
      因着夜里折腾了快一个时辰,翌日起身时已是日上三竿。歆儿不在了,流云服侍我梳洗完,用毕早膳,便描了花样子在窗下绣花。窗外的风轻轻软软的,风声里似有好鸟相鸣。宫中寂谧得很,不曾闻得一丝哭声。禁苑内人心均冷,惠娙娥方薨,竟然乏人痛哭。朱墙金瓦层层叠叠,其中静得冷漠无情。我一直记挂着歆儿,总是定不下心神,一连几次刺到了手指。默默吮着指尖,索性不做了,去看流云。
      流云正坐在炕上纳鞋子,身旁是一沓补过的衣裳。她咬了线儿,打一个结,将粗长的银针在发髻里蹭了蹭,又引了一根,重新埋首,并不发觉我站在她面前。本想捂住她双眼吓她一下,却一转念,生怕她一惊扎了手,少不得细着嗓子唤一声「云儿」,顿感几许扫兴。
      「你何不出去走走?也顺道帮我探访个人。晴好的天,闷在房里可惜了。」
      「流云走了,谁陪娘娘呢?歆儿姐姐是常出去的,不如她去。」她不抬头,自顾自地拈了针向上牵,继而想起了什么,又问:「娘娘想探访谁?」
      「也没有谁…噢,是你月妹妹。」我早就想打探些月儿的消息了,一直苦于心结和境遇不堪。不敢让歆儿去,是因为猜不透她,故而不很放心。如今流云得了上面的「特赦令」,这人选倒是不错的。
      「探访她?!」流云一下子狠狠地将手中活计摔在炕上:「那心里没有主子的东西,还不是棵墙头草?昧着良心替淑妃卖命,也不知愧不愧!枉费了娘娘自小带她身边,入宫之后也比疼我们疼她。到头来她竟反咬一口,捷足先登、平步青云了!」
      「瞧你,」我开口欲叹,却忍不住辍口笑了:「我只问了一句,居然惹出你这样多的话。我以后可不敢多说了。」我依着她坐下,亲亲昵昵地为她重新戴好鬓上的花儿:「月儿是婉才人了,与我同是王上的妾室。纵然『才人』比『慎仪』的份位略低些,但你终究得叫她一声『主子』,以免落人话柄。你呀,怎么只想着她是见利忘义?我怕的是,淑妃在暗暗地逼她做她不愿做的事…」
      「娘娘总是往好处想,也不知防人从背后捅刀子。年初在承安宫的时候,我就见过她不在屋里伺候、偷偷跑出去。那时我以为娘娘交代了事情让她做,便不曾多问。现在想起来,她原是悄悄到淑妃宫里去了。」
      我胸口突然隐隐发闷,兴致亦蓦地冷了下来。自知下面的话还是不说为妙,半晌哑然,而后另找了话题岔开流云。我探臂拿过她手中绣得极精极亮眼的浅蓝底玄边儿高底凤头鞋子,啧啧赞道:「真是双巧手。不仅样式新巧别致,绣线选得仔细、颜色也搭得用心。左右一双衔菊雉鸟,像能活着飞下来一般。教人不忍心穿了它糟蹋。」流云到底是毫无心计,经我一哄,竟立即熄了火气、舒展了眉头,她顺着我的话笑道:「这对鞋子,婢子可是做了好久。绸料难得,织时在蚕丝里混了孔雀翎,是婢子随身带着一直舍不得用的。单说这绣线,宫中的线一股十二根丝,略粗了,绣成自然不够好看。婢子想了个办法,把一股线拈开劈开,只取三根最韧的丝,便妥。」
      「做了几一日了?」我将绣鞋还予她,随口问道。不得不佩服流云,她的绣技大抵是宫中最好的了。这济淮水边的女子,自幼与「平绣之祖」许平仙毗邻而居,且深得其真传。许平仙盛年早殁,平绣之法,怕是不多见了。
      「有小半月了。倒也不急,得了空闲就做上一做,快完了。」
      我心中欣喜。又拿起做好的一只鞋子来,细细把玩,颇有些爱不释手:「云儿,你这双做完了送我罢?」
      「娘娘莫急。这是名花有主的,给歆儿姐姐…婢子得好好谢她。」她竟不答应。复顿了一顿,眯了眼笑言:「娘娘若喜欢,流云改日再制一双与您,一准儿功再细些。」
      「那还不得细到天上去?连神仙都不敢穿了。」说罢两人一并笑了。
      「娘娘。」流云似是忆起了什么,忽然敛住笑,对我道:「昨儿清点上边赏赐下来了东西时,查到了一个镂雕古拙雅致的木制扁盒。盒角坠着的泾纸花笺上写着『慎仪亲启』。奴婢和歆儿姐姐皆未敢动,不如现在拿出来,娘娘打开瞧瞧究竟内装何物。」
      流云转身去倚墙的立橱里取了个约两尺二寸长、一尺半宽的香楠木扁盒。我捧着,见木料甚佳、雕镂亦极具匠心,深恐不是可「买椟还珠」之辈。生怕摔了,便搁在窗下案上,轻轻启开。
      绛紫丝绒上,托着一柄牙丝编织镶珐琅碧菊团扇。牙白之色,衬了玉绿偏蓝的盛放菊花,很是悦目。我持起它时不禁茫然,这等物件何其珍贵,如何会混在一堆陈旧木器中,送到我手里?
