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心远归》雪叮呃的猫

11、11

　　轻风拂过夏夜，烛光轻轻摇摆，光影跳动在银质餐具上，如同流动的星辰。
　　露天餐厅的安静角落里，纪宁屿目光灼灼地望着何洛远。
　　“小远，你的变化真的太大了，虽然我之前在夏渝的婚礼照片上看到过你了，但是刚才见面的时候我还是差点儿没敢认。”
　　“你倒是变化不大，还是那么帅，我一眼就认出你了。”何洛远笑着说道。
　　纪宁屿笑笑：“真遗憾我没能去参加夏渝的婚礼，我本来一直在北京的，结果就在婚礼的前一周，我妈出门买菜的时候被送外卖的电瓶车给撞了，我接到电话就赶紧回了峰海。”
　　“阿姨还好吗？”
　　“脚骨折了，三个月不能走路。我爸被我妈伺候了一辈子，生活自理都困难，根本就照顾不了我妈。我只能跟单位请了假，一边照顾我妈一边托家政公司找保姆，折腾了半个多月才回到北京。就这样错过了夏渝的婚礼，要不然我就能早点儿见到你了。”
　　“现在见也不晚啊。”
　　“我是前些天请夏渝他们两口子吃饭，才知道原来你回国了，就立刻定了周末来上海的机票。”
　　“你难道是……特意为了看我才来的上海？”何洛远惊讶道。
　　“对啊。”
　　“我还以为你是来出差的。”
　　纪宁屿摇了摇头：“我在研究所工作，目前的职务基本上没什么出差的机会。”
　　“你早说你是特意来看我的，我就订个更高档的地方了。”
　　“干嘛，你要带我吃满汉全席啊？”纪宁屿笑道。
　　“那必须的啊。”
　　“这里就很好了，吃什么不重要，看见你现在过得这么好，我就高兴。你……现在是单身吗？”
　　何洛远微微顿了下，他跟蒋烆这不清不楚的关系，就还是先别拿出来说了。“嗯，是。你呢，结婚了吗？”
　　纪宁屿摇头：“没有，之前谈过两段恋爱，全都不了了之。最近两年一直单着。”
　　“那你家里不催你啊？”何洛远问。
　　“催啊，怎么不催，一天到晚满世界搜罗适龄女青年想要介绍给我，我躲都躲不及。”
　　“你躲什么？给你介绍你就聊聊看呗，万一遇上情投意合的呢。”
　　纪宁屿目光闪烁了下：“嗯……我不打算结婚。”
　　“哦，不婚主义啊？也挺好，少了很多压力。就是你这智商没人继承，有点儿可惜。”
　　纪宁屿不以为然地笑笑：“这有什么可惜的，出了社会之后才知道，这个世界真正能用到智商的地方太少了。上学的时候，我就向往T大，把它当成人生最大的目标。结果我考上了，成了别人眼里的天之骄子，然后呢？进研究所，朝九晚五，工作枯燥乏味，生活周而复始，还要应付各种人情世故。我拿到T大录取通知书的时候，以为这只是一切的开始，未来会有无限精彩在等着我，到后来才发现，原来那一刻就已经是我的人生巅峰。”
　　“听起来，你好像不是很快乐？”
　　纪宁屿摇摇头：“现在想想，我人生最快乐的时候，就是整个初中和高中前面那一年半。那时候学习压力还没那么大，经常跟一群哥们儿混在一起，还有你一直陪在我身边。”
　　何洛远笑着回忆道：“我记得那时候，你和夏渝两个人就是整个团体的核心，你是文官，他是武将，你们俩带着大家伙干了不少行侠仗义的事儿。”
　　纪宁屿轻笑道：“什么行侠仗义，一群小屁孩儿犯中二病瞎胡闹罢了。”
　　“不是啊，你记不记得那时候夏渝还在追冉晴，正好遇上了冉晴被旁边技专的小混混骚扰，夏渝当时把小混混给打跑了。结果没过几天，他们居然纠集了一大票人来寻仇。是你出谋划策布置战术，然后夏渝带着一群哥们儿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再也不敢来咱们学校骚扰女同学。我当时真的觉得你们帅爆了，尤其是你，绝对的智慧担当。我甚至觉得，夏渝、周易他们能平安度过那个时期，没有惹出什么收拾不了的大麻烦，跟你的及时提醒脱不开关系。”
　　面对这样的夸赞纪宁屿却说：“不是的，他们其实心里都有数，我只不过就是给了他们个台阶罢了。我倒是很感谢他们当年没有一个把我供出来的。还记得那件事之后，他们几个被集体拉到操场上当着全校的面做检查，其实我本来应该和他们站在一起的，是他们够义气，合力保住了我。”
　　何洛远笑起来：“说到这个，我想起来夏渝那天的检查，被他念得像入党誓词一样，把地中海教导主任那一圈头发气得都竖起来了。”
