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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   奢侈的生活开了个头,便像洪水般不可收拾。每日在骆家骗吃骗喝外带听书消遣,一段日子下来心都野去了。白日嬉乐欢闹笑声不断,晚上恋恋不舍回到家中,小小一间茅屋竟凭得空旷寂冷。独自坐在黑暗里,望着师父牌位的轮廓,心下不由升腾起一股后怕。

      师父生性寡言,从小跟他身边,我早已习惯清冷如水的生活。可现下两厢对比我才了解,原来自己过往二十年的岁月,除了草药和师父,之外的,竟苍白一片。

      当一个人被蒙在鼓里木木地生活,往往也算幸福,后来尝了好的,看的了多,心就像葫芦子般被吹大。偏世间什么都能大,就心不能。因为再想收回,便不得不付出代价。

      骆宁是好人,风度气质绝佳,且从不自抬身价,对周围的人和和气气——除了对我动过两次粗外。

      当然,冰释前嫌后,我再没拿这事去讽他,可他面对我时,却总抱了愧疚似的,老想变法子补偿我。就拿三国来说吧,他见我每天章回听得津津有味,后来借着去镇上的机会,野史正史,小说典籍,整整买了一箱。说是仔细挑过,觉得我或许会喜欢,就全车回来送了我;还有一次,吃饭时我随口道一句:“以前听师父说西湖醋鱼天下一绝,啥时候也想尝尝”,结果第二天他埋头厨房,足足做废了六条,才端上一盆据说是极接近那味道的鱼来,就为让我尝上一口……等等等等。

      都是小事,可由他做来,点点滴滴,丝丝缕缕,便慢慢让我心移了,甜了,苦了,越来越不像自己了。

      我感激骆宁,因为他让我领悟到欢乐的甘甜,但我又总想避开骆宁,只因他同时教会我寂寞的苦涩。

      并非不想有所回报,可心上总横了道槛,总觉他对我的了解,比我对他的深。他一个动作,一个微笑就能让我开心,我却不知怎生做,才能让他舒怀。

      好几次半夜小解,透过纸窗,习惯性地朝右望,总能看到山垛子上,一道寥漠身影嵌在沉蓝夜空里,他静静一人,或负手而立,或坐石板上。无言的侧面,在夜雾中透出一丝肃杀。

      一个人半夜三更不睡觉,准是有心事。我可以想象他那双深邃的眼,是如何遥望着远处山脊,叹息化作迷雾,沉浸在岁月的缝隙里。

      于他那些过往,我只是门外人,进不去,也无法帮。我唯一能做的,似乎只有把越儿治好。还他一个健健康康的儿子,已成了这段日子来,我心头最大的向往。

      有件事,我一直瞒着骆宁。之所以瞒着,只因告诉他也于事无补。若我能靠自己的能力解决这难题,又何必拖一个跟着焦急?

      当初我和骆宁说蝶蛹两年毒发,拿到吉光花,越儿至少还剩半年能够疗毒,可之后突如其来一场麻疹,把一切都打乱了。出疹子,发高烧,体内余毒不息,顺带着连潜伏在血脉里的蝶蛹也不安分起来。

      麻疹退却后,我曾细诊过越儿的脉,原本二接冲一的脉象,现在已渐趋三接。

      我知道,必须采取行动了。

      白日和骆家人嬉闹玩笑,晚上,我自闭药库,查阅医书,往往通宵达旦。石伶子,红皮甘草,生地黄为辅,独角连,花生露为主,我只希望自己配出的这剂药,能暂缓越儿脉象,即使拖不了半年,好歹也要拖上三个月。

      把药给骆宁时,我轻描淡写,只说强身健体,喝着总比没有好。骆宁接过也不多问,信我信了十足。我从不怀疑凭他为儿子操心的劲,他会不乖乖按时喂药。

      可坐吃也会山空,石伶子,红皮甘草,生地黄,花生露都有足够库存,唯这主打的独角连,却是吃一份少一份,偏又不易采到,我看着暗暗心急。好容易等龙潜过半,打算上巫峡山去采,哪料这晚山里竟呜呜刮起风来。

