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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第卌八章 ...

  •   卌八.
      梨花满地犹似当年景,无限思量,人间何处问多情?记得曾于佛前许下「莫负当初我,心似醉,滚滚向红尘。」如今一切都归尘土,情非情、怨非怨。自宣泰殿一别,境遇转好,虽断不及从前,却不缺日常所用之物。一意随遇而安,寄居一个「好归宿」,故两耳不闻外事,颇有放浪形骸之态。再不惧玉液琼觞,夜夜鼓琴欢饮,一切忧愁均化作杯底淡香,浸染唇齿肺腑;又是窗下案上白描山水,绘完则素手裂稿,片寸不余。春尽之时,数遍落花,抚墙轻叹,随即集律成曲,忙忙地奏给隔墙之人听。心中刻下了「知音」二字,亦不管人家许是不许,成日这么唤着。对琴苦嘲:「古琴已老,不续繁弦,惜哉华年!」不顾一身白衣,随意席地而居,横琴即弹。信口歌吟,或是「谁言落花飘零不可怜?落罢梨花月正圆」、或是「忆往昔,哪堪回首?记不起,逝水向东流」,歌毕即忘,抱着琴咯咯地笑,止也止不住。
      那时隔墙的人总会嘎然停了抚琴,空留一片静默。我知道他一定在听我畅快地笑。一笑皆笑、一泣皆泣,才不枉我当他是以琴结缘的知己。他喜欢弹《水深云际》,技巧愈发纯熟精妙。他将「白露横江」的辽远缥缈带给我时,我便覆诵着「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然后饮下杯中浊酒、化解愁肠。
      可惜了!可惜了他的好曲子。「风回曲水」、「花影层台」、「渔歌唱晚」,这偏宫中能找出哪一样?《春江花月夜》,绝美的名字被生生辜负了。高墙禁隔,无山、无水、无舟、无渔、无钟、无鼓、无风、无情…除了一弯淡极了几乎不见颜色的娥眉月,怕是连个「春」都没有。无春。只因小暑已过,春花早凋,无诗无意。
      我喜欢「听」他练剑。无法亲眼观赏、为他喝彩,我唯能一边听,一边在心里想像剑斩晨风的洒脱样子。他应是个舞琴仗剑的侠义之士,却不该置身宫里。于是我替他向往妻梅子鹤、竹林汲泉,怡然的隐居生活。我一直未能亲口对他道谢,拜谢他默默地陪了我那么久。他从不说话,而我则感觉得到他时时在我身边。也许我是太敏锐了,日后不经意便捕捉到了流云歆儿谈及他时的种种异样。「隔墙知音」,这轮廓渐渐变得清晰,甚至再多想一分就能认准了他是谁。可我不敢想,惟恐想到了我曾经对不起、又伤过的哪个人。我决心欲离他,只是每每喝了酒,蹒跚着走到墙下,依旧是满腹心事相诉,克制不住。不禁开始蒙蔽自己,明知不是,还自言自语,只说那隔墙的是名女子,如花美貌,才比名媛江以涵。若是我有朝一日出了殿,必先要拜会她,一叙姊妹之情,二结金兰之交。想到最后,极是荒谬不经,似嘲地一笑,笑我这昔日果决之人当下居然异常优柔寡断,所想皆是矛盾,矛盾得可鄙。故而平静了心气。发誓不多想,却仍忍不住去想。
      我本以为时间会过得很慢,不料竟是那样快。小暑大暑之间的半月余,随酒杯琴声起落交错悄然远逝,同时还有令人嫉慕的韶华。我虽人前对此不以为然,背地里倒禁不住喟叹几句。近日来,常有半旧的木器细软作为赏赐送抵水微殿,也曾因祭祀大礼去过宗庙。我犹忆及那次焚香参拜,新晋的四名主位中,不见了安相的女儿和婉才人。林妃已是小腹微隆,闻得洒扫小婢窃窃私语:「淑妃若诞下太子,定会晋了贵妃之位。我听圣上说过呢。」流云一声轻斥惊了她们,我止住流云,向那两个小宫女张了张口,可到底说不出什么。记得启彦是极爱孩子的,既然我给不了他,又何必阻拦别人替我圆愿?谢尚不及,心生妒恨,天理难容。我遥遥地望着启彦站在高高的祭坛上,虔诚地祈求赫赫先祖护佑淑妃母子均告平安。他离我那么远,连他的眉眼都看不清。他的面色,似乎,是苍白的。