　　两个人聊起往事，越聊越兴奋，多年未见的生疏感被青春回忆迅速化解。谈笑之间，仿佛那漫长的分别从未存在过，他们好像昨天还一起走过那条上学的路。
　　何洛远边喝着香槟，边回忆道：“对了，你还记不记得，初三那年有段时间，有个孩子放学总是跟在咱们俩后面？我当时觉得好莫名其妙，我们跟他又不熟，他也不说他为什么跟着我们。咱俩聊天的时候，他有时候还会突然插上一嘴，然后气氛就变得特别尴尬。后来不记得过了多久，他突然就消失了，我后来好像再也没见过这个人。这事儿我到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好奇怪。”
　　纪宁屿默默把盛着香槟的冰桶推到远离何洛远的方向，防止他喝多。“我记得你说的这事，而且我前些年回峰海的时候还遇见过那个人，他叫赵初，现在在电子城卖手机。”
　　“真的啊？那你们有聊起那时候的事儿吗？他有说他为什么跟着我们吗？”
　　纪宁屿点点头：“嗯，他……他当时喜欢你。”
　　“……啊？他……喜欢我？”何洛远一脸的不可思议。“不对吧，他要喜欢也应该喜欢你啊。我当时，隐形小土豆一只，您，又高又帅学霸一枚，再怎么样也轮不到我啊。他是不是不好意思当着你的面儿承认，所以才骗你说他喜欢我啊？”
　　纪宁屿无奈地笑笑：“小远，你对自己的认知实在是太不准确了。你知不知道你那时候有多可爱？”
　　“我……可爱……”何洛远哭笑不得：“我说你这是夸我吗？”
　　“必须是。”
　　何洛远调侃道：“真可惜啊，那孩子就那么稀里糊涂地撤退了，他当时要是敢对我表白，说不定我就跟他在一起了呢。”
　　纪宁屿的脸色有点阴沉：“是吗？”
　　何洛远酒劲儿有点上头，又开始控制不住傻笑。“不是，我开玩笑的。其实……我当时……哎呀反正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告诉你也没关系了。我那时候一直暗恋你，喜欢你喜欢了好久。我担心你嫌弃我是gay，觉得我恶心，不想再跟我做朋友，就一直藏着掖着的，到最后也没敢表白。”
　　纪宁屿目光深沉地看着何洛远，看了许久许久，让何洛远以为他生气了。何洛远开始后悔，不该把这话说出来的，让纪宁屿心中纯洁的少年友谊就这么变了味儿。
　　他刚想道歉，就听纪宁屿说道：“我也是。”
　　“……啊？”
　　“我说，我也是。我也喜欢你。”
　　何洛远像被人点了穴一样愣住：“你……你……我……你……”
　　他像卡碟的CD机一样“你我”了半天，才终于磕磕绊绊地挤出一句：“你是……跟我一样的……那种喜欢吗？”
　　“对，想跟你谈恋爱的那种喜欢。”
　　何洛远倒吸一口凉气，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不对，你……你不是直男吗？你当时不是有喜欢的女生吗？”
　　纪宁屿说：“你仔细回忆一下，我曾经说过我是直男吗？我只承认过我有喜欢的人，但我从来都没说过那个人是女生。”
　　何洛远整个人都是懵的，纪宁屿有没有说过自己是直男已经不重要了，重点是何洛远从一开始就预设了纪宁屿是直男。当一个人主观地给一件事做了预设后，那么即便答案就摆在他面前，他也能视而不见。
　　何洛远是这样，纪宁屿亦是如此。
　　何洛远问：“那……你之前谈过的那两个……”
　　纪宁屿说：“都是男的，地下恋情。我没有公开出柜，我单位的性质比较特殊，出柜会对我的职业生涯和人际关系造成很多负面影响。家里人我也没告诉，不想听他们唠叨。所以你看不出也很正常，因为我一直都在刻意隐藏自己的身份。在我周围人眼里，我是因为眼光太高所以一直都没谈过恋爱。”
　　何洛远双手抱着头，他的脑子快要炸了。他当年对自己的性取向无限困扰，一直觉得只有他一个人是特殊又猥琐的存在。直到蒋烆的出现，才让他第一次觉得不那么孤独。如今时过境迁，他才发现原来当年他的同类就近在咫尺，而且隐藏得比他还要深。
　　纪宁屿无限遗憾地看着他：“我比较早熟，很早就发现自己的性取向似乎跟别人不太一样，直到我遇见你，我很快就明确了这一点。我从咱们认识没多久，就开始喜欢你了。”
　　何洛远惊讶道：“什么？你……你喜欢我比我喜欢你还早？我……简直不敢相信……”