      「娘娘,这东西是在单子上不曾见过的…」
      那,它就不是圣上的赏赐了?况且林妃的「偷梁换柱」一旦成真,她怎么会忘了把这扇子换掉呢?
      「流云,你确实不知送此物者为何人么?」我心里诧异,只将目光重新落回扇子上。鸫雀碧菊之侧,是一行嵌乌晶石刻金边小字。「罨画桥边春水,几年花下醉。」
      这是与扇中诸景极不搭调的一句。狐疑渐重,却冷眼瞥见一片菊叶上刻下了一个笔画细如蛛丝的篆字——「月」。
      原来是她?
      既知赠物人,那么乌晶小字,其用意便好猜了。「罨画桥边春水,几年花下醉。」我覆诵着,心悸不止地继续念下去:「别后只知相愧,泪珠还难寄…」我本想哭的,抑或简简单单地原谅她。而我瞒不了我的身子、瞒不了我的心,更瞒不了潜在心底的恨。
      掷扇入盒,尚不及盖了盒子叫流云锁了它永远不要让我再看到,就有人重重地叩响了水微殿西院虫蠹半蚀的榉木门。流云跑出去开门,我仍对着搁在案上的香楠扁盒怔忪着。直待流云于院中毫无人声地拖长了音唤我,我才恍然,出事了。
      我急步而走,心里乱乱的。走至门口,竟正正地给门前的景象吓住了。歆儿半躺在门槛外、不省人事。她的左额是一块淤青,手上沾满了快干了的血。身旁蹲着流云与两名面生的宫女,一边叫她的名字,一边费力抬她进来。
      「娘娘——」有人带着哭腔喊道。我也不顾险些被脚下的石头绊了个趔趄,忙忙地跑过去跪在地上,扳着其中一个宫婢的肩,厉声问:「这是怎么了?!」
      「回娘娘,还不是被淑主子打的?」那宫女低了头嗫嚅着,声音分明是底气不足,却夹杂着怨怒。
      「为什么?!」我早知道歆儿去林妃那儿有得是危险。可她是林妃的人,她是她的心腹。歆儿何尝不是个有分寸的姑娘?她亦答应过我,一定顺着林妃。林妃是喜怒无常,然而,歆儿跟了她已有三年,怎么会不了解她的脾气?
      「歆儿姑娘顶撞了淑主子一句,称了您一次『娘娘』。仅仅一句话、一个称谓,淑主子便…」我沉沉地叹了一口气。昨儿叮嘱了她千千万万遍,不许她为我触林妃的逆鳞,她为何不听?纵然心向着我,也不能固执地把自己推到风口浪尖,再摔下来。…我唯想知悉,这事实真相,到底是怎番模样?
