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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回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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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我实在睡不着,抽了一张草稿纸,借着月光一个人梳理从前的脉络。我不是没有想过最后的结局。我甚至在许多个深夜问自己,究竟什么才是最坏的结局。生与死的边界究竟有什么分别,才让人们对一端珍惜而渴盼,却对另一端迷信而敬畏。我对自己过分苛责,把精神的寄托放在一个又一个遥远的目标上。每次眺望远方,我都感觉有无数引线拉着我往前走、往前走,直到我根本不能停下,不能回头回望。而每每回望,我都会无意中发现,我所求的都从未得到,我所爱的都在离我而去,而我自己,也永远在与我许诺给自己的未来渐行渐远。这种发现,是一种坚硬的寂寥。
想到这里,我顿了顿笔,听到贺岁在一片寂静中均匀而安宁的呼吸声,忽然就轻轻地笑了笑,在纸上写:贺岁,是不是我用尽一生,在我能留得住的人里,你是最后离开的那个。
然后我想起来,会不会贺岁写他那些情书的时候,也是和我一样的心境。平静、温暖而寂寞。
而在这一刻,我独自一人享受着他安然的陪伴,忽然就从被时光遗忘的角落,安静地体会到了一点点酸涩的幸福。
其实我很累,贺岁。我继续写:从小到大,我一直都是做错的那个。我不断往前走,试图忘记一切,其实是我很害怕有一天所有人都会对我失望,发现我其实并不快乐、不坚韧、不勇敢、也不幸福。如果我和你的生命二选一,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你的。因为你是唯一一个可能早就看穿我的软弱,却还是固执地包容我的依赖的人。真诚来说,你给予了我最长久的人生价值,我的生命,其实有一部分也是来自你的。
如果可以的话,不要把我的话当真,不要忘记我,不要抛下我,不要离开我。
或许这些话,我这辈子都不会跟你说。但这不重要。我笑了笑,添了一句:记住我永远爱你就好。
落下最后一个句号的时候,我抬起头,望着窗外平静如水的月光照着他安稳而放松的睡眠,忽然就有一点轻微的难过。
我好像离不开你了,贺岁。
只是什么都瞒不过贺岁。他太聪明了,很快就明白了我这些天格外沉默的原因。其实生活对我而言并没有什么不同。我没有给很多钱,没有陪护很多次病床。没有人知道我其实想得很多,情感也很复杂。我说不清我到底在承担些什么。或许是承担自己作为子女的义务,又或许我想以这次的付出作为我和她关系的末尾,从此以后我也给她奉献过支撑她生命延续的力量,我们之间,就再也没有什么亏欠。不要再来找我了。我没有什么期望,只希望不停地往前走,再往前走。所有能让我怀疑,回头的人和物,都不要来试图牵绊住我的脚步。因为我已经在往前走了。把他们全都忘记了。
“没关系。”我跟贺岁说,“其实没关系的。”
以及,像大人一样跟我妈妈再婚的那位先生谈话,这种体验总是让我感觉非常不习惯。大概是因为我跟他不过是过客的缘故,他对我的态度疲倦而温和。确认妈妈的病实际上并不算特别严重以后,所有人都放松下来。他偶尔跟我闲聊,拿出他们女儿的照片给我看。他们的孩子还小,两头都需要有人照顾,因此他频繁地需要在两个省之间来回奔走。他有次说:“谢谢你啊。有了你的帮助以后,你妈妈和我都轻松了很多。”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笑了笑说:“应该的。”
“……孩子,”他看着我说,“你妈妈这些年对你态度不好,可能是因为她总是会想起她第一段失败的婚姻。这并不是你的错,也跟你没有关系,知道吗?”
