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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隐喻 ...

  •   说实话,在那样无疾而终的一场争吵过后,我曾经很长一段时间都在担心单独和他相处的时间到底该如何度过。可是我没有意识到原来时间会在我不经意间像梦里的夏天一样快速地消逝。等到后来,贺岁也结束了属于他毕业生的最后一个暑假。他也开始真正地忙碌,从金色的时光里出没,又踩着影子的纹路轻轻地推开家门。我有时回家比他早,有时他回家时我还在工作。在那些第一个回家、做好简单晚饭,开一盏小灯等待他回来的日子里,我会想起属于我的高中时代,明明也是沿着鸟踩过的树影出门,把书包带子从底部卷成毛巾卷的样子。为了节省时间,把从早餐摊买的早饭带到教室里,趁着早读的时候用书本遮掩着塞进嘴里,一切的一切到底与现在有什么不同。除了年岁的增长,这一路走下来,好像也没有别的。
      也许我以前还会做梦吧。我笑了笑,想起在过去的时光里,那些在红色跑道上尽力奔跑着的我自己,那些埋在题海中冥思苦想的我自己,那些站在学校天台上、流着泪喊着不要放弃的我自己。那些真的是我吗?我不知道。可是我的人生就是从那千千万万个我自己里走出来,又各自散入人海,汇成了成千上万个共同的我自己,把那些统一命名为青春的我自己。
      这样想以后,就不再那样孤独了。
      而在我全部的回忆中,其中深刻的,大多数都有贺岁的影子。
      很长一段时间后我才意识到我对贺岁的依赖。不是说没了他不行,而是从一开始,我就不能没有他。
      这不是差不多吗。我笑自己。余淮书,你一边约束他,一边又在放纵自己。
      然后我听到门口传来熟悉的声音。我只好先偃旗息鼓,把灶台上的火拧得更大一些,加快速度给这些菜全部收尾,好在他悦耳的钥匙声打破家里的寂静前,先听到汤冒着泡的幸福声音。
      而他也会相当捧场。不遗余力地夸赞我的手艺,在吃不到我做的饭的时候就发消息给我,用近乎撒娇的语气拐弯抹角地说着想我的话。我只好包容他的任性,享受他的胡闹,闭上眼睛忽视他对我显而易见的爱意。我只好想,或许这也是上天给我的责任。让我去教会他什么是爱,什么是痛。可是我又想,对于这些,我竟然还是感激的。
      再后来的一个周末,我因为有事在单位加班。中午的时候他忽然打电话给我,问我回不回家吃饭。办公室里除了我没有其他人。我把电话开了免提,靠在椅背上叹了口气:“好。”
      回家的时候他神神秘秘的。那天阳光很好,穿厚衣服就有点热。我把外套脱在椅子上,他拉着我,说:“我给你准备了一个惊喜。”
      我笑了,放下包去厨房洗了个手:“什么?”
      “这里。”他把我拽到阳台门前,“快来。”
      我先看到阳台上一幅流光溢彩的彩色插图,有些惊讶地回头望着他。他笑着把我往前推了点,我打开门,忽然看清了那是一幅完整的拼图,上面是在草地上快乐奔跑的小孩和小狗,一下子就在原地怔住了。
      “还记得吗?”他站在阳光照进来的木地板上,隔着阳台门笑着问我,语气里有一点点藏不住的高兴,“你小时候最喜欢的。”
      那一幅拼图已经涂抹过胶水,在阳光下像缀着漫天的星星。我小时候有段时间确实是很喜欢玩拼图的。我摸了摸拼图有些不平整的边角,忽然想起小时候有一次我拿着一幅最简单的拼图玩,拼好了放在桌面上。后来爸爸进屋去拿东西,我拿着那幅拼图,去给他们看的时候,他们已经为了一个物品的丢失开始互相责怪。没有人注意到我。我怔怔地站在门口,忽然就感觉整个世界都在离我而去。窗外的阳光,我求而不得的爱,和我孩子气的一点点骄傲和私心。原来我也不是那么重要。既然长大还需要很久,那么其实大家的生活里,少一个我也没有关系。
      我在门口站了很久很久。直到贺岁轻轻扯了扯我的衣角,我才慢慢回神,静静地看向他,以为他又因为爸妈吵架而害怕。然而他却指了指我手里的拼图,声音很小但很肯定地说:“很好看,哥哥。”
      我注视他很久,眨了眨眼睛,眼泪就自己掉下来了。
      原来从那个时候开始,你就已经开始用力爱我了吗,贺岁。
      阳光温暖而明亮地照在我身上。我说:“很好看。谢谢。”