      事态却容不得我多想。流云一行一行的眼泪,扰得我愈发焦急。我也想哭,只是焦急烧光了泪。我颤声说,咱们架她回去。
      但歆儿无声无息地慢慢睁开眼,一下推开我们伸去的手,挣扎着站起身,跌跌撞撞地走回了屋内。空留四人在原地瞠目愣着。先是流云缓过神来,匆匆地追过去扶她进了屋。我正欲随之回去,闻得身后两名宫女齐道:「娘娘,若无他事,奴婢两个…就回去了。婢子们偷偷送歆儿姑娘…淑主子许是不晓得的…」
      我竟不曾料到还有人唤我「娘娘」,一时心撼,却无暇多想:「你们别走。能…能不能告诉我,淑妃怎么伤了她?」
      两人面面相觑,微微颔首,似终是定了心思。右边略年长的一位躬一躬身,开口轻道:
      「禀娘娘,一切皆出于歆儿说错了话。记得她见淑主子下令将一个十来岁的小宫女拉出去跪板子,说了一句『淑妃主子不如学学慎仪,好歹娘娘礼遇下人、得了人心』。淑主子雷霆大怒,本想劈头搧她一巴掌,只因有孕不便起身,就一把抓住歆儿的手,拔了头上的簪子扎下去…」
      那宫女的声音越来越小,我这怕血的人想像着场面,不觉胸中一阵翻涌、后背森森发麻。她顿了顿,继续道:「淑妃使了要将人手戳穿的力气…歆儿自是疼到了心里去,她一躲,淑主子恼得更甚,索性顺势推了她一把。歆儿的头撞在一侧的矮方凳角上,这才晕了…」
      我从来没有如此痛恨过林妃,甚至她加害于我、诬陷我直至我丧失了所有,我也从未恨她恨得像当下一般咬牙切齿。恨入骨髓、怨入血脉,其情之剧,不可言喻。当下,她确确实实是个疯子,是个刚愎自用、一手遮天的疯子!我混混沌沌地打发那两个宫女走了,亦记不清她们临走时说了多少遍「娘娘珍重」。
      我恍惚踱回阁内,歆儿已十分清醒了。流云正咬着下唇,埋头默默地替她敷药。药是上品,本是早春我病着时御医院一并备齐了给我的。只是人说这药性强,涂在伤口上虽好得极快,却免不了火烧针刺一样的蜇疼。流云一手握着歆儿的腕,一手拿了竹片蘸了药粉轻轻拍在伤口上。歆儿固然是疼得很,忍不住一下一下地往回抽手。尽管流云不住地吁着,竭力想让她所受的苦痛减缓一些,而歆儿仍倒吸着凉气,眉头也拧得舒展不开。
      「疼么?」我知道自己问了句废话。沿着榻边坐下,托着她的手看她的伤。林妃真狠得下心,那簪子险些从手背上穿过去。血倒是已经止了,而我竟浑身瘫软,盯着歆儿的手几乎啜泣出声。
      「主子千万别哭。您一哭,岂不是折杀奴婢了?」歆儿这样说。她努力挤出一丝微笑,期望能使我有些许的宽慰。她是严肃惯了、冷漠惯了的,笑得那么不自然。我遏制不住眼泪,它悄悄地滴溅在她的笑容里。「主子,容奴婢妄言,方才您不该在外面与她们说那么多。」虚弱飘渺的微笑转瞬即逝,依旧是冷峻的声音。
      「怎么?」我不解地问道。
      「主子待奴婢好,奴婢心里一清二楚。而这若是传到了淑妃那儿,对您何其不利?奴婢既挣扎着自己走、不是被您与流云扶回去,便是不想教她们看到我们之间的亲好。您本应看明白的…倘如您看明白了,则不该…如今您保护不了奴婢,可您必须保重您自个儿。」
      歆儿满脸是泪,语气却丝毫不打颤。我反是不哭了,埋首为她系着包扎的白纱,心里久不平静。她兀自躺着,将手搭在胸前,目不转睛地望着彩漆尽退的画梁。流云拿了早些时候做得半成的宫鞋,搁在歆儿手中。
      「姐姐,你小心养病。等你好了,就穿上它去院里踢毽子,一定好看。」流云如一个稚气未脱的孩子,嗓音甜得足使人醉上几回,只是夹杂了哽咽。
      「难为你做得这样费心。云妹妹。我不舍得穿它,怕脏了。」
      「不怕。脏了,少不得再做。一百双、一千双,都是做得的。我盼着你的身子快些好起…」
      「我哪儿不好了?伤了手而已。莫非你做这鞋子时没被针刺过?虽说头上磕得狠了些,也不过歇一日半日便好了。」
      歆儿说罢,露出了挣扎着要起身的意思。我劝她别动,一面又斟了茶捧给她喝。歆儿的眼睛始终泛着水色,她看看我、望望流云,茶盏端在唇边,好久,才勉强呷了一口… …

      p.s.这么着吧,不改了。留言见右^^→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9章 第卌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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