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去何从》南柯子

7、第 7 章

　　近些年，我越长大，就听到越多的闲言碎语，说我是抱养的。起初我没太在意，因为我总是念着妈这些年的恩情，我吃的穿的用的比两个姐姐的都好，还有什么可说的？你想啊，世界上哪有这么傻的人，要真是抱养的，会比对亲生的还好吗？
　　可是当我最好的朋友刘凯轩都偷偷告诉我时，我沉默了。刘凯轩是我初中同学，他姐姐嫁给了我们村卫结巴的二儿子，已经在城里买了房子，端午节的时候看他们回来过的。我回首这些年来，随着我的长大，我妈之所以对我的态度越来越恶劣，不过是因为我不再那么听话，不像小时候那样好拿捏罢了。我又不是她的复制品，凭什么要事事听她的？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卫家是怎么收养我的？我的亲生爹妈是谁？我是被他们是不小心丢失，再被拐卖的，还是他们故意把我扔掉或送人的？想起后一种情况，我的心中就一阵绞痛。
　　我突然萌生出一个念头，我一定要找到自己的亲生父母，看看他们到底是什么样子，问问他们当初为什么要扔下我！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就感到浑身热血涌动，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我在寻找失踪人口的几家著名网站宝贝回家、全国救助寻亲网登了记，并将DNA录入信息对比库。有志愿者张老师和王老师分别联系上我，他们都对我说了很多鼓励我的话，叫我只要坚持就有希望，说不定很快就有消息的，给我长久以来灰暗的心情带来一抹亮色。
　　从此以后，我每天都带着满满的期盼醒来，却又在无尽的失望中重新堕入梦乡，时间就这么像车轮一样一圈又一圈地碾压过去。两个多月后，还是没有任何消息，我已经麻木了，再也不抱任何希望。——那么多人终其一生都没找到自己的家，凭什么我比他们幸运？
　　我万万没想到，我还真比很多人幸运。一天中午下班的时候，我习惯性地拿起手机，准备刷一下抖音淘宝什么的，哪知电话簿里竟有好几个未接电话，外加一条短信：“您的亲生父母有信息了，请您看到手机后务必回个电话！”如果不是宝贝回家的张老师，我肯定以为是遇到诈骗了，但我对他有着一份特殊的信任，因此我毫不犹豫地拨了回去。张老师告诉我，他通过DNA对比，联系到一个与我的基因高度相似的年轻男子，他是因为晚上跟朋友一起喝酒时打架斗殴，被警方抓去录入信息时发现的。
　　我听了心里有些发怵，难道我有这么一个游手好闲的弟弟不成？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家庭？我爸妈还好吗？他们为什么不要我？……无数个疑问等着回答。张老师倒是比较热心，他建议我将自己的头发剪下一绺装进信封，寄到指定的地点，然后等通知就行了。
　　经过一个多星期的煎熬，终于等来了确切消息：我的老家在湖北襄樊，25年前，我妈在生我的时候难产而死。没过一年我爸就带着我再婚，他跟后妻很快又有了孩子，（估计是嫌我累赘）就把我送人了。他现居余杭，开了家建材装修公司。
　　我突然想起一首小时候不知从哪里听来的一首儿歌：“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投进妈妈的怀抱，幸福享不了；世上只有妈妈好，没妈的孩子像根草，离开妈妈的怀抱，幸福哪里找。”我终究只是个没妈的孩子……我只觉头又有些眩晕，有又咸又湿的东西从眼角悄悄滑落。但我还是想看一看，看一看自己的生父到底是什么样子，他对我还有感情吗？
　　那个秋日的上午，我乘火车、转地铁、坐公交，最后曲里拐弯地来到余杭派出所门口。在派出所的咨询台前，我向民警报出自己的姓名，就被他领到一间接待室了。一个原本坐在沙发上的五十多岁的男子站起来了，他身着一套黑西装，里面的白衬衫上打着红底黑条纹的领带，面色红黑，眼里透着些许精明和凌厉。
　　难道我的生父就是长这样？我的心跳得前所未有的厉害。恰在这时，民警向我介绍：“卫俊达，这就是你的生父戴世杰先生，他现为世杰建材装潢有限公司的董事长。”他随即又指着对方说，“戴总，这位就是您的孩子，现名为卫俊达，他是从襄樊赶过来的。”
　　他向我走来，右手微微伸出来，像是要跟我握手。我张开几乎干得冒烟的嗓门，想喊出“爸爸”两个字，可它对我来说是那么陌生，我怎么都喊不出口。他见我这副又哑又痴的样子，也就没有再坚持，而是将视线转向民警：“谢谢贵所的帮助！三天之内，我会叫财务打给贵所一笔辛劳费的。我打算先带他回家看看。”他征求我的意见，“这样可以吧，俊达？”我当然表示同意。
　　我跟他走出派出所的门，他向马路边停着的一辆黑色的路虎走过去，帮我拉开了后座的门，他示意我先上，然后自己坐了上去。我拘谨地把双手搁在双腿上，头微微低下来，连他的背影都不敢多打量一眼，像是怕他背上也长着一双眼睛似的。
　　他问我这些年过得怎么样，眼下在干什么？我能说些什么呢？把自己跟养母一家闹掰的事告诉他又有多大意思呢？只好敷衍地说，目前在一家餐馆里打工，过得一般般吧。
