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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第卌七章 ...

  •   卌七.
      这日琴罢回室,不见月华蒙胧胜烟,罩住了窗外折枝残花,阁子内盥洗完,便褪衣安歇下了。纱帐外,一灯如豆,光色昏黄,幽幽地透到眼前。已过了亥时三刻,我只像着了梦靥般,辗转反侧,久久睡不安生。强自闭了眼,正是似睡非睡之际,一片云雾裹挟着从前的种种景象,飘摇而至。一会儿是靖王环住我、挣也挣不开的手;一会儿是启彦刀子一样的眼神和林妃血肉模糊的面容;一会儿是宁府密室里父亲面对着炙热的炭火,浅浅道出「必弑林端」;一会儿又是漆黑的燕陵驿馆,林端吊在鲜红的粗木横梁上,与白绫一并随风飘舞。一直飘到人脸上,从背后伸出一双断了的大手,死死地扼住我的颈子。我失声尖叫,惊恐地向后退去,却不知何时被满面谄笑的林妃抱着腿,逃遁无门。拼了命地呼吸,悬着一口气,苦苦寻觅生机。眼泪横流,冷不防流泪入口,竟是腥甜。我惊得魂不附体,混沌中觉得有人在重重地拍自己的脸。那么凉的手,仿佛冬日檐上长长的冰凌断了、落在颈窝里,凉得彻骨。不禁浑身一颤,好久方得睁开眼来。真真切切的一张脸,突至的喜悦中带着焦忧。我如一只无助的小兽,瑟瑟地蜷在流云怀内。
      「娘娘做了噩梦呢。现在,可醒了。」
      心悸未平,固然答不出话,唯有伏在她臂弯里粗粗地喘息。流云想替我拈去粘在颊上的发,我反抓住她的手,颤抖不止。并非全是因为心里有鬼,怕人索命。我在惊梦时实实地预感到了不详。歆儿自门外探首,不满地揶揄,无人理会。
      「梦到什么了?」流云低低地问。我只是默然,许久对她说,云儿,你来陪我睡吧。用心暖着凤珏,这一夜却再无眠了。
      翌日一早,歆儿去了撷英殿。我草草梳洗过,吃些混了桂花糖的碧粳粥,便在檐下摆了竹椅看书。天极晴,温和的阳光晒着,因着一晚没睡,不免乏了。流云十指针黹,一边闲闲地与我说话。
      「娘娘,您看,梨花都快落了。」
      「世上哪一种花可以长开不败呢?如果有,那只在你心里。记得他当年为我种过梨花,可惜未及树成花开,我就承旨入宫了。宫里也有梨花,与世无争地开着,后来落了。梨花落了,长了青青的梨子,又太酸太涩。王上说,那先别摘,留熟它。熟是熟了,枝头,是一片讨人爱的颜色。而初秋竟大雨倾盆,几场天泪,怕是打光了…」
      隔墙的梨花落了。风吹起残了的花瓣,送进我们的院子。我放下书,寻着风过去。走至高墙,望着满地落英缤纷,愣了一愣。拾足踏上一块青石,攀了残花稀疏的梨枝,踮着脚,阖目嗅它。
      「香么?」
      「不香。是苦的,有一种寂灭的味道。」
      我扶着流云的手,轻跃下来,风声中,似有人喟叹。「娘娘又心苦了。」
      是,是说不得的苦。这般田地,回不了头。什么时候,我已走得这样远了?来路茫茫,去路茫茫,泥泞跋涉,举步艰难。负着千般情、万般罪,任凭左右是惊涛骇浪,前后是天堑、是深渊,却那么固执,偏要奢求着绝处逢生。
      曾经我有被视同一生尊崇的荣耀,刺眼的光华掩埋着所有的不甘、柔情、意念。
      可那是曾经。
      并不沉重的朱漆木门蓦然开启,歆儿伫于门槛那端,僵直如木。
      「回来了?」我挽着流云,盈着笑去迎她,纵然不情愿。她不答话,我看见了她的面庞,像是青铜殳的颜色,略略夹杂了粉墙的白灰。我离她愈发近了,却是歆儿左脸上的伤痕分外夺目。那是五指之印,其中有隐约跳动着的绛红。流云与我,都将她脸上的伤看在眼里,相视怔忪,流云开口欲问,我牵牵她的袖,制止了。
      她泪痕未干,我自然猜出了几分。歆儿定是在林妃那儿受了委屈。无疑,打她的人,除了林妃,便是淑涓。我拉着流云,一箱一匣一柜一奁地找药膏给她涂。流云倒是愤懑:「她从前怎样待娘娘?您还帮她…」流云不知道,我是在帮自己。趁这机会,若是能拉拢了她,有何不好?