      林妃闲适地蜷在软椅里,不停嘴地吃着酸性的糖渍梅子。几十个人忙碌着侍候,她却稍不如意便加打骂。我真真切切地看着她嫌漱口茶潗得淡了,立时拍案而起,抓过茶盏将茶汤泼在奉茶的宫女脸上。她恐是不够解气,又劈手打了那宫女一个耳光。长而锐利的指甲套子划过桃花一样的腮,鼓起的伤口略泛粉白,一时还没有血,只是等她才咬牙切齿地咒了半句,殷红的血便汹涌着淌下来了。地位卑贱的粗使女子怒不敢辩,唯能恸泣着,被满手满袖的血和面上的疼痛吓得颤栗着挪不动步子。林妃自是看得烦了,一声声地嚷:「禄升,快把她带下去撵出宫!别教她再入我的眼!」立在一旁的淑涓心存不忍,刚启口求情,就让林妃伸手在臂上狠狠地拧了一下,疼得哑然。
      真是人随境变。我居于中宫的三年,她几时这么猖狂过?我从淑涓眼里看到了怨愤、从禄升眼里看到了恐慌、从侍茶女子眼里看到了恨。少时的林妃是任性的,庶妾所生却锁住了林氏一家上下的疼爱。林端疼她疼到骨子里去,便是星星月亮,也会摘了给她。这般溺爱,我尚自叹弗如。
      喜欢她的时候,我们自然看不到她的任性,只当那是带着一丝小姐脾气的娇憨。母亲曾退了陪嫁的镯子给一直吵着要的林妃,一边说我不及若仪讨喜。她说,若仪这副模样,任是多么贵重的东西,想不给她都难。然而什么时候,林妃的娇憨衍生出了刁蛮偏激,又由固执骄躁变成了高傲刚愎、目中无人?
      刚愎自用,古往今来,有多少人败在这四个字上?我秉着一分忧虑看她信意责打宫侍、看她喜怒无常地将一把一把的金锭珍珠打赏给下人。那些可怜人自是吓坏了,忍住身上的疼接了赏赐战战兢兢地拜谢。他们猜不透林妃的脾气,于是时不时被林妃的一声呵斥唬得心惊肉跳,失手打了碗、错了礼数,另一顿毒打就接踵而至。我隐约看到了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辉煌景象下潜伏的巨大危机,心中替她不安,而绝非幸灾乐祸。
      自那日祭祖回宫后,启彦又吩咐人送来了好些东西,同时颁下圣旨,许了流云在宫中随意走动。我知道这很不易,送走了传诏太监,便想唤来云儿,叮嘱她日后在外千万恪谨隐忍、莫丢了机会,并说些其他事情。只是唤了几次,无人答应,少不得亲自去院中寻她。院落原是不大的,眼下满满地堆了各色质地的物件儿,更是几乎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了。在那棵从未开过花的石榴树下,流云和歆儿坐在旧黄杨木小凳上,两人紧紧挨着,正捧着红纸单子检对赏赐之物。
      「忙着呐?」我轻轻走过去,将手搭在歆儿肩上,俯身看她手里红单子上密密的字。
      「嗯。」她简短地颔首应道,并不起身施礼,目光依然停在纸上。我从不怪她们不懂规矩,她们与我在一起,纵然玩笑话说到了天上,也是心性使然,一笑了之、毫无责备。
      「娘娘。」流云仅是对我笑了一笑,转去做事。「歆儿姐姐,这儿明明写了崭新的乌檀木嵌螺钿雕花八宝炕柜一只,怎么没有?」她侧头问歆儿道,又伸出手在纸上点着:「还有这个…这个…湖绿绣柳枝褂子…这儿…」她的手指划了个圈儿:「这些,怎么一概找不着?」
      「都在那儿垒着呢。」歆儿扬扬下颚,目光落在一堆散杂得分不清件数的旧木器上。那些箱奁橱椅无不蒙了一层厚厚的灰,榫卯亦不严实,离我们稍近的一张竹榻的藤编榻面已然破了,缝隙中明晃晃地塞了一团泛黄的宣纸。
      不禁心生不快。尊贵无极的一国之君见我贫窘,仁慈地「周济」一番,本是大善大义的好事,何苦硬生生地添上一丝半缕的嘲讽意味?!堆积一地的物件儿,狭小的阁内固然放置不下,积在外面又怕风吹雨淋蚀损了,一旦被人看见,少不了周折。我微微一叹,旋即平心静气地想到自己既一心做世外之人,再如此争名分争待遇,岂不是自相矛盾、授人笑柄?我的初衷只是为唤流云,断然犯不上怄气伤神。向前挪了小半步,举手欲拍拍流云的背,叫她跟我走。却不防她先开了口——
      「这就是王上亲自拣选赏给娘娘的东西?!分明是别人用烂了的。补也懒得了、修也懒得了,照样搬来我们这儿。这些旁人不希罕不待见的劳什子,值得娘娘轻贱了自己磕头谢恩么?他们到底当娘娘是什么?!敢情还有胆子掉包?我这就回王上去,请他千万别放任了淑妃,我知道李代桃僵的是她,一准儿是。」
      「流云!」我与歆儿不约而同地拦住她,抓着她的腕、扳着她的肩,不许她走。「王上才下了旨,你这会儿就拗着他们来,好么?!」
