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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爱的反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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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醉吗......”喝醉后的记忆铺天盖地地涌进陈远的脑海里,还带着些宿醉后的头疼,陈远坐在床上,抱着一拳大的瓷缸,呆呆地回想自己做过的傻事。
喝醉后的自己变成一只八爪鱼,潜意识只想死死缠住身边那块粗壮的浮木,而那浮木是......陈远不敢细想。
祝馀抢走了陈远手里被捏得越来越快不成样的瓷杯,“昨晚没睡好,现在感觉怎么样?”杯子被倒满水重新放到陈远手里。
“口渴......”陈远咕噜噜灌了半杯水,“还有点饿了......”
“来吃点东西。”
祝馀指了指放在床头柜的饭——祝馀在招待所老板那里借了碗,找了家有炊烟的农户买了饭,那碗饭现在还用白瓷盘盖着,揭开一看,热气直直向上冒,在昏暗的房间里升起白烟。
碗里是普通的家常菜,满满当当的米饭上铺了层番茄炒蛋,甜滋滋的香气让陈远有了回到现实世界的轻松,她揭开被子,把凌乱的梦境抛到脑后。
房间又变得安静起来,陈远专注地享用她的“午餐”,而祝馀则在一旁收拾起坐夜间巴士的行李。
“几点了?”
陈远如梦初醒。
“零点,我们一点二十出发。”
窗帘被揭开,屋外墨色如故,但在那一窄小的窗框里,挤满了闪烁耀眼的星星——梅镇远离市区,房子大多低矮,目光可以没有遮挡地远望,直到抵达繁星降落之处。
“星星之间的连线......”
陈远走到窗边,她的手扶上窗的木框,一把推开窗,视线终于再无障碍了,夜里凉气一股脑涌进屋来,陈远却好似没察觉,“原来是能看见的......”陈远望着星星,眸光闪烁,让祝馀忽地觉得,自己身旁,也有颗星星。
“小时候看天文书,星座上总有连线,我一直以为那是编书的人为了读者能看清楚星座而画上去的。”这次是祝馀先开口,他的声音低沉,像旧时的童话书,给人想要继续听下去的欲望。“后来去了一个观星的地方——那是个天空离地面很近的地方,我真的看见了星星之间的连线,呵......”说起童年的事情,祝馀低声笑了笑,嘴角含笑陷入回忆,“那时的我,突然觉得世界远比想象中的要有趣,以至于再后来,再遇见难熬的事,我会想要再坚持一会......”祝馀边说着边陷入沉思,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不太美妙的事,嘴角的笑融入黑夜,消失不见了。
“祝馀......”
陈远走到祝馀身边,头靠到他肩上——他们之间早已形成了一种默契的关系,允许对方短暂且克制地侵入自己的边界,这种默契无关友情,更与爱情无关。
“等一切结束,我们一起去看星星吧。”
祝馀没有回应,一切都静悄悄的,仿佛天上的星星们也在等待着他的回答。纤长的睫毛垂下,祝馀的眸子闪过一些晦暗不明的流光,敲门声打破了安静。
陈远顺势起身,先一步去开门,背对着祝馀,他看不清她的神情。
是招待所的老板,“梅园临时有事,我们会去帮忙,如果要办理退房可以现在来,一会可能没人在前台。”
“那我们现在退吧。”
陈远扶着门把手点头。
老板来得快,离开得也快。两人收拾好为数不多的行李,陈远先一步去开门。在手快要接近门把手的一刻,祝馀的手扶了过来——
“好。”
他哑着嗓子开口道,带着磁性的声音几乎激得陈远一身战栗,手背拂过另一只手的掌心。
时针指向一点钟的方向,他们开始向着镇口赶路。
路过第三个转折处时,烟雾阵阵,一通火红的焰火在翻滚——梅林起火。好在阵仗不大,已经被前来帮忙的镇民们浇灭得七七八八,人们开始清点残局,以及追根溯源,找到真凶。
他们在一场燃烧后的焦褐前沉默。漆黑的地皮上沾了水,焦得半边黑的青梅落满地。
“放开我,放开,我让你放开!”