      歆儿接过流云手里的瓷瓶,扭头就向阁里去。我拉住她:「我帮你。」
      「不必了。」她说这话时,声音变得平和,早不是先前凌厉刁毒的语气。
      「你一边照镜子,一边涂药,我怕你涂不匀。」流云替我拦下她。我分明见她眼眶泛红,心中似喜非喜。
      薄荷的凉气四处弥漫。我抚着她的脸,细看了看:「好了。」
      「谢主子。」此刻她竟是温恭有礼的。我垂首向匣内捡拾着药瓶竹签等物,自知她心里定是有所转变了。流云露出恬然的笑意,她端了茶盏:「歆儿姐姐,走了那么远的路,请喝茶吧。」歆儿侧目看她,迟疑着接了茶盏。她却不饮,只将茶盏搁在桌上。
      「主子,昨儿王上旨意,由淑妃代王后执凤印,册承安宫婢冬月为才人,赐封号「宜」。今日宣泰殿上,又甄选得仕宦之女三人,入充六宫…」
      唯有淡淡莞尔,颤抖着从歆儿手中捧了茶盏,猛地喝尽。「这可是喜事。圣上新纳了侧妃,定当雨露均施,广承香烟才是。」
      冬月啊,她是林妃的功臣。在林妃执掌了六宫之后,封她九姬之一的才人,是否低了些?连我自己都是骇异的,钟情于同一人的不幸…若是从前,我会伤心得怎样、怨得怎样?而如今,我哭也不哭、恨也不恨,平平静静地接受了,甚至说了一个『好』。
      「歆儿,你不妨告诉我,其余的三位主子,是何许人物?」
      那一定是林妃的人,与她非有亲缘不可。否则,依她的个性,如何肯让她们分争自己来之不易的位置?
      「回主子:一位是李文徵大人的孙女,名唤凊兰,称英柔则,主撷英殿…」
      「慢着,」我心中疑虑迭生,撷英殿本是林妃所居,而今…「当下淑妃姐姐身居何处?」
      「承安宫。」
      我原应料到的,只是不曾想到会这么快。禁苑内名义上的中宫是长锦宫,而实质上的,名曰『承安』。林妃重了身,孕育的是当朝帝君的长子。子若可活,其后定是母以子贵。况且淑妃乃二妃之属,仅次王后、贵妃、德妃。他日长子兼祧大统,必尊其母为太后,如此… …
      想了几番,心气不顺之时不免暗骂自己心贱。抛诸事皆于世外之人,何必在身外物上苦苦纠缠不清?
