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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情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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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在知道他喜欢我之后,我也干过一些蠢事。贺岁开始实习以后,有几次我去贺岁的工作岗位探班,顺便跟他的同事打听了一下贺岁跟身边小姑娘的相处情况,求他能不能帮忙牵一下线。他同事趁他不在,猛向我招手,悄悄对我说,哥,就这几天下来,他对谁都一样。
我不死心,隔几周就追问。他终于忍不住,苦笑着拍拍我的肩膀:“哥,真没有,你也别问了。我跟他也做了三个月的同事,整天盯下来,他也就对你最认真。”
我知道他是开玩笑。可是当贺岁忽然拎着一个水杯从办公室里推门而出的时候,气氛还是凝固了。
他同事忙着打圆场。我装作自然地向他打招呼,心里想,他肯定知道了。
那天晚上他下班,一定要开着车来我单位接我。我上车以后,他沉默良久,递给我一杯热牛奶,笑了笑说:“哥,真别问了。如果你一定要知道,那么我有很喜欢的人。只是那个人,我不知道他究竟喜不喜欢我。”
说这话的时候他盯着我看,目光里满是温柔的笑意。我在他的注视下落荒而逃,几乎就要丢盔卸甲。承认吧,我想,他那么聪明,肯定什么都知道了。
他还在等待我的回答。我头脑风暴,没话找话:“你找不到女朋友,总不能黏着我一辈子。”
他静了一下说:“不好吗?”
我想说当然不好,可是话到嘴边,忽然就沉默了。
我们互相安静很久。他忽然轻轻笑了一下,拉动手刹,在发动机的声音里很轻地说:“哥,我离不开你。”
我坐在副驾驶,抬头望着窗前道路延伸,慢慢就变成熟悉的家的形状。
我又怎么离得开你呢。我把座位调低了一点,很疲惫地闭上眼睛,却忽然听到他问:“……哥,宁愿给我介绍对象,也不愿意接受我吗?”
“什么?”我说,问完才意识到他在说什么,轻轻地“啊”了一声。他笑了笑,趁着红灯的间隙给我盖了一件衣服,说:“没事。算了。”
“……贺岁。”我叹了口气,说,“我也没有什么好的。”
他静静地开着车,没有说任何话,直到我快要睡着了,他才忽然说:“可是哥,对于我来说,你就是我的全世界了。”
他说话的语气很寂寥。我没有睁开眼睛,假装自己已经熟睡,又一次想,贺岁,我们真的很像。一样的孤单寂寞,一样的悲观避世,一样的倔强固执。我害怕如果我多说什么,就会带给他什么无法挽回的新的希望。可是我很少听到他把自己的感情表达得这么直白热烈。我试图建立起来的防线,还没宣布建成,就被他一下踹开大门,贴了个违章建筑的标签。
他衣服从我身上滑下去一点。我伸手去拉,扬起他平时爱用的洗衣粉的味道,忽然就想,其实我们就这样一辈子待在一起,也挺好的。
然后我发现,其实在我所有的幻想中,最坏的结局就是没有他。而我跋山涉水,在淤泥里拨开面前的芦苇希望看到月亮,也只是希望回过头来,最初的起点是他,最后的终点也是他。
我很想说,贺岁,所以一个名分到底有没有那么重要,重要到你非要我分清亲情与爱情的边界。我分不清,但也从来不影响我爱你啊。贺岁,其实我一直都很爱你的,可能比世界上任何人都要更加爱你。
但是不要把爱我当做你生活的出口。爱自己啊,贺岁。
我微微颤抖一下,即使已经闭上眼睛,泪水还是安静地打湿了眼睫。
我想,我一边让他爱自己,却感觉自己像一株枯草,在渺渺的尘世里等不到救赎,被风轻轻一吹就化成粉末。
那我呢。我流着泪,躲在他衣服后面无声地控诉:谁会来告诉我要爱自己,谁能让我敞开心扉,谁能来拯救我、拉住我,让我飘浮的双脚终究能够回到地面。如果我从来没有来过这个世界就好了。如果我从来都不知道什么是爱,什么是悲哀;如果我从来都不知道我是我,那该有多好呢。
可是我啊。我哭着想,我又多么放不下我已经触碰到的,那样温暖的爱啊。
而我们,我很少真的问过他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他也和我一样,不喜欢把那些负面的情绪告诉我。我总是想,也许我们就是一样的呢。
我没想过还有第三封情书。那是很普通的一天。我回到家以后,他一直磨磨蹭蹭地粘在我身边。我完全不知道他这份莫名其妙的依赖到底来自何处。直到我走到我房间,把包挂在椅背上的时候,才忽然发现桌面上又是一个非常精美的信封。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是什么,怔怔地回过头去看他。而贺岁却好像早就知道一样,对着我云淡风轻却微微紧绷地笑了笑:“拆开吧,哥。我的一点小礼物。”
“你的……情书?”我轻声说,手指抚摸过信封外套着的磨砂外壳和上面附着的一朵干花,“很漂亮。”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忽然选择当着我的面把这一切剖白。但我可以知道的是,我并不擅长处理这一切的情况。面对他的时候,我根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看着我的神情,忽然轻轻地笑起来:“哥,这是我一年前,在一个下雪的夜里给你写的信。那是那一年里下的第一场雪。我习惯叫它们为信。但是,如果你愿意的话,你也可以称之为情书。”
又是这种语气,跟他在信里的语气一模一样。我拿着那一封厚厚的信封,垂下眼很久,才淡淡说:“其实你也没什么把握,对吧。”
“对啊。”他轻轻笑着,双手坦然地摊开,露出他手里非常厚的一叠信纸,“我没有把握。哥,这些年我写过很多信,一封也没有给你看过。我后来觉得,这些心意被埋没多可惜啊,所以才挑了几封藏在家里,既期望被你看见,又害怕被你看见。我想……说不定,你也会像我喜欢你一样喜欢上我呢……?”