　　狭小的车内突然出现一阵令人压抑的沉默。良久，他才开口说：“我家里对你这个情况还不太了解，他们接受你也需要一个过程，要是有什么让你不满意的地方，别太放在心上。”我“嗯”了一声，又没话了。
　　好在这次沉默并没有持续多久，路虎便驶进一个外围是小高层、中间是联排别墅的中档小区，最后停在一栋青砖黑瓦的三层别墅的车库里。车库紧挨着正门，门口种着些矮松、米竹、菊花之类的盆景。屋前有个一亩见方的浅水池，有睡莲和水仙在池中袅娜地开着，红、黄、白色的金鱼在水草中穿梭，也有少数已经褪化成黑色的鲤鱼了。透过一整面落地玻璃窗的白色纱帘，隐约可见客厅里一台大型液晶电视的显示屏上，几个花枝招展的古装女人在争论什么，镜头不断地变幻，像是在上演一部宫斗剧。电视对面的沙发上，则坐着一个慵懒的女人，手里剥着一只橘子。
　　我们进去后，我生父对那个女人说：“这就是我前几天跟你提起的小卫。”那女人连忙站起来，热情地让座，又用一次性纸杯给我倒了一杯茶。她边忙边对我说，以后在这里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短缺什么吃的用的，千万别客气。
　　我说了声“谢谢阿姨”，便拘谨地端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了。毕竟这里又不真是我家，人家不过是几句口头的客套罢了，怎么能当真呢。偷眼打量，这个女人皮肤白皙，烫着齐肩的大花卷头发，四十出头的样子，照说已经一把年纪了，手指甲和脚指甲上还涂着魅惑的紫色指甲油，看得出来是精心保养过的。
　　“你打算来住多久？”女人问。
　　“呃……”
　　见我一时答不上来，女人又将脸望向丈夫，“家里乱七八糟的，要不我去旁边的如家宾馆给他开间房吧？”
　　“咱们家楼上，小云的对面不是还有一间客房吗？”我生父说，“对了，小云和小萱都在家吧？”
　　“今天周六，他们恰巧都在家。要不我这会去给俊达收拾屋子，顺便叫他们也下来认识一下。”她说着冲我微微点头一笑，让我稍坐，等收拾好了再带我上去。
　　我微微欠了欠身，表示同意，同时心中也有些暖意，这个阿姨看起来挺精明的，其实……好像也挺善良的。我生父则陪我坐在沙发上，顺手拿起一份《中华建筑报》随意翻看。
　　女主人很快上了楼，一个听起来很年轻的男孩的声音随即肆无忌惮地飘下来：“嗤，谁知道是哪个骗子想捞咱们家的家产。”
　　“人家跟你爸是做过亲子鉴定的，少胡说！”女主人低声喝止道。
　　“哼，亲子鉴定还能造假呢！”这次声音反而更大了。
　　“你能不能别这么咋乎，小点声，人家还在楼下呢！”女人说。
　　“妈，哥哥说的是实事，你不承认也没关系。要是我爸是个穷光蛋试试，看他来不来认亲？”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加入进来。
　　“人家来了至少是客，你们两个小祖宗多少得给点面子吧，不然你爸爸脸上也不好看。”女主人简直是求他们了。
　　我有些坐不住了，感觉浑身上下发烫，屁股底下的真皮沙发里像藏有千百根针似的。我生父的脸也有些阴，但他显然极力忍着，像是暴风雨前的异常宁静。
　　女主人带着她的两个孩子下楼了，男孩二十出头的样子，穿一身休闲牛仔服，大约就是因为打架到派出所做笔录跟我对上DNA的那一位；女孩更小一些，扎着个丸子头，一身缎面光滑的淡黄色春秋裙映衬得肤白貌美，身形婀娜。
　　“你好！”他们很客气然而很勉强地跟我打了招呼，只是他们的眼里都含着满满的敌意，这敌意令我心惊，我想起养母和两个姐姐的眼睛，他们的外貌虽然千差万别，但眼神何其相似！
　　还没等我回应“你们好”三个字，男孩就将脸转向爸妈：“有几个朋友约我一起打台球，我得走了。”他交待一声就出了门。
　　“哎，那你回家吃午饭吗？”女主人追问道。
　　“不吃了。”声音已然飘远。
　　“我同学今晚过生日，等会我也得走了。中午不回来。”女孩说着就去楼上收拾随身物品去了。
　　“嗨，这些孩子，简直玩野了，成天不着家……”女主人嘟嘟囔囔地抱怨着。
　　那两个孩子一走，虽然家里还有三个人在，却突然显得空洞了许多，空气中又出现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
　　看来这个家是容不下我的，我不属于这个家，不属于任何家。那一刻，我突然做出一个决心，我宁可在外流浪，宁可死在外面，都决不会在这里住了，哪怕一夜！
　　我从沙发上站起来，对着男女两位主人说：“爸，阿姨，我想我得走了，我向我们食堂请了两天假，不能多耽搁。”
　　“哎呀，大老远的好不容易来一趟，怎么说走就走呢。”女主人也站起身来，极力挽留。
　　“是啊，还准备你在这里住几天，先适应一下环境，再作进一步的打算呢。”我生父也说。
　　“不用了，真的谢谢你们。我这次来主要是想认认门，以后有的是机会来。”我婉言谢绝了他们的一番好意。
　　女主人有些为难地看看丈夫，像是叫他拿主意的样子。我生父正在抽一支烟，他的目光正聚焦在一个刚吐出的烟圈上，看着那烟圈一点点地变大、变淡，直至消失。
　　似乎足足沉默了一个世纪之久，他才缓缓开了口：“那不管怎么说，总得吃了中饭再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