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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第 6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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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特城堡一如既往,大部分的房间都是荒废的。甚至有一些已经成了狐狸或者兔子的家,有些女仆报告说,她们看见这两种动物在城堡里互相追逐。
伊维特躺在层层叠叠的被褥里,大床有四个金色的柱子,撑起一片云一样飘动的帘幕。她双眼紧闭,嘴唇张开,不时喃喃着什么,但每当爱丝特认真去听,她就停下梦呓。
伊维特已经三天没有醒来了。医生说,他还从没见过这种情况下还能活下来的人。
桌上的水杯已经空了,爱丝特从床边的地毯上站起来,她跪了太久,一下子没有站稳,向前扑到了单腿的小圆桌上。
伊维特睁开了眼睛。她一直在发烧,双颊绯红,那道长长的伤疤随着呼吸一起一伏。“你没事吧?”
她努力地从床上爬起来,但是没有力气动,连抓枕头的手都落空了。面对这种情况,她比所有人都更加恼怒,她从来不习惯自己是没力气做到什么事的、软弱的人。她皱起眉头,竭力压抑着自己的失望和恼火。
“你别动,快回去躺好,”爱丝特一看她的神情就知道,伊维特一定是在对自己生气,她像恳求一样对伊维特说:“不行,你要休息,必须休息。”
“好,”伊维特为了让她安心,只好这么说。她藏在被子底下的手还在试图使劲。
爱丝特刚站起来,伊维特就说:“不要走。”
一股强烈的恐惧突然攫住了伊维特。她听说过那样的事情,在乡下,老农夫临死的时候,所有的家人轮流陪伴他,但当其中一个人临时离开的时候,他就断气了。正是在没有任何人陪伴的时候。
“没有水了,”爱丝特解释道。
“我不喝水,”伊维特的声音又变得微弱起来。她感觉在另外一个世界,只有黑暗和触感的,属于昏迷和睡眠的世界,一股强大的力量,像海浪一样要召唤她,吞没她。
爱丝特拉了一个连接着黄铜铃铛的彩色绳子,等候在门外的女仆立刻进门,把玻璃杯取走,留下了一个大大的锡罐。
“你听我说,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伊维特缓慢地说。她很努力地从自己正在发热的身体里拾取一些力气,这些力气来得太缓慢了,她还不得不压抑自己对软弱无力的厌恶和反感。
“不,不要说,”爱丝特被吓到了,嘴唇变得苍白。这听起来像是宣布遗言。
“你听我说,”伊维特坚持说,“是关于你的事情。沼泽城军队里有一位非常忠诚的骑士,他会护送你,穿过中心湾,到海的另一岸,去和你姐姐汇合。”
“我不走,”爱丝特抽回自己的手,紧紧抓着床边的软被,“我不走。”她重复了一句,像是说服自己一样。“你不知道我姐姐跟我说了什么,你不能现在把我送到千里之外去。”
“可是我就要死了,”仿佛像要印证她的话似的,伊维特咳嗽起来,而且有一种停不下来的趋势。
“不会的,不会的,”爱丝特反复说。
“为什么不会?”伊维特竟然笑了,就好像爱丝特说了一句傻话一样。爱丝特被问得愣住了。
看着眼前的景象,她也知道自己只是不愿意相信。伊维特的枕头旁边摆满了巫医的草药,散发出一种森林的气味。床头的小桌子上摆满了爱丝特从全城搜集来的好运物品,一些小玻璃球,羽毛,绳结艺术品。
伊维特缓慢地摇了摇头,仿佛她是那个给自己下死刑判决的那个人似的。
“威廉王子是不会放过你的,他是一个很记仇的人,非常非常记仇。所以你必须赶快离开。”伊维特冷静地说,好像只是在对军官下达安置马匹的命令。
“可是我姐姐马上就要让我结婚了,”爱丝特咬紧牙关,从她嘴里蹦出来这些她本来不想说的话。两行清泪从她带有孩子般绒毛的脸颊上滚落下来。
伊维特像是被雷击了一样,愣了一下。她随即感到头晕,似乎心还没有作出反应,身体已经对这个消息感到无比的冲击。她一只手扶着额头,一时间无法消化它,她想说“等一下”,让爱丝特等一等,但她眼前发黑。
爱丝特扶住她,脸色苍白,双眼里充满了恐惧。
“都是我的错,我不应该说的,”爱丝特接过女仆递过来的食物,小心地用银汤匙喂给伊维特,伊维特伸手挡开了。
她转过头去,一时间,爱丝特看不到她的脸。爱丝特以为她是生气了,或者不想面对这件事,但伊维特很快就转过头,她脸上的神情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更加温柔。
“你姐姐做得对,你应该嫁给一个很好的人,一个骑士,或者显赫的贵族吧,我想,”伊维特的眼睛里有一层薄薄的水,但当爱丝特凑近,想要认真看的时候,她又转了过去,盯着房间另一侧墙上的油画。
“你在说什么?”爱丝特一下子对整件事都不理解了,“你是说,你觉得无所谓吗?你要我嫁给别人?”
