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雨知时节》第十九刃

15、期末考事件

　　大雪纷飞，树木挺立在雪地中，枝条上挂满了沉甸甸的雪球，在静默中演绎着属于它们的庄重舞蹈。房屋、桥梁、街道，一片静穆，灰蒙蒙的天让人看了就想去死。

　　我坐在期末物理考试考场里，腿快被旁边的暖气片烘成腿干了。
　　在我变成人干之前，我一定要问清楚到底是谁出的物理试卷。选择题超纲不说，大题还这么难算，没一个题的答案是整数。

　　隋风坐在我斜边，腿伸得老长，小腿跨越整个走道，脚尖快抵达我的脚后跟了。

　　距离考试结束还有十分钟，我看了一眼试卷，能做的都做了，我放弃挣扎。隋风倒是还奋笔疾书地写着，答题卡快被他用擦头搓出个洞了。

　　考完物理，期末考就算结束了。
　　我们回到教室，要五点半才能放学回家，还得在教室瞎琢磨一个小时。

　　我们小组是今天的值日生。
　　我和徐栩负责整理讲桌和黑板。

　　在整理时，我发现了一份残留的期末历史试卷。
　　这张试卷成功吸引了我们这群成天和公式符号打交道的理科生的注意，大家簇拥上讲台，聚拢在一起分析这张“不速之客”。

　　七嘴八舌地正经分析下，每道题都被我们选出四个答案，别误会，每道题都只有四个答案。

　　“什么是‘内阁’？”
　　“中央集权和专制统治难道不是一个意思？”
　　......

　　“啊——”讨论声被台下对答案的徐栩打断。
　　我们看着惊魂未定的她，她脸煞白，有气无力地说：“我物理选择......全军覆没。”

　　隋风叹了口气，眉头舒展开来。“我还以为什么事呢，依照您和出题人的实力，这不是很正常吗？”
　　黄鹤疑惑不解：“斑斑不是没给答案吗，你怎么就知道你全错？”
　　徐栩晃了晃手上那张密密麻麻写满字的试卷，回答：“我在第一考场门口顺了一张试卷，上面写着他的答案。”
　　“啧”了一声，隋风满脸鄙视：“第一考场怎么了，连黄鹤都曾莅临过第一考场，可见第一考场实力不详。”
　　黄鹤给了隋风肩膀一肘子。

　　徐栩指了指试卷的姓名栏：“可是这是向熙的卷子。”
　　隋风愣住了，“行了，一边凉快去吧。”

　　上课预备铃响了，我们本以为考完会让自由活动，没想到老希端着个保温杯，步履沉重，踉跄前行，说学校要求按正常上课时间安排学习，让我们回去坐着上课。
　　我们的精气神顿时减了一半，隋风被老希逮住，让他去办公室帮他泡杯茶。

　　徐栩拿出三条咖啡粉，一齐洒进一只装满热水的杯子里。她拧紧瓶盖，上下摇晃起来，像酒吧里前台耍帅的调酒师。

　　我不禁发问：“期末都考完了，你还想下定决心好好学习啊？”
　　她呼噜呼噜喝完一整杯咖啡，表情跟喝中药一样。
　　“从现在开始，我要做一个无情的学习机器。”

　　黄鹤回头冷笑：“你这一杯喝下去，待会儿要是放个屁，全班都得提神。”
　　老希找卷子找得入迷，根本看不到我笑颤的身躯。

　　老希先让化学课代表把答案写在黑板上，让我们一一校对。

　　徐栩对答案特别快，只是这次对完答案，她面色平静，没有像以往一样，要么眦个大牙笑，要么气了昏厥。
　　我一边改着我的实验题，一边问：“怎么，估计多少分？”
　　她十分淡定：“85以上。”
　　“这么牛？那你脸上怎么看不到一丝开心。”
　　“不敢笑。根据以往的经验，有一科考得好，则必有一科考得烂。”
　　说完，她看向物理课本，恨不得将它生撕活吞。

　　黄鹤更不对劲，他比徐栩状态还平静。
　　我从他俩课桌上顺了根红笔，问：“你又是怎么回事？”
　　隋风抢答：“他没考好。”
　　黄鹤瞅了他一眼，怒斥：“你又知道了？”
　　我连忙退出他俩硝烟漫天的战场，隋风补充：“因为他每次选择题错得多，都会说卷子出得不好。”

　　对完答案，全班精神涣散，老希也有气无力。
　　但他今天有点怪，他一边讲课，一边用一张纸巾捂着他的嘴。
　　于是他讲课是这样讲的：“碳和二氧化碳反应会生成一氧化碳......tui.....会使气体体积增大一倍，通过赤热的炭层后......tui.....恢复到原状态，气体体积增大，可知混合气中一定含有二氧化碳......”

　　徐栩本来心情就不好，这一听更加来气：“不是，这哥们冲谁呸呢。”
　　隋风扭头，悄悄告诉我们：“我刚才帮他接水的时候往杯子里多放了一把茶。”
　　“人才。”

　　我和徐栩的棋局才下一半，老希才讲完第三题，广播忽然响了：“通知通知，请高二各班速到田径场集合，学校将安排本学期体侧。”

　　“有病吧，早不测晚不测。”
　　“不能挑个暖和的天气测吗？老娘今天穿了三条秋裤。”
　　......

