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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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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洛远把手机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反反复复不知多少次。
那天晚上他是和蒋烆相拥入眠的。其实仔细算算,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在一起过夜。当年上学的时候,何洛远不敢夜不归宿,本以为等离开家乡上了大学,他就可以和蒋烆开启二人世界,却没想到等待他们的是远隔重洋。
第二天早上,蒋烆趁着何洛远还在睡的时候,悄悄离开了。他不想他们像一对情侣般彼此拥吻着互道早安,害怕自己从此沉溺在这幅美好的幻象里无法自拔。
其实何洛远在蒋烆起身时就醒了,他静静地看着蒋烆穿好衣服,听着他轻手轻脚地出了门。他怕自己会忍不住挽留,只能假装睡着。
那天之后,两个人始终没再联系。何洛远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患得患失的心情了,他觉得自己犯了个天大的错误,他以为在蒋烆这件事上他能做到一如既往的洒脱,结果事实证明,跟初恋做炮友绝对是个最糟糕的主意。
他想对蒋烆说,那晚是他色令智昏,他不想再继续这种身体关系。可是认真审视了一遍内心后,他发现还是舍不得。
于是只能这么拖着,等着,耗着。幸好生活里不止有感情,他还有工作,有各种爱好,和日常的琐碎。一件事理不清头绪就先放下,去解决那些有答案的问题。
晚上何洛远在公司食堂吃过晚饭后才打车回到公寓。又是一个为钱出卖时间的工作日,依旧是那些不知所云的会议,毫无意义的争论。何洛远对待自己的工作认真,但绝无激情,支撑他从事这份职业的最大动力只有每个月看上去还不错的工资单,毕竟他也只是个普通人。
回到家冲个澡,出来时微信上显示有新信息。
他盯着那个名字许久,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纪宁屿,一个已经从他的人生里消失了许多年的人。
他们始终都没有删除彼此的微信,只是让它躺在彼此的通讯录里,成为一个被时光尘封的存在。
何洛远甚至已经记不清他们到底是什么时候彻底不再联络的。聊天的话题越来越少,间隔的时间越来越长,逐渐只剩下逢年过节的问候,最后连问候也不再有。
他从来都没有遗忘过这个人,只是每当想起时,看着微信上的名字,想联络又觉得太唐突。
何洛远点开了那条信息:【小远,好久没联系了,听说你回国了是吗?】
何洛远回复:【是,回来出差】
纪宁屿:【我这周末会去上海,有没有时间出来见一面?】
何洛远:【当然有】
纪宁屿:【那等我到了联系你】
何洛远:【好】
发完最后一个字,何洛远盯着那个对话框许久,确定对方不会再回复,才放下手机。
……
纪宁屿也是何洛远的初恋,但与蒋烆不同,何洛远对纪宁屿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暗恋,是他不曾对任何人倾吐的秘密。
刚升入初一时,何洛远和纪宁屿被分到同一个班。连续几天在上学路上偶遇后,他们才发现原来两家住在同一个小区,于是自然而然就成了朋友。从初一到高二,两个人几乎是形影不离,直到高二下半年,纪宁屿转学,他们才从彼此的生活里淡出。
初识纪宁屿的时候,他在何洛远的眼中就是经典的“别人家的小孩”。品学兼优,性格稳重,一表人才,属于被老师家长偏爱,但在同学里不接地气的类型。而当时的何洛远,成绩中等,性格内向,文武俱拙,长得又矮又小,是学生中最平庸不起眼的存在。在何洛远看来,纪宁屿就是天上的明月,而自己则是地上无人问津的一株小草。如果不是两人恰巧住在同一小区,像纪宁屿那样的人大概永远不会跟他产生交集。
可相处久了之后,何洛远发现纪宁屿原来是个“两面派”。纪宁屿在老师家长面前永远是一副谦逊礼貌的五好青年模样,但私底下却总是喜欢跟学校里那些出了名的“坏孩子”混在一起。每当老师看到他跟那群差生一起玩时,都会对他发出“善意的提醒”,而纪宁屿每次都会态度诚恳地说“好的老师,我知道了”,然后出了办公室就继续我行我素,绝不悔改。由于纪宁屿的成绩永远名列前茅,并且从来没破坏过校纪校规,老师也找不出任何理由去干涉他的交友,只能无可奈何地一遍遍重复着无用的提醒。
相熟了之后,何洛远曾经问过纪宁屿:“你为什么不跟那些成绩好的同学玩?”