“什么别人?除了别人之外,这里还有什么人吗?”伊维特没有转过头来,只是指出了她的逻辑错误,好像这很重要似的。
“噢,”爱丝特干巴巴地说,“那好吧。”
她好像得知了这个世界上最坏的消息。她一直没有给姐姐写回信,没有拿着姐姐寄来的船票登上码头,她以为伊维特也不愿意她离开的。
“但是我会一直陪着你,除非……”爱丝特说不出来,于是伊维特替她说了:“除非我死了。可是我几天后一定会死,所以你必须现在就离开。”
其实情况并没有那么紧急,只是如果伊维特现在不做这个决定,她害怕再过几天,自己就没办法说出这样的话了。
“我根本就不在乎你,你懂吗?你只会给我添麻烦。你自己也知道,带着一个什么都不会,什么都需要帮助的女人,是很累的。你不要再缠着我了,好吗?”
伊维特的脸色很僵硬,语气是一种强装的烦躁。爱丝特坐在床边,双眼呆呆地流着泪,一下子什么都不知道了。
“不是的,你是骗我的,你是为了保护我才这么说的。”爱丝特倔强地说,尽管她不完全相信自己,声音里带有一丝十分明显的迟疑。
“你太不懂事了,现在,马上回你的房间去,好好想一想。在明天之前,我相信你会想通的。”伊维特不容置疑地说。
她对身边的女仆使了一个眼色,女仆立刻会意,对爱丝特说:“艾登小姐,我送您回您的卧室。”
爱丝特的卧室就在隔壁,是她为了方便照顾伊维特而搬过来的。她们的房间是套在一起的,房间里有一个互通的小门。
爱丝特站起来,迟疑地朝那扇小门走去。手握上门把手之前,她回过头,看了伊维特一眼,似乎是希望她改变主意。
她的脸颊上满是情绪激动带来的绯红,眼圈也是粉红色的。因为一直在守着伊维特,她的长发有些凌乱,脸颊两侧有一些杂乱无章的碎发。爱丝特的眼神似乎在问:真的吗?但伊维特没有接上她的眼神,马上转过脸去,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女仆紧随其后,轻轻带上了门。伊维特甚至希望爱丝特能把门摔上,但是一点声音也没有,她也没有听到爱丝特在隔壁房间哭泣的声音——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丝特学会了真正地悄悄哭泣,现在再也没有人能发现她在哭了。
房间一下子变得非常安静。整个房间好像变得更大了,那些多余的空间似乎在嘲笑伊维特刚才的举动。
女仆从小门里出来了,伊维特立刻紧盯着那扇小门,希望能看到爱丝特的身影,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那样做。在那一瞬间,只是想看到她罢了。
那个房间只有一个门,女仆因此只能从小门里出来。她对伊维特点头示意,伊维特张开嘴,迟疑地说:“你……你该看着她。”伊维特担心爱丝特会做什么不好的事情。
“博福特大人,艾登小姐不愿意让我在里面。”女仆委婉地说。
“那你就出去吧,”伊维特烦恼地说。
女仆从大门离开了房间。伊维特从床边的小桌上端起她的食物,食不甘味,麻木地吃着。那扇小门后的房间变得非常显眼,好像占据了比它原来更大的空间。
往后的几天里,伊维特再也没有见到爱丝特。她以为自己嘱托过的那个骑士已经把她接走了,但有时候,她又觉得爱丝特还是待在那个小门里,还是没有出来。事实上,她这几天几乎没有清醒的时候。
一位牧师不知被谁邀请,出现在了伊维特的房间里,宣称要给昏迷的伊维特涂上圣膏,以免她离开人世,去见天父的时候,还是满身罪恶的样子。伊维特一完全清醒过来,就马上把他轰了出去。
“爱丝特在哪里?”这一天,伊维特有一种恐怖的预感,她感觉自己真的不会康复了。她抓住身边的一个女仆,用尽自己身上所有的力气,紧紧抓住她,让她去叫爱丝特过来,不管她在哪里。
“您找她干什么?”
