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虹色歌》乌龟要沉默

2、第二章

　　暖洋洋的午后，蒲菁脚踩帆布鞋，肩上挎着手提包，长发高高扎成马尾辫，徐徐走在人来人往的楼道。

　　原本正打闹的学生看到她，停下手中动作，礼貌地朝她鞠躬打招呼:“蒲老师，下午好。”

　　她回以灿烂明媚的笑容:“下午好。”

　　招呼过后，她有时会有片刻的恍惚。

　　十多年前她在这里上学，而十多年后的今天，她成了这里的老师，熟悉的楼道、熟悉的校服，她有时会忘了自己身处的是哪一个时空。

　　她笑着晃了晃脑袋，走到二楼最里面的一间教师办公室，放置好手提包，拿出七年级英语教材，静静等待着上课铃的召唤，随之踏进初一五班。

　　授课一切都挺顺利，除了快到结尾时，原本安静的教室响起的那一声格外突兀的“TIMI”。

　　蒲菁原本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转念一想，那个声音班上所有学生都听到了，要是她不去处理，那个学生甚至其他学生因此默认上她的课可以玩手机，可岂不是损失更大？

　　蒲菁放下粉笔，朝传出声音的最后排走去，伸出手好声好气说道:“把手机交给老师，等放学再拿回去。”

　　那是班里最叛逆的男生邹桓雄，个子还没长到一米六，但却格外嚣张，表面好好学生、油嘴滑舌，背地里抽烟、早恋样样都沾。

　　邹桓雄一脸无辜地左右张望，随后指了下自己:“我？我没带手机啊。”

　　蒲菁没多说，伸手去掏他桌面底下的暗格，果然摸到了一部仍在发烫的手机。

　　“邹桓雄，听话，放学再拿回去。”

　　眼看手机在自己眼皮底下被抢，邹桓雄一下子就急眼了，跳起来要抢回去。

　　蒲菁往后一躲，邹桓雄结结实实扑了个空，险些把一旁的桌子扑倒。

　　邹桓雄怒目圆睁地吼道:“你还给我!”

　　一个老练沉稳的声音忽的从门口传来:“咳咳咳!怎么回事？”

　　班里五十多双眼睛齐刷刷望向声源。

　　校长跟学校其他两三位领导此时正背着手，一脸严肃站在门口注视着他们。

　　眼看学生被吓唬住，校长缓和了脸色:“蒲老师，请你出来一下。”

　　而邹桓雄则被另一个领导叫了出去教育。

　　蒲菁赶紧布置了一下作业就让学生自习，踏出讲台那一下却开始哆嗦，不仅学生害怕校长，她也怕呀，心里想过无数种责备的话，可当进了办公室，一面锦旗的出现却让蒲菁打了个猝不及防。

　　“啊？这是什么？”

　　给蒲菁递上锦旗的是一位穿着白色纱质衬衫、白色西装裤的女人，一脸干练，她笑脸盈盈地对蒲菁说道:“蒲小姐，真的很感谢你那天帮了我们那么大的忙。”

　　蒲菁看了看她，又看看校长，小心翼翼问道:“您是？”

　　“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瑄瑄的妈妈。”

　　提起瑄瑄这个名字，蒲菁一下子就记起来那个雨夜里嚎啕大哭的小孩跟那位满脸狼狈、无助慌张的母亲。

　　“瑄瑄没事了吧？”

　　“她没事了。真的很感谢你，要不是你及时帮忙，后果真不堪设想。”

　　蒲菁在众人的注视下红透了脸:“不客气不客气，我就是举手之劳。”

　　校长笑得满面春光，拍了拍蒲菁的肩膀说道:“蒲老师，快收下锦旗吧，让李主任给你们拍个照，好人好事，师德无量，这不光是长你自己的脸，也是在给我们小锦中学贴金啊，这可得好好宣传一下。”

　　蒲菁还在那边摆手拒绝，就被其中一个主任如提线玩偶般拎住一边锦旗，然后对着镜头挤出拘谨又僵硬的笑容。

　　直到他们走后，她望了望手中用金箔笔写着的“人美心善，师德无量”的红色锦旗，还仍是一脸茫然。

　　“蒲小姐，”瑄瑄妈妈走到楼梯口，又折返回来，在门口探出半个脑袋:“蒲小姐，你等会还有课吗？”

　　“没有。”

　　“那我请你吃个下午茶吧？”

　　“啊，好。”

　　到了学校附近的一间咖啡厅，她自我介绍道:“我叫由敏。”

