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雪满原》枕月长终

2、02

　　李泉的屋子很偏，也很小，但家伙什都是齐全的，碳火也是足够的。

　　他很少会生火，一来是很少会长留家中，二来他也不畏冷，薄毯一裹就能过一个严冬。

　　他就像个木人，不怕冷也不怕饿，给殷淮煮粥时，才发现灶台都已经堵上很久了。

　　李泉忙活半天弄好的菜粥，被人忽视个彻底。

　　他将殷淮放在床上，点了碳火，等屋子暖和下来，又像个木头一样自己把粥吃了。

　　放了有一会了，粥里结了冰碴，嘎嘣嘎嘣咽下肚后，也没去想自己会不会闹肚子。

　　殷淮这次一睡，睡了很久很久。

　　李泉怕她死了，时不时就会俯身去试探她的鼻息，每当微弱的气流拂过他指尖，心头就会跟着颤栗。

　　他做饭不好吃。

　　李泉直起身子想，她睡了这样久，醒来一定很饿很饿了。

　　她会想吃些什么？

　　走到屋子角落，衣柜里有个漆黑的木箱，他打开，里面金锭银锭子，零散又奢侈地拥挤着，底下还有厚厚一叠的银票。

　　木箱一开，破旧的衣柜内壁都闪着斑斓的碎光。

　　他随意挑了块银子，夹在修长手指间把玩，将坊间的吃食想了个遍，有些茫然地不知要买什么回来。

　　刚出门，就看见有几人往这边过来。

　　李泉住的偏，屋子在城边的一片林中，很少会有人往这边来。

　　他皱眉，耳尖一动，就听的那边传来的动静。

　　“真的大哥！我女儿模样长得可美了，你们把她带走，就抵了我的债吧！”

　　“她债主死了，你们拖她卖给牙婆，或者仪春楼的王老板！一定很值钱的！”

　　李泉曾经因差，去过仪春楼，那里不像是花楼，更像是给人泄欲排压用的笼圈，圈中的女人多数疯疯傻傻，没有个人样。

　　二十个铜板就是一桩生意，还没有街头那家驴肉贴饼价贵。

　　赌坊来了一群健壮的人，将殷老棍围在中间，他们也听说了清晨冻死了个人，若是殷老棍女儿真的没主了，他们抓她去卖，也不算亏。

　　城中有人看到殷淮被一个男子抓到城边山林方向，只怕也是其他债主想捡漏的，赌坊的人生怕被抢了，脚步一直加快。

　　直到领头的被撞了下。

　　他低头，才瞧见自己撞着个男人，也不知是从哪冒出来，方才一条大路走过来，硬是没瞧见他。

　　赌坊主脸色有些狠厉：“滚开！”

　　李泉摸了摸肩膀，抬起头，面上五官寡淡的要命，就像被水糊了的山水画那样朦胧。

　　他开口：“欠了你们多少钱。”

　　赌坊主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又是一个甘愿替人还钱的冤大头。

　　他立马笑得讥讽：“五两银子，你交钱，那娘们我就不要了。”

　　李泉淡淡“哦”了一声，指尖那块银子被他随意一掐，便一分两半。

　　他丢过去：“别再来了。”

　　果断，随意，出手大方。

　　赌坊主接过钱，所有人都愣住了。

　　殷老棍最先反应过来，急得表情都有些狰狞，脸上弯绕的沟壑愈加明显。

　　“那是我女儿！你若是想，想要她，给钱！你得给我钱！我卖给你！我把她卖给你！”

　　李泉轻轻一歪头：“卖？”

　　他神情没怎么变，从始至终都是面无表情的冷淡，但殷老棍被他这样瞧着，无端端生出一身冷汗。

　　他改口：“不是…嫁！我让我女儿嫁给你！你得给礼金吧！”

　　他急切又慌张地喊价：“十两…不！二十两！二十两，我把她嫁给你！”

　　二十两，真敢要啊，这都够一家人半辈子的口粮。

　　李泉没反应，歪着头不知在想什么，他慢吞吞道：“明日你来取吧。”

　　赌坊的人面色一顿，都有些微妙起来。

　　城郊这什么时候住了这么个大款，瞧这意思，往后岂不是能捞着不少油水。

　　殷淮他们都熟，殷老棍烂赌成性，当娘的跑了，便是孩子在给他们还钱。

　　后来殷淮被卖了，他们也总是去找她讨钱，只是那会她跟着的也是个穷鬼，半天讨不来一个子儿。

　　眼下是不同了，众人隐晦地想，只怕往后燕幽的赌坊，要求着殷老棍上门了，在殷淮被这个钱袋子厌弃之前，能捞多少是多少。

　　＊

　　打发了人走，李泉在城中转了一圈，也不知道买什么。

　　最后买了两个驴肉贴饼回去。

　　贴饼被贴在滚烫的炉壁边，外表被烤得焦脆，里头全是软烂弹牙的驴肉，肉汁鲜香，他吃过几次，觉着是不错的。

　　因价格略贵，肉料很扎实，两个贴饼拎在手里，沉甸甸的。

　　他回到屋里时，殷淮已经醒了，她站在院中，正仰着头看落雪。

　　短短两天，她瘦了许多，外衣被风一吹，显得空荡荡，像她干涸的眼底。

　　“赌坊那边，你给他们钱了？”

