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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欲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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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八夜的月,是半圆之月,也有那么一层淡淡的月华撒下来,又有微风轻拂,暗香浮动,若不是对面坐着的人不对,真称得上是清风明月,良辰美景了。你与他隔着一张小方桌各自坐定,静默不言。此时此刻,你看似平静淡然的表象之下,早已起了滔天巨浪。方才那番话,你是用光了所有胆气才说出口的,再来一趟,你不知还能不能应付过去。
他在看你。不知为何,他对你有种莫名的熟稔,仿佛不知何年何月,你们也曾这样静默对坐。总觉你是他掌中珍物,不知何以失落,他寻你很久很久,许是千年万年,才终于寻到……
寻到之后,便不能再失落。不论是前生旧梦,还是今世业缘,都不能再失落了。
但生随你转生之前,曾去找过天道。他早已从三生石上知悉你们三人来生因果,这次寻来,是要与天道做一笔交易。他拿出的,是他从此深藏于幽冥地底,再不窥探天界。天道笑道,不是我不帮你,而是这情劫自有定数,改不得的。他又说可退而求其次,把那蛇妖拿掉,不让她入轮回,也不要她在你们当中横插一杠。天道还是笑。他再说不然让他先遇见你,别让那蛇妖次次抢先,这都不行么?天道到底不好再闭口不言,它难得说了一句点拨他的话:但生,上一世你为何渡不过去,难道你不曾思量过么?不是我说,你就是“醋癖”太重,又老想着将所爱之人圈死,一点缝隙不留。还不如看淡些,放开点儿,说不定也就顺遂了。如幻大千,色相百端,若你能收摄己心,又何愁渡不了情劫呢?他闻言默然不语,末后只说既是改不得,那他宁愿忘却前尘,重新来过。天道笑允。
这一世他来晚与来早,不知结局会否不同。只是今日已是这般局面,他对你,依然存着独占的心,且较之上一世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便注定了今夜你们这次倾谈,并无甚好结果。
有道童来送上茶果,茶是好茶,果是正当节令的藕与桃,都是顶尖的成色。他劝你吃个桃,并说那桃是贡上的,果实将熟之时便派人飞马送至京城,寻常人家吃不着。
你说在家已用过晚饭,这桃太大,吃不下。
他笑了一下,转过话头:你父在三山书社做选校考题的营生,与复社那帮人过从甚密;你妻名下的妓楼,也与那帮人多有交接。朝廷正要拿这帮人做文章,你说,这么些与他们交道的人,若朝廷真动起手来,会否牵扯到一两个无辜呢?
他话里这“一两个无辜”,所指是谁,那是再清楚不过。他就是用你最看重的人来胁你,看你究竟作何想。
你脑中一片纷乱,不知该如何回他。
他说:我想要你。
你藏在桌下的手止不住地颤了一下。虽则来之前便知晓他会说些混不吝的话,但这话的直白,远超你所想见。话里的意思是既肉麻又怕人的。他扣下你父母,又拿你父与胭脂的营生说事,末后加一句直露的道白,你要如何应他?
过了好久,你才终于憋出一句话:舒公子这话好没来由。我与公子仅有一面之缘,如何便认定了我?
他说:岂不闻“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想要便是想要,我从来不遮掩自家欲心,只是……我这人向来不爱强求,这事,需得你心甘情愿才好。
你觉出了冷,忽然感到茫茫天地间仅只你一人,那风霜雨雪侵身而来,你连躲都没处躲。你不知自己已急出了低热,那低热煎熬着你,他的话也煎熬着你,两个你都避不开,只能默默熬着这难堪又难熬的时刻。你不敢问他,若没有“心甘情愿”,他会否放过你。
似是猜出了你心思,他直通通地看了你一会儿,慢条斯理道:柳桥,你既是做不出抛下父母妻子独自逃走的行径,那便要将我说的话放在心上,好好思量清楚。这世道,想要守成不易,想要破家却是再容易不过,你若明白我所说,就该做好权衡。趋利避害,人之本性,你回去想,好好想,想明白了给我回话。我等着你。