纪宁屿当时回答他:“因为跟他们玩,太符合大人的期待了。”
看着何洛远不解的表情,纪宁屿问道:“小远,你经历过校园霸凌吗?”
何洛远摇了摇头,他实在太不起眼了,透明到连那些霸凌者都会自动将他忽略。
纪宁屿对他笑笑,眼神里透着少年人的伤感:“那你挺幸运的,可惜我就没你这么走运了。我以前其实不是这样的,我父母从小对我教育非常严格,把我训练得十分听话,做事一板一眼。我那时候的成绩没现在这么好,大约就是总能保持在班级前十的水平。老师非常喜欢我这种学习还不错,做事规规矩矩,从不惹事的学生,就经常拿我做正面典型,去训斥那些不听话的学生。老师以为这对我是一种赞扬,却不知道无意间帮我树了多少敌人。那些遭到训斥同学不敢反抗老师,就只能来针对我,组团欺负我,拿我宣泄不满。我就按照学校教的那样,第一时间报告给了老师。老师及时做了处理,把他们教育了一顿,顺带着又把我夸了一遍。这样换来的结果是那些人更加记恨我,开始无处不在地找我的麻烦。而当时最让我难过的是我父母对这件事的反应,他们倒是没说‘人家为什么只找你不找别人’这种话,他们只是告诉我,是因为我的学习不够好,才会被人欺负,如果我强到无人能敌,别人就只会仰望我。”
纪宁屿说到这里,讽刺地笑了笑:“这可能是我人生遭遇的第一个骗局了吧。我拼命学习,他们越欺负我,我就越努力,最后终于稳坐年级第一。这回他们终于不再单独找我麻烦了,因为我是老师眼里的宝,欺负我的人会被严肃处理。但他们可以孤立我,而且是联合所有人孤立我,他们制造散步关于我的谣言,让大家全都对我敬而远之。”
“那老师都不管吗?”何洛远问道。
纪宁屿冷笑了下:“没有造成实质性的伤害,没有影响到我的成绩,老师为什么要花那么多力气去调查一个谣言的始作俑者?只要我能以全校第一的成绩顺利升学,谁会在意我心里想什么?”
何洛远在他眼中看到了恨意。“那……你现在跟那些坏孩子玩儿,是打不过就加入的意思吗?”
纪宁屿大笑:“你也可以这么认为。不过,更多的原因是,我不想再听话了。我的顺从乖巧,换来的是大人们对我痛苦的无视。那我为什么还要再继续听话?我就是要跟那些‘坏孩子’玩儿,我跟他们一伙儿之后他们就不再欺负我了。而且我真的跟那些人接触之后才发现,他们其中有些人其实一点儿都不坏,他们就是比较贪玩儿成绩不好,可只是因为这一点,他们的优点就都不被大人看见。再说了,我也不是什么人都交往,那些真正坏的、欺负弱小的、霸凌别人的,我恨他们还来不及,怎么可能还跟他们做朋友。”
何洛远想了想,发现纪宁屿交往的那些所谓“坏孩子”确实本质上都不坏。他以前作为一个小透明,跟那些人是没有交集的,是跟着纪宁屿才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真正了解之后,何洛远发现他们中许多人其实一点都不像老师说的那么不学无术,他们不仅热情仗义、风趣幽默、各有所长,他们每个人还都有着自己的梦想和执着,只是在这个分数大于一切的世界中,他们擅长的许多事在老师家长眼中都是“不务正业”,他们的愿望不被认真倾听。