      他很满足地笑了,走过来把那幅拼图换了个方向,好让阳光更加充分地把它晒干。我整了整躺椅上的杂物,找了个空间坐下,在温和的摇摇晃晃中间,忽然有一瞬间感觉全世界都在安静地旋转、旋转。我怔了怔,看着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瓷砖,一下子是多么想抓住空间扭转中那通往过去的入口。可是转瞬之间它就消失无踪,就像我白驹过隙的青葱岁月,我还没有来得及学会珍惜,就头也不回笑着要往前奔跑,奔跑到我触摸不到的地方。
      我怔怔地看着眼前一如往常的铺着花灰色砖块的地面,那些曾经的回忆却如同抓不住的蝴蝶,顺着我指间的缝隙飞远了。我看着那些瓷砖的边界模糊又清晰,在旋转和扭曲中恢复它们原有的形状,心里的感情一瞬间充盈得就要满溢而出。
      我真的经历过这些吗。那些回忆起来已经可以用平静的口吻说的话,那些气到发抖、哭到失声、在看不到未来的黑夜里挣扎着叫喊的记忆,现在想起来却只剩下心口浅浅的痛。我真的还记得这些吗。我翻遍所有的书籍,听过所有的歌曲,试图从字里行间去留住曾经永远永远的印记。可是我太相信承诺了。一生的爱,不变的承诺,其实都在时光泡沫般的流光溢彩里残缺褪色。我想留住的永远,其实都是不堪回想的记忆的丰碑。
      贺岁在我身后的沙发上看他的杂志。我在阳台上,望着那幅拼图眯着眼睛晒太阳,忽然就觉得自己的心态很旧。
      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经真的不会哭了。平时洗澡后把脸埋进毛巾里,想象自己压抑而满溢的情绪能够在热度的抚慰下全部化成泪水,可是在回答贺岁在浴室外与我无意的闲聊时,尾音只有些微摇颤,句子开头如同啜泣般的吸气也模糊得恍若未闻。我闻着毛巾里干净而温热的水汽,多么希望他能听出我难以言说的痛苦,可是我思前想后,所有能允许自己得到的慰藉,也只有在浴室里安静放下防备的这几分钟。
      我想他也是一样的。可能只是因为面对的人是我,他疏离而坚硬的外壳,才会因为亲近的感情而暂时瓦解。而想到这里,我意识到其实这样的想法会让我有一些隐秘的快乐。我会觉得,你看,他只对我不同。
      可是,我想,这也算爱吗。

      可能是因为我比较大吧。爸爸妈妈的消息,总是习惯性地发到我这里。要钱,相亲,问我什么时候回家,不过也就这些事。我很少跟贺岁说他们的消息。大概这么多年他也在刻意回避,回避他的脆弱,回避他短暂而又苍白的童年时代。那天我在单位加班的时候,忽然就接到一个陌生电话。我以为是谁打错了,开了免提正准备调低音量,却忽然听到我妈妈的声音,手指颤抖一下,手机一下子就掉到地上了。
      我妈妈说:“是余淮书吗?我是妈妈。我最近医院查出来有一点问题,你叔叔说送我到z省的大医院看一眼。大概明天下午这样会到。你有空的话,能不能过来一趟。这里的医院,你应该比我更熟悉。”
      跟我一起加班的同事绕过电脑看了我一眼。我捡起手机,走出去在楼梯间压低了声音问她:“你怎么了?”
      她似乎皱了皱眉:“心脏上的问题。医生说先保守治疗,让我去大医院看看。”
      我沉默着,沉默着,忽然就觉得想笑。我原来以为她会更爱我。
      我为之震动的母亲对我的呼唤。妈妈,妈妈。
      那天我提前回了家,试图忘记随之而来的生命牵绊的回忆,最终颓然地放弃了。贺岁也不在家。我想起他说他今天有同学聚会,大概九十点才会到家,干脆爬上沙发,缩在一个角落等他。
      他不在我身边。我一个人点了一盏小小的灯,在灯下等着他的消息,或者是等着他开门的钥匙声音,忽然就很想他。
      想念从最小的时候就开始,从我还没意识到的时候开始,之后仿佛才刚刚生长出舒展的枝叶。其实想念谁,也不过是想要他此刻就在我的身边,而想要是最没用的。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我说我想要玩具,想要棉花糖,想要小汽车。一切都好像做梦一样。这时我忽然听到手机轻轻振动的声音,拿起手机,是贺岁发来要我接他的消息。于是那一刻我忽然回到了现实。我想见他。我之前就说过,如果他不在,我也不能变成完整的我。
      没有人能解释生活为什么总是这个样子。只是长大的唯一好处就是,当我特别想要什么的时候,我就可以见到他。