      「原来如此。那,另两位呢?」
      「阮大人之女阮筠,称华宝林;安相爷之女敏绮,称惠娙娥,与华宝林同主驻春宫。」
      果真少不了政治的厉害!我玩味着,启彦到底是何心思,致使他居然选了李、阮二人的孙、女之辈?不禁忧从中来,两个酷吏成了王亲国戚,势力滋生,能予□□的究竟是什么?弹指间,安永濂这个名字,已然陌生了,我默默覆诵,除了嘲讽,仍是嘲讽。一朝相国之女的封号不比别人,看得出,他并不好。安永濂算是背叛了我的,或许他这才得以保命。但他得到的是「两方俱不受」,是「里外不是人」。
      「明儿是那三位主子承接册印的日子。按□□礼制,大典之后,她们应前往各宫请安。王上吩咐过,说您是早年入宫的主位,她们…」
      歆儿的声音弱了下去。她盯着我的眼睛,渐渐住了口。也许我的脸色真的很难看罢?直过了好久,我才木然问:「她们怎么?」
      「吩咐她们一定要来给参拜您。王上说这不仅是名分上的事。」她顿了顿,「若是主子身体不适、不愿见她们,奴婢便替您去回王上,王上自然是会许的。」
      人的转变是须臾之间的南辕北辙,令人瞠目。
      我静修半月,抄了几卷经书,好不容易心如深潭死水,偏偏有人丢了块石子。固然不想见那些人,她们是历史人情背后的恩怨、是恩怨背后的眼泪,我也一样。我不相信启彦会以真性情待她们,那便不是眼下的他了。纯稚固执而意气风发的少帝,随着拂窗的风,一去不复返。又是因政治衔起的姻缘,少不得令人啼笑皆非。
      「主子?要不要奴婢去回王上?」我不语,歆儿难免再问一次。我笑着摇头。我有足够的勇气与理智,接受她们的拜谒。
      我断然料不到,她们竟不曾来。只凑近了歆儿的脸,细细地看,然后问她还疼么?
      那日天色昏黄时,门庭冷落的水微殿西院前,几名内宦悄然而至。他们目不斜视地颁下圣旨——
      「明日辰时初刻的册封大典,思慎仪务必前去,违令,即斩。」
      以死相胁?对启彦而言,这算什么?我从角落里沉重破旧的樟木箱底捧出一只绣袋,一枚一枚的碎银锭跌落掌心,又一枚一枚地被搁在传诏宦官们的手上。从前的□□王后,决不会预料到潦倒时手头拮据的窘迫。颔首数着,那是我如今积蓄的大半,却不足平日里打赏的一个零头。他们倒好,接了银子,并不理论多少,唯有冷冷地笑笑,多了分悲天悯人的意味。我默默地送他们出门,其中一位略面善些的挨近我,轻道:「慎仪主子,记得穿戴整齐。行事言谈均须小心谨慎,勿使圣上…」他住了口,一行人匆匆地离了水微殿去。
      「我还有体面些的衣裳么?」亲手掩了门,回头问流云道。声音小得如鱼唼喋。可流云仍听得真切,她犹疑了,讷讷地回禀:「娘娘莫急,待奴婢寻一寻,总归会有的。奴婢…定是要将娘娘打扮得雍容得体,不教娘娘失了风范。」
      会有么?我知道,不会有了。一日之内,被斥责羞辱、被负罪软禁,连同接踵而来的贬谪幽囚,一切,无不突然。事情发生得这样急,不给我留一点准备的时间和余地。身上的素衣,是那时穿在身上的,我记得樟木箱里,亦尚有小福子冒险带来的鹅黄短襦并墨色长袍。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还有…大抵还有事发之日,圣上亲手披在我肩上的蟠龙织锦披风。我不仅思量,却再不柔柔弱弱地泪下潸然。那披风或许正是王室的遮羞布,遮去了王后的衣衫不整。它将她逼到了历史的长河前,滚滚波涛,须臾,淹没了她曾经的辉煌。
      满屋的缎帷漆具,摆设而已。徒有金玉之表,腹内空空如也。属于我的,只那么两三个装着书与笔墨纸砚的大箱子,若是算上小些的柜盒奁匣,其数总不过十。未及掌灯,流云便忙忙地翻找起来,顾不上吃饭。劝了几回,她仍不依。我开始悔恨自己,明知找不出什么,为何要拿话示意她去那么做?
