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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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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满以为自己结了婚,跟父母分开过日子,家庭矛盾就会减少,甚至没有了。哪知我又大错特错了!自从我结婚后,家庭矛盾不是变少,而是变得更多、更复杂、更尖锐了。
我的婚房买在距老家七里之外的镇上,看起来挺光鲜的,可是开销也大得多。在老家,厨房里一年四季有烧不完的柴禾,省了多少煤气费、煤炭钱!还有,老家到处都是大树,屋子凉爽,夏天开个电风扇就睡得很舒服;而镇上夏天热得多,简直一天24小时都要开空调,七、八月份,一个月至少得300块钱的电费,加上雪云又怀孕了,所以手头有点紧。
我想向妈先借几个钱用用,等下个月发了工资再还给她。第二天一大早,我顺手从镇上买了几样小菜和一个西瓜,就骑着电动车回老家了。妈正在屋后的小院子里给刚种下的番茄、黄瓜秧子浇水呢。
“妈,在忙呢。”我随手把提来的东西放在屋门口,帮她提水。
“你在旁边歇着,我马上就忙完了。”她浇完最后的几瓢水,便站起身来,提着桶回家了。
我跟她闲聊了几句家常,便进入正题:“妈,最近我手头有点紧,想找你挪动个千把块钱,等我找到新工作再还你。”
一听说借钱,她立马变了脸:“我是说呢,大清早的,哪有那么好心来看我,原来是有目的的。也不想想自己多大的人了,成天好吃懒做,净惦记着爹妈从牙缝里抠出来的一点……”她一面咕哝着,一面径自提了桶进厨房,连让我进屋子坐坐的客套话都没有。
“要不是你叫我去化工厂,我还不会丢工作呢,你反倒说我好吃懒做!”提起这件事来,我更是气上心头。今年开年,我很想到离家近的一家服装厂当司机兼保安,可妈死活不同意,嫌工资低,非要我到七八十里外的一家化工厂上班。结果上了不到三个月,化工厂由于销路不好,三十多个工人裁了近一半,我也被扫地出了门,到现在还闲着;而门口的那家服装厂早就招了人,再也进不去了。
我心中一片冰凉,连爹妈都不愿帮我一把,谁还愿意帮我?从今往后,我是再也不想踏进这个门槛了!哪知我正准备拧开车钥匙回镇上时,妈从屋里追出来,塞给我一沓红票子,口里说:“我的腰疼病又犯了,还想什么时候再去镇上做几次针灸。先不做了,你拿去应急吧,记得手头周转过来了就还我。”我没好气地一把推开,冷着脸说:“不要了,你留着自己养老吧。”她一时没接住,钞票全散落到地上了。我只当没看到,启动马达“呜”地开走了。
这件事发生以后,妈在亲戚们中间把我数落了好久,她说我不识好歹,架子大,不尊重长辈,连给到手上的钱都扔地上……两个姐姐加姐夫、二叔、舅舅、姑妈轮翻打来电话,她们先是客套几句,最后无一例外地绕到这件事上,责备我的种种不是,我赶紧摁掉了手机,耳不听心不烦么!
如果不是妈的六十大寿即将到来,我们之间的关系还要继续僵下去。是二姐的一番话令我动容:“达达,不管怎么说,是妈把你养大的。这么多年来,妈一直是最疼你,什么吃的、喝的、穿的、玩的,你都是拿最好的。现在她六十大寿,你总得有点表示吧。妈不图你孝敬她多少钱,只是看你这份心意。”我想想也是,这么多年的母子情,哪能因为千把块钱就一笔勾销呢?我最后答应二姐,等妈六十大寿那天,一定尽早赶到!
妈的寿辰是在九月初六,早在前十天,我就从淘宝下单给她买了一件高仿真的金貂绒皮草外套,专等着到时送给她。那天清晨起来,天空飘洒着雾蒙蒙的雨丝,路面微有些湿滑。我和雪云到门口斜对面的小店里吃过早点,我就骑着电动车带她回老家。不料车子刚出大街向左转时,有一辆小货车在转变处并没有减速,直向我们冲来。我拼命地往右扭车龙头,小货车倒是躲过去了,可是我们两人连车也一起摔倒了。小货车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快速地“突突”开走了。
“你怎么样了?”我赶紧来到雪云身边,她的脸变得煞白,豆大的泪珠从眼中滚落,一只手护着肚子,像是要保护腹中尚未出生的孩子。
她气息微弱地答道:“我……肚子有点不舒服,快去医院!”