而最让何洛远佩服的是,纪宁屿不仅在“坏孩子”当中混得如鱼得水,而且还是那帮人的“军师”。当时大家都是最中二热血的年纪,动不动就想以牙还牙,以暴制暴。纪宁屿则总能在所有人最冲动上头的时候保持冷静,及时站出来制止。他从不对同伴说教,而总是有办法想出一些一般人想不出的损招,以最小的代价达到最想要的结果。纪宁屿的存在对于那群孩子相当重要,因为他们内心其实也都害怕在冲动中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但又碍于面子不想被人当成怂包,纪宁屿的阻拦和建议等于是在给他们所有人台阶下。他们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是很庆幸有这么个人在团体里的。因此他们没有任何一个人会在东窗事发后供出纪宁屿,每次都能帮他全身而退。
那个在所有人喊打喊杀时一脸镇定站出来制止的纪宁屿,当时在何洛远心目中就是神一般的存在。也是因为纪宁屿的原因,何洛远不再是个无人理睬的小透明,他有了一群愿意和他一起玩、关心他的朋友,让他的青春期变得色彩鲜活起来。
何洛远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喜欢上纪宁屿的,从友情到爱情的过程漫长又模糊,情窦初开的少年无从分辨。
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对纪宁屿有着超越友谊的感情,是在梦见纪宁屿后的第二天早上,发现自己发生了梦遗。梦里的纪宁屿穿着一件干净的白衬衫,挽上去的袖口露出被太阳晒黑的小臂,何洛远对着那散发出光泽的皮肤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他无法形容那种感觉,只知道它源自于身体的最深处,带着某种隐秘感。
从那天开始,他的目光便开始不自觉追随着纪宁屿,情绪会因纪宁屿的一举一动而变换。
那个时候,同学里面已经开始有人早恋。纪宁屿发育得比较早,个头出挑,爱打篮球,是许多女生暗恋的对象。那个年龄段的孩子最喜欢讨论的话题之一就是谁喜欢谁,许多捕风捉影的传言传到了何洛远的耳朵里,每当他听到纪宁屿的名字与那些优秀的女同学一起被提及时,心中燃起的嫉妒之火令他不知所措。
伴随着身体的发育,何洛远陷入了巨大的迷茫。那种隐秘的感觉开始变得越来越强烈,让他产生那种感觉的源头也越来越明显,那个人就是纪宁屿。
他喜欢闻纪宁屿身上散发出的味道,喜欢看他对自己笑,喜欢他说话的声音,还有他的喉结上下滚动时的样子。
他开始逐渐明确了自己对纪宁屿的冲动,他会在和纪宁屿独处时感觉到心跳的加速,会在夜深人静时不断在脑海里描绘纪宁屿的模样。
当何洛远终于意识到自己喜欢纪宁屿时,紧随而来的,是巨大的不安和羞愧。
他喜欢男生,他喜欢上了自己的好朋友,他成了父母口中最不知廉耻的人。
何洛远害怕极了,他觉得自己猥琐得像是一只阴沟里的老鼠,怀揣着最令人不齿的秘密。他怕被父母发现,更怕被纪宁屿发现。他好怕纪宁屿有一天知道了他这些龌龊的心思,用最厌恶的目光看着他说:你真让我恶心!