      「云丫头,你依我一句话,不必找了。我记得那些衣裳搁在哪儿。待明日需用时,信手可得。」
      我是哄她,心里则空空的,毫无着落。明日会怎么样,已然无心去想。死,能如何?我确实一度畏惧它,但那仅仅是我不忍心亲手将自己推上绝路罢了。若是启彦执意、愿我一死,抑或他亲自了结了我的性命,也就…不怕了。
      一夜睡得安稳,却起身极早,甚至镜前梳妆之时,天尚青黑。
      歆儿似有了一丝怨言,只是终不曾说出口。她与流云燃了灯,打了水。云丫头仔细,水是用炭火暖过的,生怕凉了我。我净了面,浅浅敷上些轻匀的茉莉粉,胭脂点唇、螺黛画眉。
      之后,妆盒皆空。
      「主子,您这眉眼,应画得似泣非泣,盈盈含露,才惹人怜惜。」
      我不答话。何必故作憔悴?我该让她们看见,我,很好。拾了梳篦,交于流云手上:「云儿,你替我梳。」
      她自是将发丝梳得顺了,然而她忽然停了动作,迟迟不肯继续。我问她到底在愣什么呢?歆儿替流云回说,五支短簪,连宫妆中最简单的双平髻,都绾不起。片刻哑然,我向她道:「那就不绾了。随意拢一拢,拿条绦子系住,便可。」
      我的目光落在半开的木箱上,素色绣梨花百褶绢裙并一件银纱罩衣,正静静地搭着。已记不清最后一次穿它是在四年前的哪一天。只是一幅画面清清楚楚地刻在心里,那是我与启彦初遇时的情景。昭平十五年仲秋,宁玄贞入宫觐见,即是如此装扮。
      「云儿。」我扬扬下颚,示意她将裙子替我换上。流云固然不知其中的故事,而她的声音里依然透着焦忧——
      「娘娘心心念念、说是一准儿找得到的衣裳,就是这件?册封大典上,最是见不得白色,您…」
      最见不得白色,又怎样?我执意穿它,不止是因为贫窘得寻不来别的,更不是存心要启彦记起什么。只是我心里,不想去讨好谁、迎合谁,自己的路,再坎坷也必须走,路尽的结局,再残酷也必须面对。我想对得住我的心。
      「梨花快落尽了。」勉强笑着扣上最后一枚纽襻儿:「记得扫了落花,留着,等我回来。」如云的梨花,就算今年一定落了,明年也不一定会再开。我垂了眼。她们问过我,有没有怨王上的心?启彦啊,我怨你做什么?只是那场幽怨与你灿然的笑容一起,我已决意忘掉,你为何偏时时提醒我记牢它?你与我一起扫过落花呢,那时你还不是□□的王,寻常衣装、寻常模样。你执了你母亲年少曾用过的花帚,细细地扫,却不许我动,生怕我累着。我便笑,我哪儿有那么柔弱?素衣淡妆,浅眉如画,顾盼过你如斯的风流年少。你掬了一捧残了的桂花,轻轻念古人的诗,我在一旁含着笑看你。桂花么?是桂花。什么时候我种了梨花,原来开的是桂花。
      是四年的怀故凄凉。旧地花葬,零落成泥,中庭孤寂,杂藤蔓延。昔日折桂御园,在我心里,早成了麻雀寻欢之地。亭台之上,苦草环柱,一忍秋霜摧残… …
      「娘娘。」她这一声唤,我便狠狠地抿唇笑了。她嗫喏着:「您这是夏日的衣裳,如今才是暮春,天冷。」
      「是么?我不觉得。今日难得天色好。」望望苍穹,是蓝灰之色,颇带几分凄迷。只我心里不冷,便一切都是暖的。
      流云的眉头不曾松动:「天冷。」她重复道。
      「那…云儿,不妨将那件蟠龙的织锦披风与我穿上。」
      歆儿打断我:「主子,恕婢子多言,您不能穿它。您若是觉得冷,不妨委屈一下,穿婢子这件。」
      她抱着她极宝贝的银狐领青缎披风,走至我身旁,抖开,不由分说替我披上。我戴上罩了面纱的笠,拉住她的手,垂首而笑:「你怎么待我这么好呢?」
      我挽着她,自顾自玩笑似的地对着宫墙向住在东院里的那位作别,然后灵巧地跳过门槛儿去。流云在身后,依依不舍地看着。这一早,她不知求了歆儿多少遍,求她千万不要教我出闪失。我喟然,今日断不能带上流云,无论彼此间是如何牵挂。林妃派到我身边的人是歆儿,『亲离』,她想见的,不过如此吧?门槛那端,一名陌生的宦官持了拂尘弓腰立着,一脸淡漠。歆儿向他微微点头,眼波流转蕴涵了千般故事,我听她亲昵而不失恭敬地唤他,「禄升,咱们走吧。」
      禄升,他是林妃身边近日获宠的内侍宦官?