　　这是殷淮清醒后，对李泉说的第一句话。

　　李泉没回答，只是上前，将怀里暖了一路的贴饼掏出来给她。

　　殷淮一怔，扑鼻的肉香让她饿了许久的胃开始抽痛。

　　街头的驴肉贴饼，她知道。

　　她馋了很久，大爷卖了几十年，她小时候就一直馋。

　　娘亲说这东西是权贵们的零嘴，不是他们这些百姓吃的起的。

　　那个人说他努努力攒钱，看能不能除夕的时候买上一块改善下伙食。

　　活了十七年，还是头一回有人给她买，完整的两大张，压得她掌心发麻。

　　殷淮眼眸变得幽暗，一瞬间充满了李泉看不懂的东西。

　　“你想睡我？”

　　李泉面上神色一空，像飞鸟停憩在枝头，看到他的表情，殷淮便明白了。

　　“你喜欢我。”

　　这是殷淮对他说的第三句话，笃定的陈述语气，夹着隐晦的荒唐与冷意。

　　李泉良久地沉默，不知是在默认，还是在想说辞来推翻这个定论。

　　在他不说话的这段时间，殷淮已经坐下吃饼。

　　驴肉软嫩，饼皮酥脆，她咬了很大一口，牙齿陷进去，肉汁将面饼都浸得入味。

　　面上都沾上了四溅的汁水，果然很好吃，是她没咬第一口之前，根本想象不出的美味。

　　她面无表情地吃了半张饼，贴饼又大又厚实，一张她都吃不完。

　　殷淮用吃饼的时间思索，吃完了，她也不想了。

　　将剩下的饼给了李泉。

　　他方才一直没说话，只是站在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殷淮感到有股荒唐的可笑。

　　她垂眸：“往后别再给钱了，我的身契拿回来了，早就跟那个人没关系了。”

　　停顿了会，她扬眸看过去，掀开的眼睫像往上飞的蝶翅，在李泉眼底落下一片阑珊的阴影。

　　“…我吃不完，剩下的你吃了吧。”

　　她冲着李泉，似紧张似局促，短暂露出一个笑。

　　殷淮模样长得秀气，不像燕幽人那般张扬的五官，被肉汁浸润过的唇瓣透着一抹殷红的水色。

　　她停了一会，进了屋去，殷淮没了家，跟的人也死了，此刻无依无靠，两个人都心照不宣地默认了一件事。

　　往后她会跟着李泉，就像曾经跟着那个人一样。

　　李泉见她进了屋，垂眸望向手中的饼。

　　她只吃了小半，驴肉内陷还剩不少，都被压在下面，边缘还零星看的到几个齿痕，小巧整齐。

　　燕幽的人多野蛮，李泉是知道的，便是女子也多性子泼辣豪爽，哪会像殷淮这般，吃了半个还不掉渣不漏汁的斯文。

　　李泉定定地看着那几枚齿痕，倏然张口咬下，驴肉多汁甘甜，被他有些急促地咀嚼咽下。

　　像是咽下自己心头滚落一地的种苗，寒冬腊月才开始繁盛的，多余的，不被任何人需要的种苗。

　　李泉没有进屋，他今晚还有活计，傍晚时分，落了两日的大雪终于停了。

　　屋头有象征不详的黑鸟盘旋不去。

　　持伞出门时，他特地停了脚步。

　　“我明早回来。”

　　李泉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还会带贴饼回来。”

　　他停了很久，才听得里屋传来很小声的一句“嗯。”

　　这才跟着黑鸟展翅的方向往外走。

　　与蜂蜡碰头的时候，他像见了鬼一样：“你在笑什么。”

　　李泉摸了摸自己的脸，才发现自己在笑。

　　“……'睡我'是什么意思？”

　　蜂蜡望着他的神情更惊悚了：“邪了门了，竹子开花了？居然问我这个。”

　　“还能是什么意思，睡觉，做呗！怡春楼那次不是见识过了吗。”

　　李泉表情有点难看。

　　“怎么，有女人了？”蜂蜡笑得邪气，“怪不得，听说你提前几天赶回来的，醉了几日温柔乡，今儿这活你还干不干的动？”

　　李泉瞥了他一眼，眼神带了冷意。

　　寸步不离的绸伞被抓在手中，他没打开，反而将伞横了过来。

　　一手抓着伞面，另只手用力，将伞柄往后抽。

　　绸缎的伞面被丢在脚边，伞柄之下，是泛着冷戾寒光的长剑。

　　“目标。”

　　进入状态的蜂蜡收起嬉皮笑脸：“一周前离城南下的布坊商队，一个不留。”

　　李泉提着剑，脚步飞快地往城外赶。

　　他是被权贵豢养的暗卫，专门干着杀人的勾当。

　　明早回去之前，先去水边整理一下吧。

　　追到队伍的李泉手起剑落，便是嚎叫与血肉在翻滚。

　　头颅一颗颗滚落，像那日巷尾，停留在殷淮面上的，圆润的眼泪。

　　不能吓到她，他面无表情地想，她那样柔弱无助，到底是不属于燕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