      半夜,被大风呼啸声惊醒,跻着鞋去关窗,忽然想起独角连,急得再也睡不着。就怕那风不留情面,把新结的连子全从树上扫落。落了地的再难找,过了这村鲜有那店。

      这么一想,再坐不住,看看天色,四更刚过的样子。忙穿蓑衣套草鞋,将药篮紧缚在背上。掩门出去了。

      天还朦胧着,回头看了眼骆家,窗户里一片漆黑,想必三人还在熟睡。我踌躇着要不要和骆宁讲一声,可又想,不大回事,过了午就回来,干嘛一副妻儿老小的拖拉样。当下拉紧蓑衣,在寒风里抖了两抖,跨步出村去了。

      早上刮大风,傍晚却放晴了,回到村子时,一轮下玄月高挂天际,溢出波般的亮闪,把个黑漆夜空照得幽蓝分明。

      我没回小屋,进村后拎着药篮直接去了河边。

      山里水润丰沛,环山西道处天外飞来一泉瀑布,水势极大,沿着山壁直泄而下。泉是山顶的泉,落到山下,就成了养家活口的河,河水绕了半个村,在山东口自行拐出去。

      河水由西向东,有一段,正流过山卡卡,染了地气,积在一处潭里,温度总比别的河段高上几分。夏天不温不火,到了冬天,则腾腾冒热气。师父生前总喜欢去泡。外面飘着雪点子,里面蒸着水珠子,那个情调才真叫美。

      但此时此刻,我脚步错落,急着去潭边,绝非为那情调。

      白天摘独角连,爬树时不慎摔下,后背搓着树干,硬是搓掉一块皮。当时流了点血,我没怎么上心。可一路回来,汗啊血啊,内衫就粘在伤口上,只怕没水湿润脱不下来。

      到泉边,四周一看,没人。微风吹着,只有泉水哗啦,伴着岸边整片芦蒿唰唰地响。

      将沾满灰土的蓑衣裤子一并除下,和药篮一起放在石滩上。我穿着内衫直接入了水。

      越近冬日,水中越是温热,齐腰的高度,绝不至于冻着。将全身浸入泉中,满足叹出口长气,滋滋润润的,只觉一天奔劳,都已微不足道。

      在水里泡了会儿,背上渐起密密刺痛。估计血块已差不多自行化开,我站起身,借着月光,慢慢将衣服脱去。伤口在右背靠近肋下,我极力侧头,仍能瞟到那影儿。

      全神贯注手里动作,没提防耳边忽然一声叫,“梁昕!”

      在空旷无人处,平地一惊雷,任是鬼也要吓晕。我晕没晕,可被吓得手里失了力道,唰地把衣服扯下,顺带半块粘连的血痂。

      这下痛得我差点没哭爹喊娘,弯着腰一趔趄,一头栽进水里。

      只听水面上叫得更急,“梁昕,你没事吧……梁昕……!”

      从水里冒出来,我呛得咳嗽,指着岸上大骂:“你个混蛋骆宁……咳咳……半夜里跑来……咳……吓死人啊?我怎么泡个泉……都和你犯冲!”

      骆宁站在岸边,听我骂,原本焦急的神色呼噜没了,沉了脸,问:“你一整天跑哪里去了?不说一声,你不知道有人会急?”

      “谁会急?你?”我背上火烧般痛,嘴里便没好气,出口的话劈头劈脑地冲。

      没想到骆宁也像吃了火药似的,居然和我杠上了:“对,就我,我急了一天,没想到你竟在这里泡温泉,早知道……!”

      这话好像我欠他什么似的,也不想想我劳累一天为的谁,弄了一身伤回来又为的谁?!所有人都能对我凶,就他不行!我委屈一上来,心里就越发狠,拿水去泼他:“早知道?你早知道啥……你说啊,你丫混蛋的,压根就啥都不知道!”

      骆宁没防备我有这招,被溅了一身湿,再看我那疯样儿,也彻底怒了,索性脱了湿衣,往地上一扔,走下水来抓我,“你猴子啊?对你好,还撒泼,有事出去不会说一声?无缘无故没了人,害我提心吊胆一天……。”

      他对我吼得声如洪钟,步步向我这边来。整个人全没了平时的斯文样,月光下,倒像头出笼的豹,全身散发出野性的气息,湿衣紧贴,显出蕴满力的曲线,强悍又张力十足。

      我一抖擞,忙向后退,手里防卫般,泼水泼得更猛了,嘴里却没出息地开始语无伦次:“你……不许过来,你混蛋的……!”