“你在这里坚持一会儿,我回去开车,直接到区医院,不行就赶紧住院。”我半背半搀着她到马路边上的安全地带,我骑着电动车飞快地回家,把家里刚买不久、平时不太舍得用的大众开出来,带她去三十里外的区人民医院。
我连肠子都悔青了,不就是觉得路近,舍不得几块钱的汽油费吗?这下不知要花掉几百个汽油费,人还担惊受怕的。
我挂的是急诊。正在排队挂号的时候,腰里的手机响了,是大姐的电话。她问我怎么还没回去,家里的亲戚都到齐了,只剩下我了。我告诉她,刚才出门时雪云出了点意外,我正带她到医院保胎。
大姐还没回答,就听妈在手机那头抱怨:“我说是吧!算了算了,只当我没这个儿子,是我当初瞎了眼……”
“她真的很危险!我还在排队呢……”正好轮到我了,我只得挂断电话,掏出病历本,打开手机支付宝付款码。
还没付完钱,二姐的电话又打来了,一副兴师问罪的口吻:“达达,你真是太过分了!前几天你还答应得一好二好,怎么今天突然变了卦?你就算真的对妈不满,也不能挑这个时候啊!你说你还是个人吗?还有一丁点良心吗?妈辛辛苦苦这么多年,你就不能让她高兴一次吗?……”
我简直急得跳脚,什么时候打电话不好,偏在这时候捣乱!“都快出人命了,你就不能等等再说吗?”我冲电话里吼完,再次摁灭了电话。
我突然明白了,只要妈心里对我有了成见,无论我说什么都是错的,她们是不会让我分辩的。要不是一大清早赶着给她贺寿,还不会出这个岔子呢!
雪云在三月底生了个女儿,我请教过我的初中语文老师杨文彬帮忙起了个名,叫桃娇。杨老师说这个名字来自《诗经?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本来想叫“桃夭”,由于“夭”字还含有一层不太吉祥的意思,因此改了一字。想当年,杨老师是多么器重我呀,他说我的语感很好,只要努力学习,以后至少能够成为一个优秀的记者。他经常给我开小灶,把他家里私藏的《三国演义》《水浒传》之类的名著借给我看,有时还留我在他家吃饭。唉,都是我自己不争气,沉溺于网络游戏不能自拔……后来每次在街上碰到杨老师,我都赶紧逃开,能跑多远跑多远。可是现在我的女儿出生了,我希望她以后成为一个有学问的人,一个真正的记者,决不能再走我的老路!
但我没有把女儿出生的消息告诉妈,反正她就算知道也不会来。早在雪云的肚子才三个月的时候,妈带着她到一个远亲工作的私人诊所做了一次B超,听说可以看胎儿是男是女。检查结果一出来,妈的脸就阴下来了,回去的路上一句话都没说。我倒是无所谓,女儿有什么不好,不照样是自己的骨肉么?
妈到底没有原谅我,她在亲朋好友之间到处说我的种种不孝,令我声名狼藉。我没什么好解释的,因为她不仅是长辈,而且在家里向来是说一不二的,只要话从她口里出来,其他人就别指望再翻牌。
我与她之间再无和解的可能性。
但春节的时候,我还是回去了一次。是雪云劝我回去的,她说千不看,万不看,看在卫咏梅毕竟抚养我二十多年的份上,哪怕一年到头都不回去,在大过年的也得回去一次,就算刚来了抬腿就走都可以。
可临近大年初一,我又改变主意了,因为桃娇生病了。腊月的一个夜里,桃娇突然发起了高烧,我用体温计一量,39.5度!我赶紧给她喝了点布洛芬降温,再用毛毯裹起来抱到医院的儿科门诊。尽管已是深夜11点,儿科门诊依然人满为患,连走廊里都挤满了大大小小的孩子,多数已经眯着眼睛睡着了,少数醒着的也显得无精打采。室内室外偶尔有大点的孩子走动,后面连着个帮忙拿药瓶的大人,一起去上厕所。轮到我们已近12点半,这时桃娇因为喝了布洛芬,已经出了一身汗,降下烧来。医生给她开了小儿柴桂退烧颗粒、肺宁颗粒和阿奇霉素干混悬剂,就回去了。退烧以后又开始咳嗽,还添了拉肚子,我们只能把桃娇一趟趟往医院里抱,夜里也睡不好觉,两个人都身心憔悴。看着平时又玩又笑又爬又滚的孩子一副蔫儿叭叽的神情,我心中很烦忧,恨不得代她生病,实在没有心情回去。
大年初一上午,我开车带着雪云和孩子一起回老家。走进屋里,我把礼品放下,很勉强地叫了声爸妈。妈还是阴着张脸,好像心里的气还没消,爸说了句:“吃了中饭再走吧。”他又用眼神示意妈,“你先去下一碗鸡汤粉丝。”妈没说什么,径自走到厨房去了。
一大碗香气四溢的鸡汤粉丝端上桌来,隐约看到几个切成两片的肉丸、藕丸和豆腐丸,正中心还飘着一个又大又白的荷包蛋,让人胃口大开。我刚吃了半块藕丸,桃娇的□□里突然不合时宜地响了一下,我赶紧放下筷子,忍不住叹道:“唉,肯定是又拉了。”
“她以后会还债的。”妈暗暗地皱了一下眉,语气平淡地接口道。
这个在她看来天经地义的道理,却在我心中引起不小的震动。我诧异地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心中一阵悲凉,孩子还这么小,就要经受这么多磨难,能不能养大都不知道,而她却一心想着让孩子还债。想到此,我的眼前一片模糊。
我转过身去,用衣袖使劲地擦了擦眼睛,再次抬起头来面对她,坚定地说:“我养孩子,不是为了让她还债的。”
我和雪云手忙脚乱地给她洗屁股、换衣服、垫尿不湿。等忙完一阵子再坐到桌边,鸡汤粉丝已经半冷了,我也没了半点胃口。
我和雪云对视一眼,用唇语吐出两个字:“走吧?”她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我们都不想继续留在这个没有温情、只有欠债与还债的屋子里,一秒钟都不想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