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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半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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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1月18日,中国科学考察队成功抵达南极内陆冰盖的最高点,这是中国历史上的又一大进步。
这一年夏天,中国娱乐业蓬勃发展,涌现出一批“超级女声”,火热了一代人的青春记忆。
秋天的时候,有报道称年底在厦门将会举行国内首次漆画拍卖会。
同样还是在秋天,国庆的前两天,徐清旖从北京千里迢迢赶回南城,她的母亲生了一场大病。
母亲年纪大了,一次感冒也被闹得住进了医院,徐清旖在病床边寸步不离地照顾着。
出院的那天阳光很好,徐清旖在窗口处等待办理出院的手续,一阵风吹过来,几缕银丝在眼前飘了飘。
她已经生出了好些白发,岁月不可避免在她脸上留下了痕迹,她惊觉自己已经开始衰老了。
晚上母亲和她聊起那位许小姐,她说:“那姑娘也去了北京,过年的时候带回来一个北京的男朋友,两个人可搭了!”
说罢又握住徐清旖的手,担忧地看了看她欲言又止。
徐清旖什么也没有说。
沈翌在多伦多跟的那位教授是曾经在一次学术会议上有过几面之缘的数学家。
他给沈翌讲自己年轻时认识华罗庚先生,说他很敬佩中国人的数学精神。
那时沈翌正在另一个研究方向,根本无法想象未来自己会跟随他一起深造数学专业。
十一月,加拿大已经是深秋。
沈翌在本地买了一辆越野车,他不再执着于悍马,在车行中随机选择了一款。
一个空闲下来的午后,沈翌开着车去邻近的小镇看房子。
他经过一条很长很宽的大道,道路两旁的枫叶红得似火。
沈翌在一栋并不算大的带庭院的小房子前停下来,那里正站着一对老年夫妇在等他。
“不好意思,来晚了。”沈翌下车后与他们相互拥抱。
老先生指了指自己手腕上的表,他说的是标准的美式英语,他们是这里的上一任租客。
“不晚,你比我们约定的时间提早了十五分钟。”
他们带着沈翌进去院子里看房子。
这是一处独栋的小别墅,这个镇子距离多伦多大学只有不到一个小时的车程,所以很多租客都是来自学校的学生或者是教授。
“我们是外教。”
老先生笑了笑,他取下帽子示意沈翌看看自己的头顶,那里头发掉了不少,“没错,我是教物理的。”
大家都笑了起来。
老先生十分幽默又真诚,他很认真地介绍这栋房子的优缺点。
“这里人少一点,再往北一些邻居会更多,看你喜不喜欢热闹。”
沈翌不擅长与人打交道,与他们谈妥以后约定了交房的时间,他开着车回了学校。
他在学校的公寓是一套双人间,客厅与厨房是共用的,洗手间都在各自的卧室。
沈翌回家后的第一件事是给房东致电,表示自己很满意他的房子,想要签一个长达三年的租房协议,并且说明自己第二天就可以付押金。
等到一切都整理完毕以后,他打开自己的笔记本,上面是他做好的关于养宠物的笔记。
上面的内容包括但不限于:购买猫粮和狗粮的商店、宠物洗浴店、狗狗游泳馆以及玩具店等等。
过了不到一周,沈翌正式准备搬家。
他从图书馆借了几本艺术学的书,买了很多的颜料和画板,以及两组与他的相机适配的镜头,这些都是以后他用来打发时间的爱好。
他的东西不算太多,塞了后备箱和后座就不再需要另请搬家公司。
这是沈翌来到加拿大的第四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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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徐清旖去了一趟厦门,11号在这里举办了一场漆画拍卖会,她觉得沈翌肯定会喜欢。
这几个月来他们几乎没有联系,徐清旖偶尔写文案的时候想起他,恍惚间还以为自己仍在黎江市的写字楼,而沈翌还会在楼下等她下班。
母亲有时候打电话来说,李安每个月仍然会往家里送各种东西,等到父亲将它们全部扔进小区楼下的垃圾堆,下个月又会换了新的送过来。
中国那么大,他们没再见过面。
快到圣诞节的时候,林知一给她打电话:“是呀,没想到现在会怀上。”
“祝贺你啊,知一。”
徐清旖由衷地感到幸福,肖珩和林知一在一起这么多年,竟然现在忽然有了自己的孩子。
“我们想请朋友们一起吃个饭,虽然医生不建议我们要这个孩子,但先和大家分享喜悦吧。”
“肖总怎么说?”虽然已经从公司离职好几年,徐清旖仍然习惯着这个称呼。
“他很担心我,让我听医生的话。”
林知一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仿佛是释然一般笑了笑,“好啦,我就问问你下周末有没有时间,沈翌现在在哪里?”
