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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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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幽的冬日天寒地冻,积云深沉堆叠,看不到一点日光。
城中笼着一层阴暗,料峭寒风,鲜少有人走动。
直到一声尖锐凄厉的喊叫,刺破了如河面冰层般沉缓的清晨。
“不要——!”
那声音似哭似叫,如怨如怒,惊动了周遭的百姓。
第一个人率先开门探头:“出什么事了?”
而后便是第二个,第三个……
直到拥挤的人群来到小巷,望见衣着朴素的一个女子,正趴在一个尸首上嚎啕大哭。
因背对着人群,他们看不清女子的面容,只能瞧见她俯身下去,瘦削单薄的脊背,好似要划破衣裳直至天际。
“啊!!不要!不要离开我!!”
女子一边哭,一边口舌不清地不知在说些什么,哭声凄厉无边,嗓音喑哑,在这样凌冽的冬日活生生显得几分可怖。
燕幽冬日极寒,往年被冻死在街头的不计其数,众人以为自己已经看惯了死人,只是望着她颤抖的身子,听着她抽噎的泣语,只觉心头蒙上大片大片的黑心棉絮,沉闷堵塞,缄默失语。
“是不是南边殷老棍家的姑娘啊?”
人群中有人窃窃私语道:“那人之前好像就把姑娘卖了,不会就卖给这死人了吧?”
李泉隐在人群后,听了两耳朵闲话。
“这下好了,殷老棍要是知道了,还不得把姑娘抢回去。”
“啊,卖都卖了,还能抢回去?”
“人都死了,怎么不能?只是可怜这姑娘,又要回她那赌鬼老爹手里了。”
“听说之前就一直帮她爹还债,还整日被打,瞧这哭得可怜劲,只怕这主人待她,比那殷老棍好上百倍呢!”
李泉干涩的眼睛转了转,停留在那道单薄的身影上。
也不知何时下了雪,在她肩背积上了薄薄的一层。
燕幽冬雪干冷莽莽,停上半个时辰就能将人淹没,女子动也不动,好似就要这样陪着怀中人一道死去。
“闪开!衙差办案!都闪开!”
死人的消息泄露出去,衙差很快赶来,动作及其粗暴地将女子甩开,只是随意翻看两下:“回禀大人,昨夜又冻死了一人,将这尸首抬回去吧。”
“不是!不是!”
一旁力竭的女子瞬时扑上来,紧紧抓着衙差的双腿不让他们离开,李泉终于看清了她的面容。
看着还很稚嫩,五官圆顿柔和,发丝散乱,被冬风吹得肆意,她哭得满脸是泪,眼眶红红,就连鼻尖都是红的。
雪泥被混在泪中,很是狼狈。
她张皇失措地开口:“他不是被冻死的!你们要带他去哪!不要!”
由不得她胡言乱语,衙差十分不耐烦地踢翻了她,两三人就这样扛着僵硬的尸首,疾步而去。
“不要…不要……”
女子失了力气,犹在地上艰难爬着,还在抽泣道:“不要带走他…不要离开我……”
呼喊声越来越微弱,好似马上就要昏死过去。
在这样苍茫的大雪之中,没有人管,要不到半天,燕幽就又会出一个冻死的人。
小巷偏僻,周遭的人也没多富裕,谁家也没多余的银两去救这么个人,况且……
燕幽大大小小的赌坊里,都有殷老棍欠的外债,救她回去,等着那群讨债的人上门吗?
只有一个稍有些好心的婆姨,将昏过去的女子挪到了屋檐死角下,那儿不会被淋雪,命硬一点,就死不成。
看热闹的人群逐渐散去,悲痛欲绝的哭声在他们脑中,留存不到半日,就会烟消云散。
燕幽的冬日不缺风雪,不缺哭声,更不缺死人。
大家心头沉闷一阵后,依旧能做到心安理得地离开,李泉向来看不懂他们。
风雪变大了,李泉手中有一柄伞,但他很少会用,眼下也没有打开,只是站在隐匿的角落,望着那个方向,好似在出神。
从清晨的天黑,到日暮的天黑,李泉一直没有离开。
他耳力向来顶尖,等听到女子的呼吸从微弱,一点点变得有力。
直到她重新睁开了双眼。
*
冷。太冷。
殷淮没有死,她又醒了过来。
眼泪在冬风中凝结成碎冰,粘连着她眼睫,殷淮眼睫很长,并没有阻碍到她的视力。
她躺在一堆杂物之中,想了很久,在想明白自己在哪里,发生了什么。
然后她缓慢地,坚定地起身。
一步步,往衙门走去。
他并不是冻死的,殷淮伏在尸首上很久,伤口她看得分明,衙门将人带走了,她得去要回来。
那个人的尊严,安宁,和死亡的真相,她都要一一要回来。
但殷淮实在是太冷,太饿了。
她一夜未睡,又急着出来找人,早便精疲力尽了,还没走出小巷,就再次栽倒进雪地里。
殷淮的心中也开始下一场大雪,就如同此刻的燕幽一般,不,或许比这里更要遮天蔽日。
簌簌雪花从天际落在她心头,殷淮感到自己心血开始慢慢冷了下去。
直到头顶不再有雪花落下,她奋力地抬头,只望见一扇绸丝的伞面,替她遮去了漫天风雪。
殷淮缓慢地眨眨眼,望过去,视线在那柄华贵无比的绸伞上停留了会,又瞧见伞下蹲姿的长腿,与搭在膝头显得冷白细长的手指。
她就怔愣地望着那双手,下一秒,便再度昏死过去。
殷淮不喜燕幽,更不喜这里料峭的寒冬与风雪。
她向往温暖之境,她拼命攒钱,就是想去一次寿春。
听闻寿春冬日不落雪,也从不会刮刺骨的寒风。
那里的人温和明丽,就如同他们那柔暖的气候一般沁人。
每当提起这件事,那个人总会闷声地笑。
他坐在窗台边,一遍又一遍地往漏风的缝隙里塞着废布料子。
听闻他笑声,殷淮的声音一下子停了,转身有些不高兴:“你笑什么?”