怎么可能没有关系?我想。她的选择、她的婚姻跟我又有什么关系。不要试图抹除我所遭受的一切痛苦,也不要试图为她做什么开脱。我所承受的那些伤害,不是你一句局外人看似开明的话语可以开导的。要求一个从来没有得到过选择权利的人原谅有选择的人的错误,荒唐得就像允许一个有钱人无意间施予贫穷者不经意的轻贱。不过我只是说:“知道了。”
我说话的时候很冷淡。他大概也听出我的语气,没有再多说什么。
在医院里住了一个半月后,我妈妈终于还是出院了。最后一天在医院的时候,我在她床旁边多坐了一会儿。她没有跟我说什么话。床前的白炽灯亮得有点刺眼。我出神地望着输液管里透明的液体一滴滴地流进她曾经牵过我的手里,如今因为生病而越发苍白消瘦,也因为她的冷淡而显得格外冰冷。我再也不想看了,伸手关掉了灯。窗外的风沿着窗缝慢慢吹进来,在黑暗里吹动我的发丝。我垂了垂眼,想,没关系的。我们本来就相识太少,或许一切都源于缘分太浅。我所有的期待,也不过是因为血管里流着她带给我的血液。如果本来就没有期许的话,也许我就不会再觉得晚风吹得我很冷了。
第二天下午我接到她的电话,要我过去替她签一些字。贺岁在旁边听着我讲电话,执意要开车跟我一起去。我妈那边来了很多我不是很熟的亲戚。我沉默地接受着他们对我无言的打量。而她站在医院大厅外,拿着一叠文件交给我。我试探很久,轻轻地叫了她一声。她对着我笑了笑,目光里非常复杂,忽然说:“人长大了。”
我被她一句话定在原地。是啊。妈妈。我长大了。没有变成和爸爸一样的人,能够有能力独当一面。你很欣慰吗?可是你迟到了。这句话也迟到了。我也不想要你的道歉。我可能什么都不想要。原来要彻底地对一个人放下是真的很难。我看着她,想,你最早的时候不是说过最爱我的吗。
你不是也抱过我,和爸爸一起把我举到空中,说一起坐小飞机了。你不是也亲过我的脸,说小宝贝快快睡吧。你不是也爱过我,你会不会恨过我。我还是下意识想叫你妈妈,想看你会不会因为年纪变大而更爱我一点,是不是当年你离开我也是有自己的难言之隐,会不会其实在我隐隐期待着的时候,你也和我一样,对彼此还是有一点点向往的呢。
我妈还站在那里,不疏远也不亲密,好像那一句真的像妈妈的话只是她看着我时对年华岁月的一点点感慨。我忽然明白过来,或许当年爸爸觉得我是和妈妈一起抛弃了他,妈妈觉得我和爸爸一起推开了她。可是我呢,我什么也没有得到。我被两头抛弃,两头讨好,明明什么也没有做错。那时小小的我好想要爱啊。可是我等啊等,房间里讲故事的小灯亮了又亮,也等不到他们谁的一句晚安。
“……妈。”我低低地笑了一声,声音轻而含糊,“骗子。我再也不会信你们的鬼话。”
贺岁在我身后,沉默地站着看着我。我不知道他听到了多少。想到他我就有点难过。这么多年了,我想,或许只有他会懂。可是他还小呢。我怎么可以让他承担本应该属于我的责任,接受我的情绪。明明我知道他和我一样,也很痛苦了。
“这儿,”我妈叫我,“过来签一下这边的字。”
我抬头看了她一眼,慢慢走过去,闻到她身上熟悉的那种特有的味道。她还是瘦了。小时候我最喜欢挂在她身上了。她衣柜里的衣服也有一样的让人安心的味道。后来我找来找去,换了好多洗衣液,再也闻不到这种味道了。
她还在注视着我的动作。我垂下眼,翻着厚厚的一叠文件,在该签名的地方慢慢地签下自己的名字。写得更像大人一点吧。我想,让我妈为我骄傲哪怕一次吧。告诉她我已经长大了,我跟以前不一样了。我已经懂事,自立,可以赚钱,哪怕偶尔还是会跟你吵架,后来连跟你吵架都成了一种奢望,可是——
“余淮书。”我妈忽然叫我全名,看着我的眼睛复杂而静默,“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很多习惯简直跟你爸爸一样,进入社会里又有什么用?人大了要多跟着别人多看多学,知不知道?”
又有什么用?