“我当然有时间啊。”徐清旖说:“他去了加拿大。”
“加拿大?他去出差吗?”
“读书。”
“真厉害啊。”林知一说:“清旖,我还记得我第一次见他的样子,那时候你搬来和我一起住,沈翌帮你收拾东西。我问他在哪里读的大学,你说他是南大毕业的。”
徐清旖沉默着没说话,她听见林知一仍然在回忆。
“后来我看出来你喜欢他,于是我鼓励你去告白。那一年你去了纽约,回来之后颓废了很长一段时间。”
“再和他见面是在医院,他应该熬了很久,和我印象中他的任何一个样子都不一样。”
林知一说:“我告诉他你去了纽约的事,那时候我看他的反应就觉得他不像是在骗人,可是他一句话也没有和我解释。”
徐清旖捏着电话,很缓慢地开口:“不是的,都是我……”
“清旖,你去找回他吧,前半生你们都太苦了,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吧。”
没过多久,徐清旖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的电话。
“想找你可真不容易。”电话那头的人语气不明地说:“我叫孟晨。”
“你好。”徐清旖记起他是谁。
“沈翌去加拿大留学,你知道吗?”
“知道。”
“那你们还有可能吗?”
徐清旖皱了皱眉,她记忆中的孟晨向来不待见自己。
还没等问出口,对面就已经继续道:“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问你,你和他是不是没可能?”
徐清旖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孟晨说话很快,紧接着又说:“有个东西那一年他准备扔掉,我偷偷留下来了,我会把它寄给你。”
“最后一次。”他说。
又过了四五天,徐清旖在邮局拿到孟晨寄来的邮件。
一个档案袋,包裹很严实。
徐清旖回到家,独自坐在沙发上拆开,里面是几封连邮戳都没有的信件。
清旖:
展信佳。
在旧金山的第一个夜晚,无法控制地想要写些什么来表达我的心情。
我从出生起就待在南城,高中时坐火车去北京参加数学竞赛,大学毕业后去了黎江市,临走之际和你一起去了一次拉萨。
旧金山是我出国后第一个落脚的城市。
我们的老师叫作史密斯,是美籍华人,据说中文名姓王。我问他这里能不能寄信出去,他说很困难,至少要过两个月。我便多给你写一些,等到可以寄信的时候,再选择最好的那一封。
我们宿舍的人都很好,我不擅长和他们交往,但他们很照顾我。
写下这封信的前不久,那位叫作白思园的小孩还在念叨着想家。他是东北人,所说的那些菜我都没听说过,下一次有机会我们可以一起去尝一尝。
培训的时间应该不会太长,你要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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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旖:
展信佳。
今天参与一个颁奖仪式,竟然碰到了Jim Larkin,他还和我问起了你。
晚饭是我们在一起吃的,我先到了一会儿,餐厅旁就是查尔斯河。
想起来以前在万师傅的相机店的时候,如果碰上没客人的日子,我坐在店里发呆,一回头就能看见黎江。
说起来还有些恍惚。
他又聊到我,说你曾经给他说我很热爱数学。
清旖,其实我从未告诉过你,当年我之所以喜欢数学,或许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我对此有天赋。
我很愧对你所说的热爱。
我学数学算是简单,所以攻破难题的时候一环扣一环才会感到酣畅淋漓。
下午在哈佛,听见各位前辈们对于数字的理解,甚至是听见我的队友Joseph作报告的时候,我都觉得自惭形秽。
我想真正的热爱是不求回报的。
而我选择了另一个专业、另一个职业,其实是在为了生活和金钱忙碌奔波。
我是一个如此庸俗的人。
沈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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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旖:
展信佳。
遇见一个人很像你,她也喜欢穿长裙。
第一眼见到她的时候,我想起来那年同学聚会,你也穿的是这样一条差不多的裙子,头发绾起来很漂亮。
于是我无法抑制地开始想象,如果你和我一起来了美国,会是怎样的生活。