我早该知道。他从没有这么认定过一件事。而我也应该给出他一个合格的答案。本应如此,我想。
“……贺岁,”我说,“我会一直爱你,你也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人。”
“一直如此吗?”他问。
“……一直如此。”我说得很慢,也很慎重,“贺岁,一直如此。”
“一直如此?”他问,背对着我笑了笑,“那有了这些以后呢?你看过我的情书,你知道我是什么心思吗?”
他转向我,把那一叠厚厚的信封塞进我手中,眼尾竟然已经微微湿润:“……你知道我是什么心思吗,哥?你怎么看我?在你眼里我到底算什么?你对我的感情,是哥哥对弟弟的责任和包容,还是有没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你其实也喜欢我……?”
我很少见他这样跟我讲话,短暂地怔了一下:“……都一样,贺岁。无论如何,你都是我弟弟,我也会一直爱你,不管发生什么,这件事都永远不会变。”
“哥。”他有点激动,忽然劈手夺过那些包装精美的一封封情书,当着我的面把它们全部撕成了碎片。那些洁白的、带着墨点的纸片纷纷扬扬地飞到空中,在我眼中下落得好像很慢。好像是他沉重而艰辛的感情走了这么多年,一脚踏空,就跌成冬天大寒时节的落雪。
我没来得及抢,站在原地说不出话:“……你干什么……?”
“都一样,哥。”他忽然惨白地笑了笑,还是那样固执地看着我,“既然在你心里事情一直以来都没有改变,那其实有没有这些信,对我们来说都一样。”
我抬头望着阳光照射下在空气中飘浮着的微尘,像望着步履不停的人山人海在汪洋的人世间浮沉,忽然意识到他可能会错了意。或许他以为我的回答是一种变相的逃避,逃避向他宣泄我爱的证明;或许他以为我的回答是一种温和的回绝,而他深沉而痛苦的感情终于落得一个无疾而终的结果;或许他认为自己可怜,觉得他自己疯狂而可悲,觉得自己没有尊严的剖白是一场最最错误的豪赌。
可是,贺岁。我想。我也不知道。我爱你,可是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爱你,我爱你到底是出于亲情还是出于爱情。我看着他的眼睛,张口想要辩解,又想到一句“我不知道”大概会加重他的溃退,思前想后,忽然就什么都说不出了。
……我的小岁。我想,我很失败吧,长到这个年纪,也还是没有给你幸福。
房间里安静得只能听到他和我很轻的呼吸声。他没有看我,转头平复着自己的情绪。我沉默很久,避开他的视线,转头就要推门出去,他在我身后,却忽然一把抓住我的手腕,非常用力,我几乎能感觉到他指尖的微微颤抖。
而刚才在沉默中后知后觉的感情终于在他这样的挽留下倾泻得不留余地。我感到刚刚被我强行压抑着的不安与委屈终于铺天盖地地淹没了我的理智,转化成愤怒的余温。在甩开他的手之前,我垂着眼冷笑一声,忽然抬起头问他:“你想要什么?”
他被我问得一怔。而我看透了他这一瞬的破溃,却反而从心底生发出一种病态的畅快,步步紧逼地把最伤人的话往他身上甩:“你留我干什么?说啊?你想要我说什么?骂你,安慰你还是直接说我也爱你?说啊?爱我?爱我什么?你知道什么是爱吗,贺岁?你——”
我喘了口气:“你怎么从来就不问问,我难不难过……?”
我声音里尾调的颤抖,我相信他也听到了。
只是我喘了口气,很快就意识到自己大错特错。我怎么能这么说。一直以来都是他在迁就我。从小到大都是这样的,我为了他,他也为了我。我们的爱是唯一的,相互的。因为别人没给过我们,所以我们只好从对方的身上学习,试图捡起爱最美最纯洁的模样。
他很快伸出手,按在我的肩膀上:“哥,抱歉。我有些冲动。”
我摇摇头,在迷茫、愧疚和难过的情绪交织下忽然觉得非常疲惫:“别这么听话。你没什么可对不起的。”
他放开我了。我垂着眼,抓住门把手转得有些过头,在一阵锁芯碰撞的杂音中显得相当狼狈。他想过来,但我拒绝的意图太明显。我抓着那段冰凉而圆润的金属,越来越觉得自己是在逃离。大概只有败北的逃跑,才会显得这么不堪而又无所适从。
我还是输了。一败涂地。
那天我没有出来吃晚饭。他在门前走来走去,把那些浸透墨水和感情的沉甸甸的纸片捡走了。我听着门口的声音,感觉到他动作间刻意装出的随意的不珍惜,怔怔地起身,看着门口地上太阳拖出他的长长身影,出神地想,他其实还是这样。无论事情已经到达什么地步,他都能体贴入微,把所有事都做得尽善尽美,好留给你恰到好处的距离和风度。
你怎么这么好啊,贺岁。
太阳就要沉下去了。我看着他,从没有一刻这么强烈地希望我从来没有长大过。我多么渴望能以一个孩子的身份追上他,挽留他,祈求他永远留在我身边,不要把漫长的长夜和永恒的痛苦都留给我。
如果放弃理智的话,我会说,贺岁,求求你,求求你,不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