      忽然身后一搁楞,竟是退到水中石岛边,再无可退。骆宁上来抓住我乱挥的手,一脸阴仄地逼到近前,盯着我的眼黑秋秋地骇人。我们就这般大豹对小猴,大眼瞪小眼,谁都不服输地站在水里,没了声音。

      ………………河水闪着镏光,活活地流。

      一刻后,我仰着酸痛的脖子,乖乖举起小白棋:“你到底……打算瞪到啥时候?”

      闻言,面前之人低低笑了,适才的暴怒和阴沉全烟消云散。他放开我,人又靠近几分,我甚至能察觉到他在水中的腿不小心碰上我的。再开口,他闪着白亮亮的牙道:“某人枉叫‘梁昕’,其实一点良心都没有。”

      这种时候还要编派人?!我伸手一戳他胸口,“我没良心?我没良心还为你做死做活?又不是我老子,你凭啥跑来教训人……。”

      话没吼完,他就拉住我的手,握着扯到心口,语气柔了几分:“咱们别吵了,伤和气呢……。”

      谁想吵来着,做贼的喊抓贼!

      我不想让贼碰,硬要扯回自己的手,他偏死要主动权,握紧了不放,还变本加厉,另一只索性撑住身后大石,把我圈在他与石头间。做贼的俯下身,脸上贼笑:“梁昕,告诉我,你今天去哪了?”

      又不是啥紧要话,他偏靠那么近问。问就问吧,偏还一副柔死人不偿命的语气。

      他眼里有星星,亮亮地钩人,可问题是,如果再保持这般四目相交,我肯定斗鸡。于是我忙一低头,挽回自己完美的形象,顺便躲开此时绕在耳边的搔人气息。

      当晚,我所有引以为傲的定力,都在那低头瞬间,毁于一旦。

      我发誓,我绝对不是有意去窥觑他的身子,可他湿衣下宽阔的肩膀,紧密的胸肌,逐渐瘦削的腰身和………隐隐约约,就在我视线咫尺间晃,让人不注意也难!

      那刻,我气全屏住,脑袋轰响,脸和背上的伤,几乎达到同样的灼热程度。最要命的是,下一秒,有地方再不受控制,躁气聚拢,蠢蠢欲动。这突如其来的反应,让我骇绝。

      我哇地一身叫,在事情还没闪白前,以极快的速度转身,一把抱住身后石头。

      骆宁被我吓一跳,语气一颤:“你怎么啦?”

      “我……我……水里有蛇……被咬了……。”我抱着石头,慌得要哭,七里八搭捡了谎就撒。

      “咬哪里?”他急!
      “小……小腿上……。”
      “我抱你上去!”他更急!哗啦水声,手已搭上我的背。
      “不要啊……别……别!”我头摇地像拨浪鼓,石头抱地死紧:“那……那蛇有毒……要解药……对……你快帮我去拿解药……在我屋里……你快去啊……!”
      “你背上怎么了……?”他忽然发现。
      “别管背上……我痛死了……要死了……我要解药……!”哀嚎!
      “……我这就去……。”身后水声喧哗,声音再传来时,他已回到岸上:“药在哪里?”

      怎么还不走,我翻白眼:“我房里的药箱,红色那瓶……!”

      我看他去远,才从水里跳出来,上岸,扯了衣服,惊惶地想找地方躲,我现在这样子……太明显了……天啊……让我死了吧!

      刚在芦苇丛里藏好,就听见岸边几声飕飕。我一惊,他咋回来得那么快?闪电似的!

      “梁昕!梁昕!”

      自己的名字在岸上飚得滚雷般响,我在芦苇丛里急得手心冒汗,心里祈求他别再叫了,那么大声,是想把全村的人都引来不成?

      想阻止他,可我蚊子,大气不敢稍喘。若现在被他逮到,后果和刚才有啥不同?不,也许更严重……我就是死了,都不能丢这脸!

      岸边叫声响了不久,竟嘎然而止。片刻后,山路上草丛淅桫。我知道,他回去了。

      这才放松下来,惊觉自己早已一身冷汗,瞄了眼那浑浑然然……我苦笑苦笑再苦笑……抬头问天,这究竟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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