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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方相(方相氏的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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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大的房间内,一个仅有四五岁的小儿躺在床上,守夜的侍女见到了时辰还未有人来替她,便离开去休息的地方找人。正是这段轮换的时间,让她错过了小孩逐渐拧紧的眉头。
小孩额头开始冒冷汗,浑身哆嗦,左右翻滚想找个舒服的姿势,可缠住他的梦魇让他难以安宁,终究还是哇哇痛哭了出来。
实际上只是小声啜泣,梦里没有意识,反复就咿呀喃喃几声,并未吸引任何人的注意。
若大夫来了只会说是被梦魇怔住了,可要是寻个有天眼的天师来定能看到,此时小孩旁边正有只魍魉在一点点吸食他的精气。
这种疫鬼最爱的就是将人困于噩梦之中,趁人心神不定,一点点将精气吸食殆尽。
不知是爱倚强凌弱,亦或是出于某种原因,魍魉专挑小儿下手。
床上的孩子是他的新目标。
魍魉无实体,就是团黑气,通过不断吸食让那团像乌云一般的气体变得更大更浓郁,彼时的魍魉大得快要将整个孩子都覆盖住了。
忽然,黑气一滞。倒不是因为房间外那片竹林倏地被风吹得哗哗响,而是他感受到了危险的气息。
他离开小孩,飘到了窗前,虽然没有具体的五官,但仍旧能让人看出来,他在盯着窗外。
这座大宅子后边有片竹林,生得密,走进去容易迷路。
这家主人修了条路,在林里建了个亭子,窗子正面对的就是那条通往亭子的道路。
明明没有任何声音,魍魉却能感觉到有什么在靠近。事实证明他的预感是对的,黑暗中缓缓走出个人影。
魍魉一顿,来人是谁都没看清就从另一边窗迅速飘出去。
不必知道是谁,只要需要感觉到对方是个足以碾压自己的存在就行。
他打算像来时那样从半开的窗出去,却撞上了一层无形的屏障。紧接着他感受到自己的身体从中间硬生生被撕扯开,这让他联想到血肉翻腾的画面,一道吞咽声从后面传来。
他忍住剧烈的疼痛在房间里四下逃窜,试图搏一线生机,可他的愿望落空,遇上死路转头的一瞬间,他就被黑暗吞噬殆尽了。
伯奇一脸餍足地飞回方相氏身边,最后落在了他的肩上,等待主人的抚摸和称赞。
伯奇是十二神兽之一,专食恶梦,此时让他出面再合适不过。
方相氏摸了摸肩上一团肉乎乎的身躯,这玩意前头后头长满往不同方向飞扬的毛发,乍一看就是个凌乱分不清脸在哪的玩偶,长得很稀奇。
身着玄绯主色便服的方相氏就着湿润的晚风,说道:“干得不错。”
有意识那会儿,方相氏听到的全是人们的诉求和哀嚎,什么疫病缠身,哪村多了丧事,谁又因鬼怪受病,翻来覆去尽是希望能有个人出现去改变这样的局面,无论是哪路神仙,叫什么名字,只要这个存在出现,人们便会心甘情愿将他供上天坛。
这就是他诞生的意义了吧,方相氏想,所以他自混沌中醒来,降临人间。
最开始他作为驱鬼神的身份活跃在葬礼上,而后才是驱傩。大家认为鬼会像人一样,害怕丑恶之人,以至于驱鬼的往往是凶猛丑恶之物。于是方相氏戴上了面具,将那张和凶猛丑恶四个字都不沾边的面容隐到面具之后。
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面容,也只有这样,他才会在脱下面具后能喘口气,感受到真实的自己。
不是为百姓驱疫辟邪的神灵,不是葬礼上的驱鬼神,而是方相氏。
就只是方相氏。
往前几百年,他的日子风风光光,地位崇高、供奉不断,他也乐意回馈世人,送祈福,赠平安。可不知从哪个时段开始,一切就脱离了他的掌控。
大傩是以方相氏为主体,帅众官吏驱傩的仪式。待方相氏前去观摩元代的傩仪时,却发现他们将“方相氏”放到了次要的位置上。
从那时起,方相氏的职责细化,被一点点地分摊到十二神兽身上,“侲僮”这个角色的选择不再是中黄门子弟,而是演奏艺人。大傩从一个神圣的仪式变成可以谈笑的戏码,所有圣灵的,都化成了被观赏的戏子。
他的地位在降低,曾经神明般的司仪成了可有可无的乐官。
方相氏这个名字在慢慢被取代。
有时他会想,神灵神灵,听起来倒是至高无上,可到底还是个任人摆布的玩意。人们需要你,你就在神坛上,他们不需要你,你就不会被任何人记得,最终因神性尽失,无声消失在世界上。
察觉到生命的流逝是件可怕的事情,因为缺少供奉和信仰,他清楚得感受到体内的力量在褪去,却无法做什么,就像你的五指并得再密,该从手里流失的水还是会流失。
他不再悠哉地游走四方,尽可能地找些续命的法子,偏方也好,草药也行,可以算的上无所不用其极。
神灵混成这样也是够可悲的,他自嘲地想,连生命都无法掌握在自己手上。
到后面,他渐渐就放弃了。
倒不是自暴自弃,也没有要浑浑噩噩过日子,而是想开了,不再纠结既定的结果,只求能在有限的时间里去做更多的事,看更多的风光。有人会选择体面地在睡梦中陨落,早早结束这一生,而他,要好好走一遭这该死又美好的人间。
他做事三分钟热度,在这上面也是。
像踩点一般饱览森罗万象,把神州大陆各个角落踏个遍,感兴趣的、好玩的,他就会多留会儿,没意思的就转身奔赴下一个地方。几乎所有好玩的事情都被他尝试了个遍,到后面看什么都提不起劲,连个眼神都不稀罕给,这让他陷入一种无解的虚无。
他没事的时候会问自己,干脆别等死了,不如自我了解来得痛快,何必要活得这么憋屈。
可转念一下,为何要遂人意,他是神明,世人要忘了他,他偏不,他要让这个名字长久的留在历史上。所以他选择继续往前走,去经风土,去看尘世。
“你在赶时间吗?”
