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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生命线的空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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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醉是什么感觉呢?
有的人喝醉后和流浪狗跳舞,有的人喝醉后昏天覆就像吃了毒蘑菇。陈远想起记忆里,陈父第一次喝醉的样子,他坐在沙发上一声不吭,生疏和严肃让他不怒自威。女仆在一旁忙上忙下,陈太端了杯柠檬水:“喝点吧,一会胃好受点。”平日里张扬惯了的陈太,此刻声音很温柔,陈父没有说话。
啪——
杯子四分五裂,玻璃块插入陈太的掌心里。
新来的女仆尖叫起来,但很快就被捂住嘴。在一片不寒而栗的寂静中,老女仆低着头,熟练地清理玻璃残片;尖叫过的女仆抖着身子,提来医药箱给陈太包扎,陈太受伤的手被酒精一点点碾过去,但她的声音依旧柔柔的:
“茶水可以吗?”
陈父终于笑了,那年陈远七岁。
老女仆熟练地处理了各个角落,甚至为了谨慎起见连地毯也搬走换新。第二天陈太的朋友们在那间屋子里有说有笑,一群人走来走去,有个女人醉了,脱了鞋,瘫倒在那条地毯上,“你家的地毯很舒服,改明儿,我也换一个。”女人举着高脚杯向眼前的陈太示意。
清理工作做得很好,门外的老女仆松了口气,但她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她漏掉了有一块残渣——在陈远的手心里,割开一道血淋淋的痕。
玻璃瓶四分五裂,年幼的陈远不断向后退,推出房间的时候她捡了片碎片——
她学着妈妈的样子,把碎片放到手心里。用力一摁,血开始争着从手心里的一道线里涌出来。后知后觉,痛姗姗来迟,但来势汹汹,陈远被痛得忍不住落泪。大人难道就不会痛了吗?这个问题,年幼的陈远连着几日伴着它入睡,问题装在脑子里,想到夜里,想得她头疼。
呕——
陈远是被痛醒的,头疼让她干呕。这是个完全陌生的环境,窗户拉得严实,屋内只亮起了微弱的光。她挣扎着起身,额头盖着的湿毛巾落到腿上。还没来得及看清前人,一股冰凉的触感就贴了上来,覆盖在她的额头上,但很快又离开了。凉意让头疼缓解了不少,陈远在心里叫嚣着:不要离开。
“温度正常了不少,喝点水吧。”
祝馀放下手捡走毛巾,另一只手递过去杯温水,水顺着喉咙滑下去,就像在加载系统,陈远觉得眼前的事物逐渐清晰起来。
“所以你喝青梅酒也能醉?”
祝馀拧着毛巾插着手,一脸似笑非笑地看着陈远。
时间回到早上十点。
在陈远开始喝第三杯青梅酒时,祝馀感到不对劲,她喝得猛,像溺水的人急着要向肺里塞空气。青梅酒是冰镇过的,祝馀抿了一口,凉气也掩盖不住入口的厚重感,祝馀下意识去拉陈远的手。
陈远顺势瘫在祝馀身上,两只手自然地向上环住祝馀的脖子,头硬生生抵在他的胸口,额头默默和那一处矫健的肌肉较起劲来,不动声色地发力。
祝馀一手扶着陈远的肩膀,一手支开她的额头,避免眼前的醉鬼把自己的胸戳出一个洞来。
“这酒多少度?”
祝馀抓住陈远不老实的手,提防她的手漫散在空中,装做自己是一只八爪鱼。
“都说了,自家酿酒,没什么度数。”
陈随笑着合上盖子,抱着一坛不明度数的青梅酒,笑盈盈地收拾起残局,就像深山里久不来人的驿站的老板娘,穿着不知道是染色还是血浸湿的红袍子,留给人一个亦正亦邪的背影。祝馀忽然觉得自己在车上的提防非常正确。
游览暂停,祝馀背着醉鬼开始向镇口的招待所赶。
陈远安静地靠在背上,与最开始醉醺醺地说些天马行空的话不同,此刻的陈远安静地、乖巧地靠着,变成一个任人摆弄的布娃娃,四肢软滑地垂下。招待所在镇口,祝馀顺着破了一截的指示牌向下走。他走得有些急,女孩被颠了下,闭着眼睛向支起身子,发现完全行不通,她擦了擦脸,放弃得直接,又垂下头。
脖子上传来柔软的触感,祝馀感到女孩把脸盖在自己的脖子上,她蹭了蹭,热气一段一段地传来。
祝馀一向不留后尾发,陈远蹭的地方,只有一寸短短的发,就像草地里长出的新草,根根□□。会不会有些扎人?祝馀想了想,转而走得更快了,试图把脑海里胡乱的想法驱散。
“祝馀......扎人......”
果然,祝馀心想。
醉鬼的声音断断续续的,陈远抬起脸,顺了顺祝馀的后尾发,发现怎么也薅不平,丧气地垂下手,妥协似的重新躺回去,只是这次小心翼翼地避开了那扎人的头发。
“祝馀......”