　　“你好。”蒲菁局促地搅了搅面前的咖啡，看了眼由敏，有些疑惑不知道怎么问出口。

　　由敏一眼洞悉蒲菁心里所想的，笑着解释:“我是在你朋友圈看到你发小锦中学的动态，知道你是当老师的，我有个亲戚在学校里面当主任，向他一打听，就基本确定了我的猜想。”

　　由敏顿了顿，斟酌着说:“希望这种行为不会太让你感到困扰，因为我之前也是体制内的，知道一面锦旗或许要比其他的感谢更有分量。”

　　蒲菁摇了摇头:“我只是比较意外。”

　　“也是怪我，只想着给你个惊喜，忘了先问问你的意见。”

　　蒲菁摇摇头，低头又搅了搅已经完全融为一体的咖啡。其实奶球融化没有，她并不是过分在意，反正加不加奶球、加不加糖，都改变不了咖啡的苦涩——她仅仅只是为了自己的手不闲滞下来。

　　由敏身子往后一仰，有些意外:“其实我原先看到你，还以为你就二十来岁呢，没想到你都当人老师了。”

　　蒲菁羞涩地笑了笑:“是有不少人说我看起来显小。”

　　由敏想说点什么，一阵手机铃声打断了她。

　　她接起来，满面甜蜜:“喂，怎么了？行啊，我在……”

　　挂了电话，她解释道:“瑄瑄闹着要找我。”

　　蒲菁点点头，仰头喝下咖啡。

　　沉默充斥整间午后的咖啡厅，咖啡已经喝完，没办法再制造匆忙的景象，不锈钢汤勺跟陶瓷杯接触时发出的轻微声音都停歇下来。

　　由敏忙着给手机里的人发消息，而蒲菁在踌躇自己是不是应该起身离开了。

　　这种沉默并没有持续多久。

　　咖啡厅挂着的铃铛忽然发出清脆的响动，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牵着一个小女孩推门而入。

　　仿佛听到解脱的号角，蒲菁条件反射望向门口，原先挂在唇角的笑意一点点冰冻住，眼睛被一层朦朦胧胧的雾气所覆盖。

　　时间仿佛回到炙热难耐的夏日，吱呀作响的老式风扇在挂在沉闷的令人昏昏欲睡的教室，白色校服因汗渍黏在背后，忽然一场大雨降临，所有人都振奋得像一只展翅的燕子，下课铃一响就迫不及待冲出教室。而这当中，有个人背着黑色双肩包，手里撑着一把墨绿色的长柄雨伞，步伐稳健且坚定，眼里有着独属于少年的意气风发。

　　蒲菁短暂闭上眼睛，再睁开时令便重新回到冬季。

　　他今天穿着白色的羽绒服，领子上有一圈温暖的白灰色绒毛，衬得他脸很小，他探头在店里面寻找一番，随后从唇峰延伸出去的两边唇尾微微翘起，牵着小女孩径直朝蒲菁这一桌走来。

　　“由淳，瑄瑄，这边。”由敏朝他挥了挥手。

　　瑄瑄小跑着扑进由敏怀里:“妈妈～”

　　由淳看了眼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瑄瑄，撇着嘴向由敏抱怨:“没待多久瑄瑄就一直喊着要找妈妈，真是让人受不了。”

　　由敏低头摸了摸瑄瑄的脑袋，语气温和:“妈妈不是让你要乖乖地听舅舅的话吗？又不乖啦？”

　　蒲菁窘迫地站起身，对由敏说道:“由小姐，你有事就先忙吧，我先走了。”

　　“蒲小姐，别走别走。”由敏叫住她，低头拍了拍怀里的小家伙，“瑄瑄，是这个姐姐带你去医院的，快点去跟姐姐道个谢。”

　　瑄瑄双手圈着由敏的腰，小脸紧抓着她的衣角抽泣，对于由敏说的话置之不理，这场面弄得由敏有些难堪。

　　“蒲菁？”在一旁默默观察的由淳不太确定地叫了一声。

　　蒲菁心口似奔腾的小鹿不断驰骋，望向他时眼底暗流涌动:“你？你认识我吗？”

　　由淳笑道:“当然认识你了，你可是当年我们学校文科第一名。”

　　由敏看了看他们，疑惑问道:“你们认识？”

　　“认识的，我们是同学。”紧接着他又向蒲菁做了个自我介绍，“我叫由淳，在你隔壁班的，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我。”

　　蒲菁点点头，避开他过于坦然的眼神:“应该听过的。”

　　由敏提议:“哦哦，那既然都认识，一起喝杯咖啡吧？”