“什么?”方相氏一愣。
面前的人捏捏眉心,镜片后不经意流露的眼神锐利,如砺剑般轻易地透过皮囊去看到他更深层的东西。
可面上就是个好说话的老头,用较为委婉的说法去解释给他听,“你给我的感觉就好像在赶路,必须在规定时间内完成规定的事情。”
他叹口气,“你想旅行、去玩,可旅行不是这么回事,你不觉得自己节奏太快了吗,你从中有收获到什么吗?”
方相氏沉默几秒,听懂了。
转头看向窗外,外面阳光明媚,晒得室内暖烘烘的,可他的眼神是冷的,面无表情道:“我要不快点就看不到那些风景了。”
两方都陷入沉默,半晌,他耸了耸肩,“也不是非得旅行,不四处走走的话就待在一个地方耗着呗。”
“光耗着也不是事啊。”
妖管局局长叹口气,他修为很高,不然也当不了局长,但比起方相氏还差个辈分,后者从不跟他客气,冷笑一声:“呵,不耗时间能做什么,我都想好了,等续命法子用完那天就找个地方睡觉,在梦里死去未尝不是个好体验。”
“不是说不想睡觉么。”局长问,睡觉不是普通人以为的休息,在他们这指的是消磨时间。
“是不想过早地把眼睛闭上,我又没打算虚度光阴。死前一刻躺在床上比在大街上灰飞烟灭要好,至少美观一点。”方相氏脚尖使力,左右转椅子玩。
局长沉吟片刻:“去学校吧,我记得你好像没念过书。”
“念书?”方相氏像是听到了什么玩笑话,扯了扯嘴角不屑道:“我需要念书么。”
后认真咂摸,“学校……挺无趣的吧,天天按部就班上课下课写作业看书,你让我去那种地方度过人生最后阶段?”
局长向后放松地靠在椅背上,嘴边挂着意味深长的笑,没有理会他的质疑:“去看看吧,哪怕待一个星期也行,反正你也没事情做。”
方相氏看了他片刻:“随便,帮我安排吧。”又想了想,强调道,“别给我找那些管理严的,不然我不会去的。”
局长笑道:“放心,不会的,就是这岁城的一间高中。”
听他这么一说,方相氏就放心了。
彼时的他不会想到,自己会在岁城这个不起眼的高中待上整整一年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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局长看着时隔一年再见面的人,觉得对方身上有什么在无声地改变,适时开启一个对当下的方相氏较为重要的话题:“快要高考了。”
方相氏本来没打算来的,但碰巧在街上遇见了,于是被热情地请到妖管局的局长办公室里喝茶。
他百无聊赖,拿他桌子上的立牌玩,已经猜到对方要说什么了:“是啊。”
“我要一年前和你说,你未来会跟一群十八九岁的孩子一起参加高考,你会不会觉得我有病?”
方相氏没有犹豫地点头,不留情面:“那是肯定的。”
“哈哈哈。”局长仰头大笑,笑完,认真对他说:“感觉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方相氏明知故问。
“在学校待得怎么样。”局长眯着眼看他,“能坚持一年真是让我刮目相看。”
“这么看不起我。”方相氏啧了声,斜眼瞥他,把手里的牌子重新放回桌上。
局长笑而不语。
“学校,还行,不算无聊吧。”
“那你呢?”
方相氏没再看他,偏头望向窗外,阳光落在他眼前,被窗框分割成有菱角的形状,那双眼睛泛着淡淡的金光,“我啊,至少……暂时死不了了吧。”
对这个回答有些意外,局长想了想,点头:“那应该是挺好的。”
“是啊,挺好的。”重复的话语像感慨。
岁月没有改变他的容貌,时间在他身上缓慢有序地流逝,和从前焦急的状态不同,每一分一秒都变得特殊而有意义。
局长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看起来自己当初让他去学校的决定似乎还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