我一定也会陪你去逛宜家吧?之子于归,宜室宜家。
多少是带着点私心的。
西海岸的宜家旁边有一家披萨店,据说那里的面包很难吃,但是意面应该不错,孟晨每一次路过都不会错过。
孟晨是我在这里最好的朋友,如果有机会,我会介绍你们认识。
明天要去一趟大学实验室,早睡。
沈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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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旖:
展信佳。
不知这封信到你手里的时候会是什么季节,伦敦刚下过一场大雪,隔壁的库珀去世了。
这几年他与我关系甚好,装好假肢以后偶尔他也会一个人出行。
那一天实在是过了太久没有他的消息了,我从门口的地毯下勾出他的钥匙,才发现他已经一个人偷偷离开很久了。
他是一个很有趣的老头,楼上喜欢出门看画展的奶奶和我聊天,说我这个屋子的上一任租户搬走,多少其实都是因为库珀。
他喜欢讲自己的故事,讲自己当年在西雅图经历过一次雷电、经历过车祸,还遇见过龙卷风。看起来不着边际的故事,我愿意听他讲,因为我知道他太孤独了。
房东太太也曾经和我说过很多次可以不用理他,可我觉得这是一件善事,至少我让他在生命的最后阶段有了勇气,安装了假肢,还去看了更远的世界。
他的后事是我负责的,他没什么亲人朋友,我和孟晨,还有几个认识他的同事,就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活过的唯一证明了。
看到他我就会想起来爷爷,每一次和他打电话他都告诉我自己很好,真的好吗?我不知道。
我常常会想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活着,真正支撑我走到这里的又是什么。
如果有一天我坚持不下去了,那时候我孑然一身,是不是也会像库珀这样?
除了你,除了孟晨,除了万师傅,再没有人能够证明我活过了。
沈翌于伦敦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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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旖:
我很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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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旖:
展信佳。
又是年底了。
我向公司休了年假,从伦敦到哥本哈根,一路走过了斯塔万格和赫尔辛基。
现在我躲在雷克雅未克的一家旅店里,灯光昏暗,想着是否要写些什么。
今天在从机场出来的大巴上,我恍惚间想起来很多年前你说过想要一起看一场大雪,这么多年竟然不知道这个愿望有没有实现。
司机说着我听不懂的语言,我只能用英语和他应付,等我想起来自己还在旅行的时候,却已经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
这辆大巴上除了我就只剩下另一名黑人了,异国他乡,这是我被调去英国之后第一次感受到恐惧。
但等到天边的极光慢慢蔓延开来的时候,那一瞬间我竟然又觉得算了,管他是因为什么被困在这里呢。
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老板那堆我听不懂的语言原来只是在咒骂雪下得太大。
那位黑人睡醒以后充当了我的临时翻译,我们三人还合作给车子换了防滑链。
一直到深夜才真正抵达我居住的地方,邻居也是来旅行的人,他们正在烤鱼吃。听见声音便招呼着我一起,我拒绝了。
等到把行李收拾好,窗外的雪下得更大了。
在美国时听同事说雪大的时候要扫雪,我在伦敦一直住的是公寓,想起来还有些新鲜。
于是我像个笨蛋一样,在凌晨拿着扫帚去扫台阶上的雪,扫不尽,累了想摸烟才想起来冰岛禁烟。
扭头扔了扫帚转回房间准备睡觉。
好吧,到最后了,我其实只是想说:北欧的景色很漂亮,可是这么多年我也看腻了。
一望无际的白,单薄又没有生命力,实在让人活跃不起来。
很没有意思。
但如果你在就好了。
沈翌于冰岛、雪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