      宣泰殿前。
      自禄升独自进了殿,时间已是不短。而他仍不曾出来,音讯全无。辰时,大约早就过了。我坐立不安,衣衫单薄不掩暮春之寒,又不敢擅做主张回水微殿去,只有静静地等。不多时,阶下竟走来了个小宦官,慢条斯理地给我磕了头之后,便朗声道:「请慎仪主子安。淑主子方才在承安宫廊柱上不小心蹭破了手背,王上忙召了御医包扎,怕是得耽搁一时半刻。慎仪主子且于殿前安心等上一会儿,巳时,许是一切都办妥善了。」
      好言软语地打发他走了,心想,所谓一时半刻原是整整一个时辰。我不怕凄风苦雨中站成佝偻老妪,望年年春青柳色,映一潭积水顾影自怜。从腕上退下檀香迦南念珠,一颗一颗地捻,天地凄冷,区区一件披风挡得了什么?怀里的凤珏则依稀散着热,暖心。
      他到底赶在巳时前,来了。大国天子,身着衮服,上绣九章,其冕朱绿,十有二旒。长长的衣衫,一拂一拂地挂在了我的心上,挥之不去。只是他傲然与我擦肩而过,不曾低眼、不曾回头。我自臻首不言,林妃一袭茜罗宽袍,绣遍了张狂的凤。她停在我身旁,仅仅是瞬间的犹疑,因为我听他对她说:「你重了身子,慢些…小心。」
      风撩动着黑漆竹笠上衔着的面纱,我不欲见人,并不是不敢。透过细软轻丝的缝隙,清楚窥得林妃只居于台下侧位,台上正宫之位,却是空的。启彦精巧地笑着,举手投足是绝代风华。他唤了足足几十宦官宫女,携了伞扇盂盒等各色日常之物侍立林妃座后。又是果品好茶奉着,信手可得。「王上说了,淑主子若是诞下一男儿,这中宫之位一准是淑主子的,任谁也越不过她去。」我闻言,且不理论这话出自谁口,想必是歆儿吧?颔首黯叹,想是生衍后嗣这类原本温馨神圣之事,不知何时竟亦染了俗人垂涎高位的欲望;晶莹如寒江雪的幼小生命,终究要因母辈汛期之水一样的欲望,化为污淖。早听人说过的,禁宫禁得住一切,唯独禁不住欲念,女子的欲念。她们会用最近的水去解无法隐忍的干渴,甘霖遍体之后,方发觉一切皆是坍塌毁灭了。——人如是,我如是。
      我的目光向上溯去,绕过启彦时不时殷殷望向林妃的眼,终落在林妃那日曾鲜血淋漓的脸上。切肤之痛今犹在,我克制不住地阖目不忍去想,却仍横下心,看了。歆儿曾言:「淑妃主子伤了脸,王上就亲手将白獭髓、琥珀屑、冰玉粉加以无根之水,调和了,与她敷于脸上。这是上好的药,极为难得,应是好用的。」我一度不信,白獭髓、冰玉粉,这是两样何其难寻的药?先帝云妃,正是病重时少了这两味药、天下均觅不得,无力转圜,含恨而逝。原来他是舍得为她用的。嫉慕扼腕之余不由在想,怎么他们给我的封号,就没有「云」字呢?我那么喜欢它,他们既知,为何偏不肯遂我的愿?