　　我相信整个教室都没人比我更崩溃。
　　因为昨晚我刚把我的袜子大脚趾处烤出一个洞。

　　于是，我排在队伍里瑟瑟发抖。拖得只剩一件保暖内衣的徐栩一脸不可思议：“大姐，我都没抖，你抖什么？”
　　我悄悄告诉她：“我袜子破了个洞。”

　　徐栩憋笑憋得想哭，见我表情比较痛苦，她恢复了一点道德良知：“那怎么办，这么多人看着呢，我也不能把我的袜子套你脚上啊。”
　　我环顾四周，问：“隋风不在吧？”

　　“你想穿他的袜子？！”徐栩满脸震惊。
　　“不是，我是不想让他看见我的大脚趾头。”
　　“你老家哪里的，怎么还有不准让新郎官看脚指头这种恶习？”
　　“你他妈想让别人看你脚指头啊？”

　　“徐栩，体重50千克，身高一米六五。”
　　徐栩一脸害羞，恨不得让全世界知道她减肥成功了。

　　接下来就是我了。
　　我小声问：“老师，可不可以不脱鞋啊，你看我这鞋没底。”
　　那位老师瞟了一眼我拼命展示的鞋，语气冰冷：“脱鞋，上称。”

　　徐栩慢慢挪过来，与我背靠着背，嘀咕：“放心脱，我给你打掩护。”
　　我小心翼翼脱下鞋，在脚完全脱离温暖的鞋子后，我的大脚趾头感受到了刺骨的寒冷，像是冬天从树洞里探出头的松鼠。

　　可喜可贺，在徐栩的掩护下，后面排队的女生都看不到我冻得发红的大脚趾。
　　当我沾沾自喜时，我看到黄鹤抱着外套从测肺活量那间教室出来，他眼神从体检单上脱离，顺利与我对视。

　　完了。

　　慢慢地，一只熟悉的蓝袖子从教室伸出，随之而来的是一整件蓝色卫衣。

　　“可以了，下来吧。”

　　在隋风出来的前0.001秒，我顺利穿上鞋子，大脚趾头回到了温暖的家。

　　“吴声，体重60公斤，身高一米六六。”

　　该死，刚才光顾着照顾脚指头了，忘了脱棉袄，给我增重了两公斤。
　　不过还好，这个老师虽然不近人情，但声音很小，像办事处小窗口的办事员。

　　但她旁边填报告单的老师就有点惹人烦了。
　　这位小哥跑去了隔壁测视力的小姐姐那儿献殷勤，笑得不亦乐乎。

　　女老师声音大了些：“喂，还没登记完，你干嘛呢？”
　　小哥一脸不耐烦：“你直接告诉我呗，我手里拿着登记单的。”

　　您可真是敬业负责啊。

　　于是，整个报告大厅回荡着女老师的狮吼，如果小哥不来这一出，她或许声音能温柔点。
　　“写啊，吴声，六十公斤，一米六八！”

　　这句狮吼吸引了整个报告厅的注意。吹肺活量的，测视力的，测听力的，检测红绿色盲的，几乎全都转过头来看我们。

　　大家似乎在说：“哝，那就是运动会跑三千的吴声，有点重啊。”

　　老师，两公斤也是斤啊！

　　体检完，差不多天就黑了。
　　为了不让测完的同学先溜，学校食堂特地加菜，让我们和住校生一起上完晚自习再走。

　　经过这一场闹剧，我毫无胃口。
　　徐栩约着朱瞳去了食堂，我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操场上散步。

　　操场被一层薄薄的寒气轻抚，月光洒下银白的光辉，显得格外宁静而清冷。四周静悄悄的，只有偶尔传来的风声和远处模糊的灯光，为这寒冷的冬夜增添了几分孤寂与深邃。跑道旁的树木在夜色中静默伫立，仿佛在倾听这场高中前半部分的尾声。

　　钟楼巍然矗立，不惧寒风凛冽，傲然挺立于冬日的苍茫之中，宛如一位坚韧的守望者，静静诉说着岁月的沧桑与坚韧不拔的精神。

　　凝望着这座古老的建筑，我忽然感受到我与它的距离由远及近的过程，一路的心酸与痛苦仿佛成群结队，在沿着它的身体一点一点往上爬。
　　尽管成绩还没出，但我已经有预感，这次考试不会太好。物理砸了，语文作文偏题，数学两道大题毫无思路，化学生物勉勉强强。

　　我仿佛已经预见了过年时亲戚会怎么说了——女孩子后劲不如男孩，特别是学理科。
　　这些话我听过多种翻版，它们复制粘贴了一遍又一遍，横亘生长于我的成长之路，成了无尽生长的荆棘丛。

　　小学时，他们说：别看女生现在学习好，现在把劲全用了，一到初中就不行了。
　　初中时，他们说：等到学了物理化学，女孩子就比不上男孩子了。
　　高中了，他们还说：高一女生学习好很正常，等高二高三压力大了，女孩抗压能力不如男生，到时候说不定就跟不上了。
　　......