　　蒲菁看了眼腕表，表情有些难为情:“我上课的时候收了一个学生的手机，说放学的时候要还给他，现在也快放学了……”

　　“哦哦，你还有事就先忙吧，让由淳送送你？”

　　“不用麻烦了……”

　　由淳歪着脑袋说道:“没关系，我也要回诊所了，一起走吧。”

　　“那好吧。”

　　蒲菁跟他一起走在马路内侧，拘谨地捏着自己的手提包。

　　不经意间抬头看看天，原本和煦的阳光被乌云所遮掩，似乎又有一场大雨将至。

　　由淳背着手，神态自若，一路上侃侃而谈:“蒲菁……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呃，可以的。”

　　“谢谢你之前载我姐跟瑄瑄去医院。”

　　“不客气。”

　　“你就不怕我姐他们是坏人，反咬你一口吗？”

　　蒲菁摇摇头，沉吟片刻后道:“那时候只想着救人要紧……要是真的因为袖手旁观而让瑄瑄失血过多，我想我也不会心安的。”

　　“啊这样啊……”他仰头斟酌了一下，“这样算起来你还算是我们家的救命恩人呢。”

　　蒲菁慢吞吞地咀嚼“救命恩人”这四个字，这四个字像千斤重的风，曾经也压在由淳身上，不过他全然不知而已。

　　“我只是举手之劳。”

　　“你在小锦中学当老师吗？”

　　“嗯。”

　　“教哪一科的？”

　　“英语。”

　　“我还以为你会教语文。”

　　“嗯？为什么？”

　　“你之前的作文写得很好啊，好几次我们老师都会拿你的作文到班里念给我们听。”

　　蒲菁再度红了脸:“我作文都是随便写的。”

　　再往下走就到学校了，阳光穿透乌云，密密麻麻的暖阳铺盖在地面上，而他就着这束光，笑着对她挥动手臂。

　　蒲菁边挥着手臂，边轻声呢喃:“这样就很好了。”

　　回到学校没多久就响起放学铃，邹桓雄扭扭捏捏好久才到办公室找蒲菁。

　　蒲菁从作业堆里抬起头:“怎么这么晚才过来呀？我还以为你不要你的手机了呢？”

　　“刚刚李老师在，我等她走了才来的，蒲老师，你没有告诉李老师吧？”

　　他口中的李老师是他们班的班主任。

　　蒲菁从自己的手提包里找出手机递给他:“没告诉她，我相信你不会有下次的，对吗？”

　　邹桓雄犹豫着接过手机，点了点头。

　　“快回家吧，再晚点可能要下雨了。”话刚落下，原本阴沉的天边划过一道闪电。

　　蒲菁看了眼满眼担忧的邹桓雄，轻声询问:“带雨伞了吗？”

　　“没。”

　　“那你等我一下，”蒲菁小跑着到车后箱找出一把墨绿色的长柄雨伞，气喘吁吁地递到邹桓雄面前:“先拿去用吧。”

　　邹桓雄接过伞，有些踌躇地看了看蒲菁。

　　蒲菁笑着说道:“拿去用吧，我开车来的，没关系。”

　　“谢谢蒲老师。”

　　蒲菁看着他的背影，又忍不住叮嘱了几句:“一定要小心爱护这把伞，这是……对老师很重要的东西。”

　　“好，放心吧蒲老师。”他回头咧开嘴应了一声，随后奔跑进被乌云压得让人喘不过气的校园。

　　但那把伞最终还是没能完整地回到蒲菁手里。

　　它的伞骨变了形，其中几只直接断裂了，墨绿色伞面变得油乎乎，有一个角甚至被烫出一个洞。

　　邹桓雄拿着伞在蒲菁面前支支吾吾:“那天风太大了，被吹一下就这样了。”

　　看着自己从前像对待易碎的宝玉般捧着的雨伞变成这副不堪的模样，蒲菁眼前一下子变得雾蒙蒙的。

　　“那个洞是我爸弄的，他乱扔烟头，就变成了这样……”

　　“蒲老师，对不起，我已经骂过他了，不过他给了我钱，让我赔给老师。”，说着他慌慌张张从裤袋里掏出一张纸币递给蒲菁。

　　“不用了，”蒲菁开口才发现自己声音有点颤抖，她忙调整了一下，“把钱还给你家长，伞坏了就坏了，上课铃响了，快去上课吧。”

　　“好的，蒲老师再见。”

　　蒲菁轻轻摩挲着黑色的手柄，任着千百般回忆在她脑海中汹涌厮杀，下一秒，她下定决心般，将伞投进不远处的垃圾桶，然后头也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