      林妃的脸,细腻如瓷。隐约见得一抹残红斜飞入鬓,平添娇媚之色,不知是伤是疤,抑或是丹脂染颊。我下意识地去抚自己的颈,指下的凸痕昭彰了一切。忽然想到了一个人,少不得悄悄去推歆儿,只刚张口,便是一股凉风灌进嘴里,呛得说不出话来。这么久了,他们除了自顾自地在殿内闲谈喝茶,却不管我还衣衫鄙薄地候在殿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我稳住呼吸,问歆儿道:「你晓不晓得,今儿,宜才人来么?」话音未落,已是心头一紧一疼。
      「她不来。」歆儿草草回了话,便扭头向阶壁下看去。那是三位妙龄女子,窈窕绰约、柔媚雍容,明艳得伤人。她们遍身锦绣绫罗,高髻上金笄玉饰堪迷人眼。我顺着歆儿的目光,借了面纱遮掩,仔仔细细地打量这三名为天下女子所妒之人。其中,每个人的两泓秋水,都无一例外地漾着甜喜、憧憬、骄傲。我当年也曾这样期待过,这样幼稚不解世情险恶地期待过。我轻轻地笑,素白的面纱遮住我的笑容,我笑的时候,她们就袅娜地从我面前走过去。她们视我如无物,依次进殿,披帛绕肩、长袂御风、恍若九天仙人。
      仍是无人宣召。一道不高的门槛儿,生生隔绝出两个世界。我虔诚地候着,安静而尴尬。只是站得久了,不禁周身疲惫,又无人看座,唯有扶住殿外大柱,歇息一歇。殿内的人,已然不管不顾地径自念起圣旨来。一册一印,秀女们接了,叩谢天恩之时亦不忘拜谢殿上殿下勤于侍奉的林妃心腹。启彦见她们跪在阶下,叩谢极为恭谨,他似是一时心动,急急地走下御座,亲手相搀。他逐个扶她们起来,这时间真的好长。我从后面默默数着新主位们乌发上无数光辉烁然的钗钿步摇,乞求难熬之时如转瞬逝去。噙着笑,却是郁积中心。冷不防苦笑出声,自己竟是一惊,歆儿伸手将我拉至一边:「主子小心。」她颦眉问道:「主子,您到底笑什么?」
      我笑什么?我想告诉她,我是在替殿上的人高兴呢。但终究话未出口。自知这话是哄人的,一出口定又是个弥天大谎。人言:『恸至肺腑,已无泪,非大笑不能明心意。』可我以无心无肺之人自比,我恸谁?