　　所有的预言，都被我一一打破。
　　可是这一次，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仿佛成了验证他们预言的工具，而这些魔咒在我身上生根发芽，越长越大。

　　我妈只有女儿，她会受到有两三个儿子的亲戚的嘲笑。
　　从小到大，她不遗余力，一遍又一遍和我强调“你一定要给我长脸，一定要证明你比男孩子厉害”。我不忍看到她受到婶婶姑姑的嘲笑，于是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比男生强。我仿佛是在为那几个表哥表弟活着，无论做什么都要比他们强，这也对我后来的学习有了一定影响。
　　小学时期，我一直稳居班级前五，心理上打败了那几个常年倒数的表哥表弟，但依然有人说“女孩子上了中学就不如男孩子了”。
　　到了初中，我又在为推翻这个言论而刻苦学习。
　　进入一中，正当我沾沾自喜时，我遇到了瓶颈期，“打败男生”这个潜意识给了我许多无形的压力。我极其痛恨那个深究一晚物理题还只能考七十多分的自己，还痛恨那些每天睡觉打游戏都能考满分的男生。
　　“胜男”这一思想在我心中已根深蒂固，也是我后面学习生活痛苦的来源。

　　我从无垠的记忆之中脱离出来。
　　风有些大，我竟然没发现自己鼻涕眼泪挂了满脸。

　　在擦鼻涕时，我背后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吴巡考又在思考物理题呢。”

　　我转过头，是隋风没错了。
　　他一改往日的放荡不羁，竟然端正安详地坐在操场观众席第一排，右手杵着下巴，眼神意味深长。

　　他正对着我笑，那双清澈的眼眸弯成了月牙状，嘴角上扬的弧度如同晨曦中温暖的第一缕阳光。

　　我迎着寒风，慢慢走向他，我仿佛能看到主席台顶棚的灯光照着我的背影，为我的孤寂增添一点柔和。

　　看着他笑容满面，我打趣道：“你怎么总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吓人一跳啊。”

　　他立马站起来，身体笔直，伸出没戴手套的右手。“你好，我重新介绍一下自己，我叫隋风，来无影去无踪。”

　　我噗嗤一笑，涌上心间的泪水慢慢如潮水褪去。

　　我坐到他身边，好在今天他没吃小葱包子，我能嗅到久违的薰衣草洗衣粉香味。

　　他什么也没说，我感受到了他的坐立难安。
　　于是我说：“想问什么就问吧。”

　　果然，他脱口而出：“期末考没考好？”

　　我嘴硬：“没有啊。”

　　“那你还会因为什么难过？”

　　我摇摇头，沉思了一会儿。他也不开口，只是静静地看着食堂出来的饱餐一顿的“饕餮”们。

　　“有考试的原因吧。唉，说了你也不懂。”
　　“愿闻其详。”
　　“你应该没听过这样的话吧。不对，你应该听过，只是别人不是对你说的。”

　　寒风袭来，他打了个冷战。
　　“什么话啊？”

　　“作为一个女孩子，作为一个理科还不错的女孩子，”我连忙补充，隋风忽然发笑，“我总是会想，会不会不努力一点，下次考试就被你们这群男生超了。从我很小的时候开始，就有人不断地告诉我，女生后劲没男生大，女生理科比不过男生。我总是费劲心力证明自己，可我发现，我正在无可挽回地走向他们预料的结局。”

　　我等了很久，耳边依然只有呼啸的风声和轻轻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他说：“既然这样，那为了公平起见，高考的时候，学理科的女生统统加50分，男生都不加分，这不就解决问题了吗？”

　　我哭笑不得，再一次为他清奇的脑回路所震撼。

　　与此同时，他肚子发出了声音。

　　我问：“你没吃饭？”
　　“没吃。”
　　“为什么？”
　　“跟你一样，心情不好。”
　　“什么样的坏心情要靠在操场赏月治愈？”
　　“思乡之情。”
　　“......”

　　眼看食堂三楼的灯熄灭，路上的人越来越少，我忽然意识到该回教室了。
　　我站起身来，隋风却跟钉子一样钉在座位上。
　　“你不回班？”
　　“我等黄鹤，他给我带了包子。为了不被你们这群矫情的狗鼻子前后桌诟病，我就在操场解决了。”

　　寒风不时吹过，撩动他额前的碎发，而他只是静静地抱着膝盖坐着，眼神空洞地望着远方。

　　我想起那天张垚说的话：隋风私底下其实很安静，像是心里藏了很多事，只是看起来没心没肺。
　　也许露露说得对：语文好的人其实心里戏都很多。

　　我有些想对他说的话，可刚到嘴边就说不出口。

　　只是他忽然叫了我的名字，不是吴巡考，不是呜呼，而是吴声。
　　我回头，他目光如炬，一动不动地锁定在我身上。
　　他说：“吴声，你不需要向任何人证明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