他话说完了,端起面前的茶盏啜了一口茶,依着礼数,这是要送客的意思了。你浑浑噩噩立起身要走,他忽然拉住你,往你手腕上绑一枚同心结。你全无防备,吃他一吓,手依着本能甩开,那同心结扬起,击到他眼角,这下真把他惹了。
他将你拖下,压至他腿上牢牢定住。这番拼抢挣扎叫他气息迷乱,欲心渐有不可压忍的苗头。他说:柳桥,不要在此时逗惹我,否则我会让你见识到我是如何的不经逗。这同心结你若乖乖让我绑上,今夜我便放过你。
你被他压住,几乎是即时便感到他已情动。他一双手忍不住在你身上摸弄,想要做些什么止欲,你被他摸得如坠冰窖,再不敢动。他深忍数息,缓缓将那升至顶点的欲焰压下,手上接续着将那同心结紧紧缠绕你手,打了个死结。
那夜,你回到贡院旧街家中已是戌时末尾,胭脂在前厅等你,心中诸般忐忑无从言说。她盼你回又怕你回,最怕见到一个被欺凌过后的你。那样一来,她会为无法护得你周全而自责自轻,黯然神伤。
你知她心性,故而在进门之前先将那同心结扯下,弃入沟渠,又收拾出一副太平面孔,这才进屋对着她。她那边也是一副平静如水的模样,你们各自演着太平,绝口不提那个人。
胭脂想:能忍住焚身之欲将你囫囵放回,这人不简单。换句话说,就是难对付。他的弱点与关窍她全无把握,因而不知该如何为你挡掉这突然而至的疾风暴雨。其实也曾想过去寻那容貌身条与你差不多的人送去顶替,然而今日夜宴之上,见他非压着你喝他杯中残酒的做派,就知他不会寻替代,亦不会受替代。他是非卿不可。
你不敢告诉胭脂他让你好好思量的事,只说让她慢慢把妓寨关了,届时你们可归返乡下避世而居。若是愁生计时,你便如你父一般,去寻几个待开蒙的村童授学,也可趁得几个糊口钱。不是物欲太重的,应当也可以过活了。
胭脂听完,立时便推知他与你说了些什么,左不过是说她妓寨生意与那学党有些首尾,并藉此来胁你。这个不必他说,她早就有了急流勇退的心,不过是牵连甚广,不好骤然下决断罢了。现下正是离舍的好时机,她应你道:你不必忧心,这些产业打发起来也需费些时日,长不过仨月,短不过十来天,面上这些,尽可收拾干净。
得她准信,你又想到你父。
你父在冶城道院住下,三山书社这边倒是不常来了,但若是真有心要做“瓜蔓抄”,他也难脱干系。且不说你父,你娘那头,道院给她特调出一味饮剂,吃过几次,她那月子里落下的毛病便好了大半,只是这药不能断,一断就要复发,如此说来,你娘也离不得那道院。那道院是谁捐资建起,你们心知肚明。他已将樊篱四面竖起,放你回来又如何,他压根不怕你跑脱,因你不论如何跑不脱。
他说让你回来想清楚,并未说多长时日内要你想清楚,如此,你便想到了“拖”字诀。你一边拖着,一边食不下咽、寝不安眠地等着,你心知他终有耐性用尽的一天,那么,在这天到来之前,且容你将这件心事避过不想吧。
三山书社你还是要去的,一来帮忙校对考题可得些许薄资做报酬,二来也可借此机会看看名家猜的考题,自家先演练一番。只是这段时日你总是心不在焉,再也看不进那考题了。他虽从不曾催促过你,但自有一股迫劲压在你心上。比如你父母给你隔三差五地给你送的信,有时是口信,有时是短书,话里话外、字里行间都在夸赞冶城道院如何妥帖,如何用心,最要紧的是还不肯收盘费,若是问起,只说盘费已有人出了,听说那出资的人,颇想约你见上一面,两人交个朋友,只是你不愿。他们便劝你过来一见,还说多个朋友多条路……
这都不算,他还给你送花。自九月初八日夜后,日日都送。九九重阳那日,你在三山书社替你父校稿,忽然过来一人,说是替家主给你送一枝花,花是青莲,莲蕊内夹着一张小笺,上边好端整几个字:日日思卿,思恋入骨,颇为难耐。你手一抖,书稿散落一地。这花与小笺都不好收,你跟送花的人说他送错了,请他带回去。送花人说这如何能错,送的就是你柳相公!你默然无语,不肯接那花与笺,送花人又说,家主说了,若是柳相公不肯收时,便拿回去,他亲自送来。你心一缩,踌躇多时,终于接下那花与笺。
今日送,明日送,日日送,送了一个多月,花堆成了一座小山,书社的僚友打趣你:行之啊,这花颇耐放,头一朵花到了现如今还不曾败,若是不想留时,可叫来街面上卖花小贩,将这一大捧卖出去,趁得几文酒钱请大家喝上一杯,岂不实惠?你让他说得羞红了脸,当日便将花抱走,不知偷偷埋在了何处。自你埋花之后,他有好长一段时日不再送来,你以为这事就算了结了。谁知又没有。他那股迫劲一直隐而不发,像是看你要如何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