　　纪宁屿的笑容很无奈：“嗯，我那时候特别纠结，怕你讨厌我。我其实曾经试探过你的，但是你那时候好像还没开窍，完全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再后来，你就开始暗恋女同学，一会儿是班花，一会儿又是校花的。我到现在其实都没弄明白，你是双性恋吗？”
　　何洛远捂着脸叹了口气：“不是……我那是伪装，我怕你发现我是gay……”
　　纪宁屿无言地望着对面的人。少年时那些独自挣扎痛苦的夜晚，如今回看过去，既有点可笑，又让人心疼。
　　“你的伪装，让我以为自己彻底没希望了。可我还是舍不得你，就想着如果能和你一直做朋友，也挺好的。后来蒋烆出现了，我看出了那家伙喜欢你。但是我当时以为你喜欢女生，你对他的态度又挺讨厌的，所以我也没太放在心上。没过多久，我就转学了，很少能再见到你。那年高考之后，咱们一伙人在许霖家的酒吧聚会。那天我本来是想对你说，不管你报哪个学校，我都跟你报同一所。结果我在到处找你的时候，无意中撞见了你和蒋烆在酒吧后门的小巷里接吻……”
　　纪宁屿的眼神因回忆而流露出痛苦。夏日昏暗的小巷里，两个年轻人相拥在一起，吻得无限缠绵。何洛远整个人陷在蒋烆怀里，表情看上去是那样甜蜜。
　　“那天晚上，他牵着你的手，在所有好朋友面前宣布了你们的关系。他说不论你要去哪个城市，他都会跟你一起。那一刻我才终于明白，原来你不是不喜欢男人，你只是不喜欢我……”
　　回忆的大门打开，碎片纷至沓来。纪宁屿那天阴霾的脸色，泛红的眼眶，和提前退场时落寞的背影，全都被一点点重新拼凑起来。何洛远无法想象，这个人当时有多难过。
　　“那天之后我就彻底放弃了，我没办法带着这么痛苦的心情继续以朋友的身份留在你身边，我决定淡出你的生活。后来我从别人那里听说，蒋烆出国留学了，而你去了南方的大学。我曾经想过要去找你，可是我不知道你和蒋烆是不是还保持着恋人关系，我也不知道见到你之后我能说什么，毕竟你从来都没选择过我。再后来，我听说你也出国了，我以为你是去找他，从那之后我就强迫自己放下，不再跟你联系，也不再关注你的任何消息……小远，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和蒋烆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何洛远答道：“那年暑假快结束之前，他跑来跟我说他家里不同意他去南方读民办大学，执意安排他出国留学。他们家当时生意蒸蒸日上，以后他就是接班人，民办大学毕业说出去不好听。他不想违背父母的意愿，决定接受家里的安排。他说他接受不了异地恋，还一下就是四年，向我提出了分手。我是大三那年作为交换生出国的，去的跟蒋烆也不是同一个国家，那个时候我们早就已经没有联系了。”
　　造化弄人，纪宁屿的心被这四个字填满。他一次又一次地与喜欢的人擦肩而过，却浑然不知。
　　伤感弥漫在夏夜的空气中，两个人无言地凝望着彼此。时光总是会在不经意间就给人留下遗憾。
　　沉默许久后，纪宁屿开口道：“小远，你说……如果当年，我赶在蒋烆之前对你表白，你会不会和我在一起？”
　　何洛远想了想说道：“大概会吧，因为我那个时候真的很喜欢你。我这么说也许对蒋烆不公平，但是我最开始答应跟他交往，的确是因为我以为只有他和我是同一个世界的人，我以为我和你永远都没可能。不过这都是十多年前的事儿了，做这些假设已经没有意义了。我现在知道了我喜欢过的人也喜欢过我，这就足够了，没必要再纠结那些‘如果’了。”
　　周末的夜晚，外滩街头人流涌动，璀璨绚丽的霓虹为这座城市披上最华丽的外衣。明月高悬夜空，孤独遥望着这一片热闹与繁华。
　　纪宁屿站在何洛远对面，目光穿越了整整十五年的光阴。
　　“小远，临走前，我能抱你一下吗？”
　　“当然。”何洛远微笑着张开双臂。
　　纪宁屿紧紧抱住他，试图把这个温度永远锁进记忆里。
　　何洛远衬衫下紧实的肌肉在清楚地告诉纪宁屿，他再也不是当初的那个少年。
　　纪宁屿抱了许久许久，久到网约车司机打来电话催促。
　　他放开何洛远，捧着他的脸，眼中写满不舍。
　　何洛远一度以为他要亲自己，但纪宁屿只是留下一个无比忧伤的笑容，然后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