      「前廿二日,上册宜才人之号,因避淑妃讳,今后是处皆作『婉』。予众所知,钦此。」
      避讳?早就废黜了的礼法,为得不仅是一个「公平」。当下,忆及启彦素以「人」自谓,而非「神」。今日林妃重提它,他居然会允许。人们可以不避庄敬帝的讳,可以不避恭文太后的讳,偏要避她?此举为何?只是殿上之人不容我多想,禄升尖嗲的嗓音回荡在大殿中——
      「正典毕。请英、华、惠三位小主逐一参拜宫中其他主位,以全大礼。」
      于是她们先去拜了林妃。阿谀奉承、磕头称颂,无不是宫里独有的客套。林妃的脸色却不是很好,倦怠地倚在软枕上。她并不回礼,俯视着她们,继而侧目挑了挑眉,便有淑涓捧了各类珠钏宝贝赏给她们。我从那盘东西中看到了属于自己的几样。我知道那些东西对林妃而言大可以弃之荒野了。她已完了她的任务,顺了她的心,而我就败在那些东西上。我想起了那日的惊悚,鼻子一酸,居然流不出眼泪了。脑海中旧日景象变得恐怖如斯,不由得浑身颤抖,一把抓住歆儿的手,较着她手上的温暖,才知我的手有多凉。
      「主子!」她用肘轻触我的臂。
      「嗯?」我愕然。扭头抬颚,怔怔地注视着那三名女子款款而至,立在眼前。思绪多半是被抽空了,头脑间一片空白,连目光也聚不到一处。启彦周身迸射着摄人心魄的阴寒,前所未有的恐惧与惊慌一波接一波地袭卷了我的全身。身子在不由自主地向下坠去,直到膝盖重重地磕在某种硬物上,也仍不觉得疼。大殿里是一片鸦雀无声。「若君心去…便离…尔切莫思量,我断不思量…将从前予我心…付…」我这么念着,不知是在心里念,还是话已经出了口。哽咽了,却有人死命地拉我起来。竹笠带着面纱一并落了地,我想挣开那双手,只听歆儿口中的气息吹在我脸上:「主子,快别跪了…」
      「你不怕教她看到?」
      我兀自站起身,淡然道。这句话确实不近人情。我竟能这么快地敛住了所有心思,甚至我自己都始料未及。歆儿顿时撒了手,我整了整裙摆,解下披风甩到歆儿怀里。刚才的失态,并不引以为耻。我站在修饰一新的宣泰殿里,将一身素白亮给他们,人皆默然,熟能心里无愧?不顾一切地向上望去,当我心无庞杂地莞尔,正正望进了启彦的眼睛时,我看到他的眉头有些松动,模样却像是从前因一时走神、输了棋。
      林妃旁若无人地咳嗽,吓醒了所有僵直在场的人。
      「慎仪姐姐。」
      那三名女子似是如梦初醒,齐声轻唤道,一丝不苟地道了万福。她们的表情很不自然,眼神裹挟着一丝慌乱,想必是我被唬到了。
      「恭喜。」这二字道出口,波澜不惊。我知道林妃铁了心要看我的笑话,若是她肯把我那一跪当是笑话,则大可以如意了。抬眸笑看面前之人,深深一福,只差再跪她们一回。
      「我却没备什么贺礼送你们。水微殿远,也不舍得劳动你们过去…」语毕,忽然是莫大的绝望。我望望林妃、又瞥向启彦…旋即蹙眉横心,从怀里掏出那只流云亲手绣的锦囊。裂璺遍布的凤珏,依旧是暖的,它承载着我的一个愿望。「我不常出来,亦不晓得下次见到你们会是哪年哪月。这玉佩送予你们,虽不完好,但到底也明了我的一份心。曾经我这一颗心,都在它身上。今儿给了你们,就当个念想吧。它碎过,是我用白蜡补的。倘如承蒙不弃,你们想分了它,一掰…便可。」
      她们听罢,自是呆在那儿,不知所措。我趁她们愣着,径自牵过其中一人的臂,将玉珏塞在她蜷曲着的手中。伴着呼啸的风,我恍惚闻得有人在远处自言自语般地唤我,只听不清那人口里细细研磨的称谓,是「贞儿」还是「小姐」。
      我垂手,欲转身离开,却又顿住。慢慢蹲下去,拾了面纱重新戴上,说,歆儿,咱们别留在这儿了。
      「姐姐应该懂得规矩。王上尚不曾下令跪安,您敢往哪里去?」林妃放下茶盏,起身移步而来。那三名女子见状,少不得退了下去。林妃笑得妍媚:「难道姐姐就那么不想见我这做妹子的?」她亭亭地立在我面前,猛地伸出一只手,搭在我肩上。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就向后躲,可究竟被她抓住了。她的手死死地抓着我的肩,五指如针,不穿骨透心,誓不罢休。我侧目看她的手,极尽睥睨之色。却见她腕上缠了厚厚的白纱,像是伤过。她怎么了?我顾不上问她缘由,只想快些脱身回去。