就连女仆的脸她都看不清,自己的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有几次,伊维特甚至看到了幻觉,她看见自己还是一个小孩子,被王宫里的仆人放在一个柳条编的摇篮里,放在老国王的脚边,就像油画上那样。
“我要见她,马上就要,”伊维特的声音是从嗓子缝里挤出来的。
“我就在这啊,”女仆的声音忽然变成了爱丝特的声音,伊维特也看清楚了她的脸,爱丝特穿着女仆的服装,手上挂着一条给她降温用的湿毛巾,被汗沾湿的发丝贴在脸颊上。
“你怎么还没走?”伊维特的声音马上变得冷漠起来,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不是早就叫你离开吗?”
爱丝特垂下头,掩饰着自己的委屈神色,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她实在掩饰得不好,因为脸上还有尚未擦去的眼泪。她抿了抿嘴,眼睛里闪烁着一种乐观和坚定的感情。
“我一直都在这里……这几天我一直都在照顾你,只是你认不出我来了。你知道吗?我待在这里,完全是为了我自己,不是为了你。就算你厌烦我了,我不会离开的……”
爱丝特慢慢地说,好让时刻在痛苦中挣扎的伊维特能听得清。
伊维特不可思议地抬起头,她是绝对无法理解这种感情的。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这种话,她一张嘴,就想说这不是真的。
爱丝特笑起来,一滴眼泪随之落下。
“医生说,就在今晚,如果能活过今晚,一定会安全的,”爱丝特说。
原来是这样,伊维特真的要死了,她想到这里,忽然觉得非常荒谬。她为整个博福特家族做的一切努力全都付诸流水,在斯兰特王国的历史上,什么都不会留下。
只有爱丝特在陪她胡闹,只有爱丝特会说“一定会好起来的”,这样显而易见的事情,伊维特却一直不让自己察觉。
“对不起,我说的那些都不是真的,我……”伊维特一时间没有找到合适的语言,但她一旦下定决心要做,就不会迟疑。
爱丝特打断了她,她现在尤其害怕伊维特让自己情绪过于激动,这样对病症是不好的。或者,至少那些治不好她的医生是这么说的。
“不,我必须说完,”伊维特摇摇头,“我很自私,我是一个很坏的人……我不希望你结婚,不希望你住进一个男人的家里……”
“有很多次……”伊维特的嘴唇颤抖着,“我想和你住在一起,睡在一起,但不只是为了温暖而已。”
在这样的情形下,说这些话,显然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但伊维特只是想让她知道。如果现在不说,按照医生的说法,她只有一个晚上的时间,那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我会想对你做一些奇怪的事,我想把你从姐姐那里抢走,我想把你藏起来,不让其他人看见……但是每一次我都忍住了。以前我从来没有后悔过,但是现在,我想我那样做是不是错了……我对你太不好了……”
伊维特说完这些,就像失去了所有力气一样,慢慢从床头几个垫在身后的枕头上滑落,滑到被子里。爱丝特充满恐惧,对她刚才的那些话,就好像没听到一样,伸出手,去探她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