为了不被人看出自己的喜好,何洛远开始学着其他男生那样讨论女同学。他甚至给自己挑选了一个“暗恋对象”,一个被许多男同学喜欢的学习又好长得又漂亮的女孩,如此一来他就不必向人解释他为什么喜欢她,因为女孩子的优秀众人皆知。
他的计划很成功,纪宁屿从没怀疑过他,一直拿他当成最好的朋友。
他们依旧每天一起上学放学,一起吃午饭,一起做作业,周末一起玩。他们有着许多共同爱好,他们支持同一支球队,喜欢同一位歌手,他们会一起打游戏打到通关,一起聊动漫聊到天亮。
纪宁屿对何洛远总是颇为照顾。何洛远因为长得矮小,体育活动上经常被同学嫌弃,都不愿意跟他组队。纪宁屿每次都会坚定地站在他这边,从不怕他拖自己后腿。何洛远学习一般,纪宁屿不仅耐心解答他的所有问题,还把自己的笔记借给他,把学习方法传授给他,一点点帮他进步。在纪宁屿不遗余力的帮助下,何洛远的成绩逐渐从中上游变为上游,偶尔还能名列前茅。
高一那年,何洛远突然开始窜个头。他长得实在太快,钙质吸收又没能跟上,导致骨密度不均匀,在一次踢球的时候摔断了腿骨。何洛远的腿上被打了钢钉,坐上了轮椅,要有两三个月的时间不能走路。
住院期间,纪宁屿每天放学都会带着功课去看何洛远,帮他补习。等何洛远出院后,纪宁屿就每天都推着轮椅带他上下学。学校没有电梯,纪宁屿每天都会叫上哥们儿一起,把何洛远抬上三楼。课间何洛远想上厕所,纪宁屿就陪着他去,从没嫌弃过半句。
这样的无微不至让何洛远沦陷不已,对纪宁屿的爱恋与日俱增。这份无法言说的感情让他备受折磨,他要很小心地约束自身的一举一动,以免暴露了心思。面对纪宁屿的关心,他时常故意表现得很冷淡,怕目光里透出的欣喜出卖了自己。
他每天晚上都要对着纪宁屿的微信头像看上很久很久,回想着他对自己微笑的样子,然后在酸楚又绝望的情绪中进入梦乡。
在日复一日的暗恋当中,何洛远也曾幻想过,纪宁屿会不会也喜欢自己。但是他立刻就否决了这种想法,纪宁屿那么优秀,那么耀眼,怎么可能和他一样是猥琐的同性恋。纪宁屿将来,一定会和一位最优秀的女孩成为伴侣。
高一下半年刚开学,就赶上了情人节。虽然老师们严防死守,但情书和巧克力依然在疯狂暗渡陈仓。爱情从青春中萌芽是这世界上最自然的事,再坚固的牢笼也无法将其彻底禁锢。
那一天,何洛远收到十二封情书,其中有十一封是拜托他转交给纪宁屿的。
“呐,全是给你的。我跟你说,你得付给我快递费!你自己扮演高冷男神,害我成了邮递员!”何洛远把一叠花花绿绿的信封交到纪宁屿手上,用调侃掩饰着心口的疼痛。
纪宁屿接过信,看都没看就直接塞进书包。
“你不看吗?万一有你喜欢的人呢。”何洛远问。
纪宁屿瞄了他一眼,想了想把信又拿了出来。信封上大多是没有落款署名的,纪宁屿把上面娟秀的字迹一一看过,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摇了摇头。
何洛远盯着那叠信:“你都没打开看,怎么就知道没有?”
“不用打开,我认识他的字。”
何洛远刹那间感觉像被一把剑从头到脚穿过,鲜血淋漓地把他钉在原地。他用尽全力拼凑出一个惊讶的表情:“你有喜欢的女生啊?谁啊?从来没听你说过啊!”
纪宁屿神秘地笑笑,揉了把何洛远的后脑勺:“大人的事儿,小孩儿少打听。”
“狗屁,你就比我大一个月!那个女生到底是谁啊?你快告诉我!”
纪宁屿就是不回答,而是转移话题问道:“你今天收到信了吗?”
“嗯,有一封。”
“给我看看。”纪宁屿伸出手。
何洛远本能地服从,手都伸进书包了才想起来不对劲儿。“不行,这是个人隐私!”
纪宁屿收回手,目光明暗交杂。“那你也别打听我的隐私了。”
何洛远抿了抿嘴唇,选择了不再追问。他这场苦恋注定不会有任何结果,没必要再去知道那个具体的嫉妒对象,给自己平添烦恼了。何洛远从此再没跟纪宁屿讨论过喜欢哪个女生的问题,他只想做一只鸵鸟,把头埋进沙子里混过一天算一天。
就这样,何洛远从初二到高二暗恋了纪宁屿整整四年。他以为这场暗恋会一直这样持续下去,直到蒋烆用一个吻打破了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