      「放我走吧。就算是…我求你。」
      「求我有何用?记得当初我求你的时候,你还不是…」她克制不住地提高了声音。启彦打断了她:「淑妃!」
      「你居于偏宫,保绥宜厚。夫妇之道,义均一体。虽故缘无续,好歹不曾恩断义绝。你若要走,孤无计相挽,慎仪皆请自便…珍重!」
      启彦这话,原是说给我听的?可怜我听后好久,都不曾缓过神儿来。他这一字一字,咬得何其艰难?就如孤家寡人,送别最后的血亲。
      我知道我想多了。带了足够的感情去想,是那么一厢情愿。我一遍一遍地提醒自己,决不犯那「心贱」二字。于是泪就含在眼里。我不敢眨眼,生怕它落下来,直到殿外的风吹干了它,这才阖目驻足,久久不愿睁开。
      「慎仪主子留步!」
      禄升怀抱拂尘跑下长阶,步伐趵趵。他远远地叫住我,赘肉横生的颊上额上蒙了密密的一层汗珠。
      「公公。」我口中应着,转身屈膝施礼。我不明白我今日是怎么了,为何对平日恨极了的繁缛礼数情有独钟,仿佛少了这一揖一拜一躬身,我在宫里就活不了。
      「公公有事么?」
      「倒没什么…王上口谕,是给主子的。」说这话时,禄升一直毫无表情的脸竟泛出了一丝不易被察觉的怪异:「圣上言:『慎仪所居甚远,朕不便躬亲视之。日后有恳来上,无须笺奏亲禀,授于宫婢可矣,朕酌情许之。』…主子,您看开些,出不了水微殿,不妨邀几位官伶,听听戏…这…圣上是答应了的。」
      「多谢公公。听戏一事,请免。烦劳公公代为拜谢,王上一番恩德,待我来世相报。我不苦,至少…」冷笑着摇摇头:「算了。」
      我执意不肯他送我回去,甚至不惜害他落了个「抗旨不遵」。「公公只管据实上陈,若有责难,就说是我让的。」我的罪名那么多,不在乎再多一个。歆儿的怨气盈在脸上,我只含笑看她一眼,她的聚结一处的横眉冷目便舒展开了,也涣散了满眼的淡漠阴狠。我没有猜错,歆儿不是无情的人。她有怜人的心。
      怜人的心,凡是个人,他们都会有的。我不知林妃有没有,但她一定不希望启彦对我生出了垂悯。而事实上,她应该后悔自作聪明地策划了这场会面、以此剜我的心了。我对启彦的垂悯,从不心存半点希冀。它不能改变现有的任何情境。我并不恨谁,要恨只恨造化将世上的情深情浅、人善人恶都生生的辜负了。要恨,就恨我自己。
      似是一切,均看得淡了。
      可我真的看淡了么?
      我蘸饱了笔,正欲落下,忽听得风声有变,呼啸中夹杂了铿锵之音。思绪转回了幼时观父亲一丁姓门客院中舞剑的情景。神经一颤,不免多联想了些。却怔忪着,突然闻得『铮』的一声响,便再无动静。心里诧异,只怕又生了心思。我唤了流云进来,她的脸色那么好,眉眼都是敛了笑的。这丫头见我无恙,比得了金山银山都高兴。「云儿,替我把琴罩上。今儿晚上,不弹了。」颔首重新提笔,一滴墨不知何时溅在纸上,早已洇透。少不得顺着这墨痕写下去。我本意,是想画枝插瓶梨花,不想末了纸上竟写了四个字。
      流云探过身子,认认真真地读道:「何谓人心。」
      我搁了笔,抽了纸狠狠揉成团。是啊,谁能告诉我,什么是人心?

      p.s.差不多虐完了。如果本后娘没有临时发病,应该就这么多了。不过好像还想改改,汗。看了看,真长啊真长。真是头一次^_^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7章 第卌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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