……什么?我想,清晰地听到自己所有的期望破碎的声音。贺岁在我身后骤然抬头,而我一瞬间,忽然就连拿住那一叠文件的力气都没有。
我还记得爸爸妈妈刚刚离婚的时候,一开始我很希望他们能够重新在一起,或者说很执着于去计算到底是谁的错误。可是后来妈妈的消息越来越少,爸爸的沉默与期望越来越高,我想,总有一天我能够长大成足够放得下的样子,或者拥有能够说一句算了的勇气。可是我匆匆忙忙地找,想要又不想要,回头才发现站在原地的仍然是原来的我,傻傻地固执地伸着手等着。
原来我这些年来所有的期许不过是一叠空头支票。而由此产生的所有美丽的许诺,就像回忆里夏天阳光下闪烁的肥皂泡泡,短暂又寂寞。
我知道她或许想像一位母亲一样用指责来试图完成她的责任,知道自己应该反驳。可我颤抖着,什么都做不出来。真的很冷。原来是真的很冷。原来就算我那么听话,尽力地去完成他们要我做的一切,其实他们也永远都看不见,或者说假装看不见,连任何一句我所渴望的肯定都得不到。原来恨才是她对我的本色。她恨我的父亲,连带着也要恨我。向我求助是她作为人的本能。而那些有意无意的温和,则是她有求于人过后自然的感激,在我身上可能就是一点点对于愧疚的补救。
我早该知道的,可是为什么我还是会难过,明明我已经离能够难过的年纪很远很远了。
“阿姨。”贺岁忽然说,“你住院期间,他做了什么,你是假装一点也不知道。”
她似乎很惊讶。于是我忽然想起来,她其实跟贺岁并不熟。其实贺岁才是那个最听话懂事的孩子。我会记不得,其实是因为,只有在我面前,他才会露出一点小孩该有的模样。
而他锋芒毕露地与我的母亲争吵,不过是为了保护我,保护我的感情、我的尊严、和我一生的方向。
所以在一切的终点,其实也还是只有他在等我,伸出手让我回家。
在落针可闻的寂静里,他笑了一声,继续说:“你的爱恨跟他又有什么关系?你痛苦跟他又有什么相干?你习惯性把痛苦强加在他的身上,不就是靠欺凌弱者来宣泄你的无用。你不觉得你实在很可笑吗?”
或许是这话实在太不尊重,大家反应都很大,我妈尤其失态。我站在原地,看风吹动满原枯黄的草野,忽然就觉得很没有意思,向前一步,用尽此生最大的力气紧紧地抓住她的手腕,很直接地对上她的眼眸,笑了一声说:“妈,你当初就不应该生下我。如果我早知道你会这么恨我,你当时就应该掐死我。”
她愣了一下,猛地甩开我,看着我不说话。我转过身,倒退两步。他一把扶住我。我抓住他撑着我的手臂,第一次这样真心实意地在他面前展现我的脆弱,说出的话几乎不成句段:“……带我走,贺岁,带我走。”
他拉着我,把我挡在他的身后,盯着他们轻声说:“哥,我们回家。”
我在落荒而逃。我心里非常清楚。我做了全世界最大的逃兵。我还是什么都没有学会。回去的时候我们走的方向正好逆风,我能感觉到风把我长长的外衣吹得向后飞扬,风太大,我眼睛被风吹得生疼,一闭眼,被风吹出的眼泪转头就落到风里了。
他偏过头看了我一眼,抓着我手臂的手忽然下滑,紧紧地牵住了我的手。
我没有哭,只是把他的手抓得很紧,在风沙与河流的水声里轻轻地说:“我只有你了。”
他没说话。我忽然想到,这是我第一次在他面前说死。如果我能再厉害一点就好了,如果我能拯救所有人就好了。我好想变得更加强大啊。我好想让我爱的人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我好想每天睁开眼睛,面前就是阳光明媚的日子。那些能够掌控自己生活的人到底是怎么做的,我想。我好想、好想变得更加厉害。如果这样的话,刚刚我就不用转头,不用借着他的力量支撑自己,不用让他为我担心,不用让他照顾我的情绪。他越懂事,我心里知道,我就越没用。
如果我说我想离开,我想,有人会听见吗,有人会接住我吗。
我上了车,怔怔地看着我因为情绪过于激动而冰凉发抖的双手。他从另一侧拉开车门,看了看我,侧过身帮我扣上了安全带,说:“我们走了。哥,别担心。”
我想说我可以自己来,可是他已经帮我扣好了。这让我想到这么多年,他变得越来越听话,越来越懂事。而他那几封不循规蹈矩的情书,还静静地夹在我的书本里,放在我的床头柜上,压在我桌子上的鼠标垫下,还有一封还放在他自己的书桌里。我看着他,忽然就明白了永远有多远。小时候我们在泪水里相拥而眠的无数个黑夜,我曾经许诺过他永远陪在他身边。如果这和他承诺爱我的永远是一个永远的话,那我想,我真的愿意永远留在他身边。
我们一路往家的方向开去。他忽然说:“想什么呢。想想晚上吃什么。”
我闭上眼睛,很轻地笑了笑,说:“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