“可不能拿刻板印象观人啊,”那个人声音总是那样平和温柔,吐字清晰缓慢,像春日的流水在殷淮心头流淌。
“寿春冬日也会冷,也会有坏人。”
殷淮不服气,与他争辩起来。
可是那时说了些什么,她此刻却都不记得了,如今回想,就只能隐约想起窗边那人时而被寒风吹起的发丝。
他其实也怕冷,但那窗子破了很久了,殷淮同他住一起后,他才开始慢慢填补漏风的缝隙。
他说自己冷点无所谓,但殷淮女儿家,尚还年轻,若是被冻下病根,便是一辈子的事。
殷淮很少去想自己的这一辈子。
她命苦,娘亲离开之后,生活便只剩下滥赌的父亲和讨债的债主,不是在干活就是在挨打,她连明日之事都不愿去想,更何况是往后余生。
漫长的一辈子,对于她这样贫苦的可怜人,反倒是一种无边无际的折磨。
那些殷淮惧于面对的往后,他替殷淮料想了。
那他自己呢?
他有没有想过自己的以后?倒在小巷里的时候,在想什么?
殷淮想不到分毫。
醒来的时候,满面是泪,她坐起身来,察觉到周遭异常的温暖,她抬头,望见密闭小房间,门窗严丝合缝,没有一点儿风透进来。
是殷淮从未感受过的,奢侈的紧闭,男人背对着她,殷淮就只看得见他宽阔高大的肩背。
听见动静,李泉转过头来,安静地看了她一眼。
二人相望无言,谁也没有说话。
李泉沉默起身,关门离开,殷淮才望见他方才挡住的桌面上,放着热腾腾的菜粥。
*
李泉在城中转了一圈,今日没有活,却顾虑着屋中的某人,他沉默着闲逛,手中那柄绸伞今日开过一次,遮挡的雪已经化作水雾,被他面无表情地擦干净。
茫茫大雪,他隐在街道中,手持绸伞而不开,若是有人瞧见了,只怕会在心中暗骂一声疯子。
转了两刻钟,他才慢吞吞回去。
李泉进屋时,人已经不在了。
他神情顿了顿,视线落在桌面上原封不动的菜粥,停了很久。
殷淮没有回家,不如说她早就没有家了。
李泉找到人的时候,她正伏在衙门门口,浑身是伤,身子微弱地起伏颤抖。
路过的人来来往往,却没有一个人去拉她一把。
燕幽的人多薄凉,李泉知道的。
他走上前,将绸伞伸向殷淮面前,只要她抓住伞尖,李泉就能将她拉起。
地面那样冷,还满是落雪,躺了这样久,落下病根怎么办?
李泉浅皱着眉头。
殷淮看见了他,却没有去抓他递来的伞,只是低声说:“他们不还给我……”
“他们…把他烧了……”
李泉一愣。
他望见殷淮眼里满溢的泪珠,与盛开的绝望。
就像正在冻结的落雪。
一直支撑的执念没了,变成冬日里随手抛洒的一把灰,那把灰洋洋洒洒回到了殷淮眼底,铺就成黯淡的颜色。
“起来。”
李泉开口,他的声音是哑的,却并不难听,他很少说话,语调有点别扭的生涩。
他没有等到回答,伞尖也没等来属于它的那只手。
殷淮没了意识,李泉持伞的手僵了会,利索地将人单手抱起。
离去之前,他望了眼高大威武的衙门门楣,上头牌匾“康和民安”四字被擦得反光,白雪刺目光亮透过匾面刺进李泉眼中。
眼睛被折射的雪光晃了下。
李泉头也没回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