“嗯。”
祝馀一边回应一边感受陈远在自己脑后揪着自己的后尾发,有些担心身后的醉鬼会在梦里把这寸头发当做杂草除掉。
“我不喜欢我爸......
陈远的话夹着哭腔,话题一转,女孩呜咽着低下头,头埋在后背上,祝馀觉得自己像是背着一头失意的小兽,在背后低头自怜。
“其实刚刚杯子好滑,我一直抓着,抓不住......我怕杯子摔了......我爸喝醉了就总摔杯子......玻璃渣到处都是......”
陈远把右手伸向前,五指张开,“你看,玻璃渣的疤......”一道硕大的疤斜斜地横在那里。
鹅城的小孩们不知道从哪看来了些看手相的东西,七嘴八舌地要给每一个路过的大人看“运”,在掌心的食指和拇指之间、沿着一个弧形而下降的线,是传闻中的生命线,小孩拉着陈远,手掌在一群小孩里摊开,所有的嚷嚷声都消失了——一道褐色的疤直直地截断了那条本来绵长的生命线,疤痕斜向相反的方向,流出一段生命线的空白。
“算命的小孩看了都沉默了......过几天来外婆家,说些‘那些书都是骗人的’、‘不要封建迷信’之类的话......但说着说着又编了些生命长青之类的好话,最后被她妈妈揪着耳朵回家了,哈哈......”
陈远闭着眼干笑两声,“我知道那是小孩找补的话,但我还是很开心,在外婆家我一直很开心......我喜欢外婆......”
陈远闭着眼用脸蹭祝馀的脖子,祝馀感觉一点温热的湿润的朝气落到脖子上,但很快也就消失不见了。
“也喜欢祝馀......”
醉鬼终于昏昏入梦。
梅镇的招待所,从外部看,像一个略微简陋的农家乐,头顶蓝白色打底的最为常见的广告招牌,祝馀找到招待所时,还有两个蹲在门口拿着大碗吃饭的工人,见来人一愣,后手忙脚乱地搬开堆积在招待所门口的杂物——好久没来新客人了。
老旧的门钥匙、带着水垢的壶、洗得发皱的白床单,招待所有些年头,祝馀把陈远放到靠窗的床上——女孩躺得不太安稳,额角冒汗,打湿的刘海丝胡乱沾在额头上。
祝馀整理好被子,把陈远不安分的手抓住,像按猫的爪子一样按住陈远的掌心,那手竟真像猫爪一样五指散开了。祝馀沉默地看着那道疤,长茧的手摩挲着另一只受伤的手,茧子顺着生命线一路滑下。他明白,一些伤痕永远不会淡去,只会被掩盖。他沉默地看着,随后将那只手放到被子里。
缓缓的呼吸声在狭小的房间里蔓延开,祝馀循着记忆里为数不多的遇到醉鬼的样子,打了盆凉水,拧干浸泡过的湿毛巾,顺着陈远的额头往下擦,他小心地把女孩的刘海薅到一边,用湿毛巾碾去落到脖颈上的汗珠。水壶呼呼地喷出一大片白雾,祝馀把烧好的开水倒进缸里放凉。
屋外,正是正午阳光正盛的时候,祝馀抬手遮住刺眼的光,看了眼窗外,阳光金灿灿的,把万物都笼上了一层纱,那片醉人的青梅林安静地立在那里。
看了一会,祝馀轻轻地把窗帘都拉上了——有些年头的老式窗帘,厚重且长,窗帘纱直直拖到地上,红棕色基调,夹杂着橙黄色的花纹。窗帘一拉上,屋内的光景立刻从正午边做傍晚,房间里只留下了一盏微暗的暖黄色的台灯。
接着昏暗的光线,祝馀拿出爷爷的信,又看了看那几行几乎已经篆刻在心底的文字——
“陈义之罪”
四个已经有些晕开的字在昏黄的光线下变得明晃晃的,一字一字地撞击祝馀的胸腔。
祝家倒台之前,陈家不过是在台下围绕在祝家身边阿谀奉承的众商之一,甚至不算值得被祝馀记住名字的大家。祝馀对陈义的了解,多也是在祝家倒台后,从各种明的暗的,能够接触到的途径汇集起来的只言片语。陈义很谨慎,即使是在成功瓜分掉祝家之后,作为新贵,他依旧不算高调,和几乎已经快得意到刮起满城风雨的王家比起来,陈义非常低调,低调到不了解内情的人会以为,这只是一场普通的商业冲击,这只是一个普通的市场获胜者。
信被重新放回包的最深处。
祝馀扯了扯被汗浸湿的衫衣,想了想,一把将衫衣脱下来,在水池里就着招待所提供的免费肥皂混乱洗了洗,再把拧得皱巴巴的衣服晾到通风口上的架子旁。
房间重归安静。
祝馀走到床边,伸手试探女孩额角的温度,正常,他收回手,理了理床边的小沙发,躺下。
狭小的空间里,随着祝馀的安静,那些昏昏沉沉的梦境被陈远抛开,气息逐渐平稳而归于一致,异床同梦,一片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