是陈随——几个镇民架着他,陈随穿了件白衬衫,但现在,一边焦黄,一边沾满了泥,他不断挣扎着,但常年静坐的学生总归是比不过日日务农的镇民,他挣不开,劣质衬衫的纽扣崩掉一个,露出白净脖颈上的一道骇人的疤痕。
是他。镇民们把陈随架起来,就像耶和华之子,被架在人群围成的十字架上;而后陈随又被狠狠摔到地上,是他,在镇人们的议论纷纷之中,陈随摔倒在一块焦黑的土地上。
“我烧画有什么错!不是你们不愿我画画的吗!我有什么错——”
一到清澈的巴掌声彻底把陈随打哑了,围观的镇民们像有偏向的陪审团,一时之间没再说话。
小镇开启了它独特的运作模式,镇民们熟练地收拾起残局,默契地忽略掉被打得沉默了的陈随。像是一场审判,而最后被判处的刑罚是一场沉默——被所有人忽略掉的沉默。
“我们走吧。”
陈远不知道什么时候转移到祝馀的身后,她拽着陈远的衣角,头垂得很低,祝馀看不清她的眼睛。走吧,走吧。
梅林的尽头有棵常青树,大火惊飞了栖息在树上的鸟儿,树安静地立在那里,注视着过往发生的一切。
夜间巴士正等在镇口——不同于上一辆载客巴士,夜间巴士很新,刷着红色的漆,上面还覆盖了以蓝漆为主调的涂鸦——是一只正在挥拳的熊,脸上带着十字架面罩,看上去动感十足。司机哼着歌,擦试巴车的后视镜。司机是个年轻男人,有着齐肩的褐色卷发和四个并不工整的耳洞,他穿了件有些年头的棕色皮衣,皮衣的下摆不知被什么抓烂了,一边变成一条条的流苏状。男人哼着是最近流行的摇滚乐,词里全是什么情啊爱啊的,他越唱越起劲,唱到高潮,司机拽起抹布在后视镜上猛一顿擦,两手摆出经典的摇滚手势。
“啊,坐车是吧,上车上车!”
还在意犹未尽的司机,余光中闪过两人的影子,独自熏陶的氛围被立刻打破了。司机一抹脸,尴尬的神色一晃而过,笑嘻嘻地接待起客人来。
夜间巴士更宽敞些,两座之间隔着令人能够伸展身躯的舒适距离,但客人不算多,零零散散分散在四处。司机的位置上有个长相朴实的中年男人,正在检查着操作版面和驾驶位,他一把把正放着摇滚乐的大巴音响关掉了。
“关了干嘛!”司机嚷嚷着,“那可是我好不容易找到的专辑。”
“又不是谁都和你一样每天熬大夜!”
男人一把打在司机头上,精心梳理过的发型被一拳打散了。司机顺着男人的视线,看了眼在各处闭目养神的游客,不甘心地嘘了声。
祝馀找了个安静些的位置,从包里拿出毯子盖在陈远腿上。“九点到,运气好能在路上看到日出。”
“祝馀,我不开心。”
陈远展开毯子,把坐下的祝馀揽进毯子里,“我明知梅林起火是陈随的错,但是......但是在看到陈随被架到一群人中间,被扇了一巴掌时,我还是下意识地感到不舒服,下意识的回避,回避那种潮湿的、让心脏感到阵阵发麻的酸痛,我觉得莫名其妙,可我还是不开心。”
陈远靠过来,祝馀低头,把女孩搅在一起的手放开,女孩的右手被放进祝馀的手里,祝馀摩挲着女孩掌心的伤疤,他说:
“陈远,你点燃过什么东西吗?”
回忆是翻涌的海浪,打翻了岸上站着的陈远——那是一个不算宁静的秋日,枯叶被烟灰点燃,所幸只是引发了不足一平米的小火灾,很快就被扑灭,但却在幼年的陈远心里激起了一片海。
“我家以前有个柜子,里面装了好几层世界各地的打火机。有的外形像书,一翻开,火苗就冒出来,一整夜都是。”祝馀边说,边用手指在陈远掌心里勾画,画出记忆里打火机的形状。“那是我哥收藏的打火机,明火危险,我一向是不被允许私自打开他的藏品柜的。但小孩嘛,总是对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充满好奇。有一次,我背着我哥打开了那个柜子,里面有个做成左轮手枪的打火机我特别喜欢,但一直没打开过,所以一有机会,我就直接上手试了。”
“你猜后来发生了什么?”
祝馀笑着捏了捏陈远的手,低沉温和的语调是最好的安神剂,陈远的呼吸已不再紊乱。
“发生了什么?”
陈远握住祝馀的手指。
“枪口一开,一团火焰射了出去,等我反应过来时,已经是几个大人在我面前手忙脚乱地灭火、上药了。”
“我哥失去了他最宝贵的藏品柜,气得几天没理我,结果过段时间他迷上了别的玩意,这事又被轻描淡写地翻过去了。”
“爷爷在周末回家,知道这事后问我,他说‘祝馀啊,你从这事中学到了什么?’,一旁的人都一脸期待地看着我。”
“我说,”祝馀顿了顿,“家里的柜子不防火。”
“所有人都愣了,转而一阵大笑,那是年幼的我得出的最宝贵的经验了,可我哥气得转身就走,大人们笑得合不拢嘴。倒是爷爷没说什么,摸了摸我的头,给我讲了会什么会着火、什么东西易燃、以及一些烧伤后的处理方法。”
祝馀在陈远手里画了一圈又一圈。
“我的爷爷是个很好的人,他待人和善,但他没有得到好的回报。”陈远感到手心的温度在上升。
“我并不是想强调我的家庭多么善解人意,晚辈对长辈的态度其实是长辈的为人做事的一种映射。”
“陈远,”祝馀把头靠在陈远的肩膀上,嘴里吐出口热气,“我很想念爷爷。我有多想念我的爷爷,就有多恨你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