      他那天很活泼。我还记得他蹦蹦跳跳地走过人行横道,在路灯微黄的灯光下忽然转过身向我伸出手,纯粹而清澈地轻轻笑着。我看着他每一根发丝都被灯光照得莹润发亮,忽然就不管不顾地拉住他的手。希望我们都不要记得,我一边紧紧地与他十指相扣,一边诚心地祈祷着:希望他从来都不会记得。
      回家后我给他热了杯牛奶。他听话地喝完,把温热的杯子紧紧握在手里。我洗着中午留下的碗筷,没回头伸手去要,他却忽然把手抵上我的手心。我有些惊讶,回头看他,他手心被残余的热度烫得微红,眼尾也因为轻微的醉意泛着一样的嫣红。我们对视很久,他忽然笑起来,抽回手把杯子塞到我手里。我手上还留着水珠,微凉的湿意一直蔓延到他湿润发亮的眼睛里,并一起被柔和的温度所包裹。
      在我一怔之间,水龙头里的流水已经奔涌而下,顺着透明的杯沿开出了几朵透明的小花。
      我回过神来,在他安静的注视下把杯子冲洗干净,揉了揉他微乱的头发,轻声笑道:“好了。睡去吧。”
      他很听话,转身安静地回房间去了。空间里忽然变得很安静。我把那些盘子一个个放在沥水架上,听着它们发出的清脆的碰撞声音,忽然想,一直爱我很累吧。贺岁。
      要学会听话,学会尊重,学会克制。这些还不够,到了你长大之后,还要学会爱而不得。
      我关了灯,到他房间去看了一眼。他已经自己盖好了被子,听到我脚步声,就坐起来抱着枕头看我,头发微微浮躁,显得他柔软、乖巧而顺从。我没说话,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他。他笑了笑,说了句晚安,就伸手关灯睡觉了。
      那一刻我看着他,心里却一瞬间变得异常平静。我很快地意识到我的平静不是简单的平和,而是和第一次发现贺岁的情书时的平静如出一辙,像一潭再也泛不起波纹的死水。我靠着沙发柔软的靠垫,看着他安静地关灯躺下,余光注意到外面靛蓝色的长夜,就感受到日月轻颤眼睫,而有些记忆,往往只是岁月赐予我的匆匆一瞥。
      我还记得有一年的盛夏,父母曾机缘巧合,带我和贺岁去过一次乡下。那是我生命中最自由的一周。我拉着贺岁,白天跟着一起捡落在地上的风筝,在一块块稻田和漫着流水的田垄间跑跑跳跳,不用留在家里听爸爸妈妈的争执,不用承受愤怒的大人无端强加在我每一个行为上的谴责;晚上就和他依偎在挂着青黄叶片的架子下,不用天气晴朗也能数清星星。有一天我领着贺岁,躲在一片干草垛后消磨时光。晚上风很舒服,他靠在我身边,慢慢就睡着了。我不想惊扰他,只是给他小心地扣上了最上面那颗衣服扣子。贺岁那时候还小,睡着睡着觉得凉,迷迷糊糊地蹭进我怀里。我就抱着他,学着故事书里温柔妈妈的样子,给他讲着我能想起来的童话故事。我那时也不大,抱着课本学语数外的年纪,离上一次有人给我讲故事睡觉已经过去很久。所以我讲给贺岁的故事,大多都是前言不搭后语,人物互相串场,剧情前后混乱。还好他不知道,我想。还好他还能够包容我,包容我的错误,无条件地相信我、依赖我,给我从来没有过的清晰的责任和触手可及的被需要着的幸福。
      我这样想着,讲故事的声音越来越轻。结局消散在夜风里的那一刻,反而离睡眠越来越远。
      天与地的交界,时光像春耕秋收一样,在一年一日的播种里轮回变换。我睡不着,伸出手试图去抓住这一篇故事的结尾,回应我的却只有润湿的手掌心和星子轻盈的隐喻。风吹过来,自顾自地把故事书又翻过一页。我终于明白我追得再远,也永远追不上时间的落笔。
      只有这样。一颗懵懂而寂寥的心,也只有这样。
      贺岁已经睡着了。我睁着眼睛,睡在干草垛的阴影里,忽然就很希望干草垛能倒下来,用飞扬的草屑与尘土填平我的形状,想象着我会先闻到干草特有的静默的味道,再感受一种近乎柔软的沉重,感受到接近消亡的静谧。我伸出手,以为能摸到天上的星星,却只能摸到在我脸颊上四处奔流的洪流。它们也比我更自由。我总是思前想后,瞻前顾后,哪怕已经被垂幕的星流和浓重的夜色包裹,也永远无法安安静静地睡去。
      我幻想明天不会醒来,而醒来的时分睁眼就是梦境。我试图模糊梦境与现实的边界,它却总是用温柔的手推开我,告诉我,这里分明一无所有,你又何必将生命的形状寄托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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