      「我不管!忍了这么久,那群杀千刀的无一日不欺负到我们头上。娘娘终究是一身母仪天下的风度,纵然有眼无珠的罢黜了您,在我们心里,谁都无法僭越。」淡黄的宣纸团从流云身上落下来,落在我脚边,然无暇去捡。
      我停了手,鼻中一酸一疼,眼便湿了。流云也是霎时滚了一脸的泪,她仍恨恨地挣扎着,歆儿则死活不肯松手。
      「你听我一句劝。」歆儿的声音虽冷,但仍激动得颤抖。她攥着帕子给流云拭泪,低声道:「落难之人,须担得起『卧薪尝胆』几个字。我不信天,不信天能眼睁睁地看着好人被恶压住了身子。主子能忍,千万不能教事情坏在你身上。」
      我不知道歆儿打什么时候起竟开始待我这样好,或许我真是太可怜了。我从未刻意拉拢她,唯将她视同一株带刺的月季,尽心去浇灌。
      歆儿并不理会我唇角边悄悄浮现的笑。她揽着流云,慢慢劝她:「王上刚痊愈不久,自是不适宜听过多的琐事。而淑妃主子,你回她不仅徒劳,我怕的是你会一去不返。…不如…我去吧。眼看着这些东西无用,因是圣上赏赐的,还不能随意丢弃。我明儿去禀告淑主子,就说慎仪谢赏,只是赏赐太丰厚,折受不起,想将其中部分原封不动地退回去。恳请王上和淑主子日后绝不要再破费了。」
      歆儿的话,带予我的不止是慰藉与动容。趁她们说着,我缓缓蹲下身,伸臂探着那一团宣纸。总有一股莫名的欲望催促我打开它。流云鲁莽地摁住我的手,赶在我之前把纸团夺了去。
      「云儿,你做什么?」
      她抢了纸,忙忙地往袖里藏。流云脸上的泪渐渐风干,其余的汇成一大滴,悬在腮边。她不说话,想撕了纸,却被歆儿抓住了手。
      「你为何要藏它?上面可是写了字…?」她不答话,只拼命摇头。歆儿去拿,流云怔了怔,迟疑着向回缩缩手,末了终是给了她。歆儿展平了纸,瞄了一眼,我问她是什么,她道:「是一张有花有树的画儿。」说罢便递与我。流云又挣着来抢,我则已什么都看得清楚了。
      流云的「李代桃僵」原是不错的。启彦原就是个「君子一言重似千斤」的人。既然他说过「夫妇之道,义均一体。虽故缘无续,好歹不曾恩断义绝。」则决不会有悖于承诺。这我宁愿信他,凭四年的朝朝暮暮,信他。而心里却又忐忑,眼下我软禁水微殿的境地,还不是他造成的?如此,他有何堪信?先前时候,他可是不肯信我呢。
      但…一连串的事情,轻而易举就看得出谋划者的野心和攻于心计、亦有对我的了解。是林妃。她的作风狠辣凌厉,也稔知我旧日在宁府的一切。能认出且找到父亲遗赠我的画将它揉皱了再放到我身边、并以为这样做会使我心痛如剐的,我从未想过第二个人。入宫之前,她总说那画儿好,我也曾对她炫耀过,入宫后这画一直随在我身边,却再未有意让人看见。流云,她也许是认出了我的眉眼儿吧。她一心护着的是我这个主子,不是别的。
      我心里有了数,阴霾瞬时散尽。毫不心疼这画儿,重新团了它,对歆儿说一句:「一张废纸。扔了吧!」
      这一晚歆儿定了主意,待明日去上禀林妃。我望着她,彼此是心照不宣。
      「去了之后,只将我平日的生活琐事告诉她,多说一些也无妨。若赶巧她心情不佳,就什么都不要说,别反害了自己。」
      「这个自然晓得,请主子放心。奴婢知道主子也不愿看到一院的杂物堆着,与其我们无用,倒不如分予宫外的穷苦人家好。」
      她巧妙地绕过话题,又推说有事,急急地走了。歆儿依旧是个让我不大琢磨得透的人。

      p.s.汗,石姊。这样可好?本章「大概」已完,还好,忍住了没怎么*,再汗。后面的应该就没什么虐的内容了。林某人要生孩子,哪管得了那么多?预告:贵妃醉酒。
      更新无内容,改几个不通顺的地方。汗……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8章 第卌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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