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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寸手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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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黎和谢瑾虽是夫妻,然而两人还没有熟到能互诉衷肠的情分上,秦黎称要去看望秦初,随口让谢瑾自便。
她出门时,正见严茫茫站在院中,手里攥着一根折断的竹枝,枝上本有的细长绿叶已被她一片片薅得七零八落,散落一地。
秦黎不知严茫茫又有什么纠结,她轻拍严茫茫的肩,道:“小妹晌午吃过药,可睡了?”
严茫茫吓得一惊,忙不迭地将手中被折腾得稀烂的竹枝扔掉回,“没有,听小姐回来,二小姐高兴得很,应该还在候着呢。”
眼看秦黎匆匆离去的脚步,严茫茫忽然生出一丝心虚。
她今日,已经对秦黎撒两次谎了。
二小姐秦初没休息,不过是因为这几日都强撑着,不愿浑噩昏睡晚上难眠,搅扰众人陪侍罢了。
她私心想让秦黎赶紧离开这间屋子,远离谢瑾。
想想她家小姐往日哪曾对二公子这般亲近过,若是以后知道那些复杂纠葛,会不会在枕边人的睡梦中惊醒,怨自己没早日提醒过她。
况且今日她还助纣为虐,听从了长公主的嘱咐,说了什么圆房的鬼话。
暖阳挂在远山帽头,秦黎越过阴阳线大步进屋,见秦初斜支着身子,拿着本《诗经》细读。
“几日不见,小妹看来精神好多了。”秦黎抓起盘上几个板栗,丢在嘴里。
秦初未起身迎她,笑道:“母亲姊嫂都在外奔波操劳,我调好身子,免了你们后顾之忧,也算为家里出一份力。”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无父何怙?无母何恃?”秦黎在书上一点,“通透。”
秦初轻声接道:“哀哀父母,生我劬劳,不敢剖心,谓之己苦。”
“有何不敢,在家人面前自当随心所欲。”秦黎握着秦初的手,“等父兄归来,我们全家便一同迁往江南去,做个闲散人,凭心落脚,寻一处安宁地,冬日赏梅,夏日观荷,还有再带你去见流光院那群不着调的师兄师祖。”
“阿姐净会说笑,不过几日不见,姐夫便追着讨人来了。你若真随我们去了江南,那他可怎么得了?”秦初轻瞥一眼秦黎的神色,笑道。
“他坐他的黄金台,我划我的青蓑舟,人生何处不相逢?若还错过,那是缘浅罢了。”
秦初今日对谢瑾的到来也是一头雾水,她盯着秦黎眼睛,试探问:“那阿姐到底……对姐夫……感觉如何?”
秦黎一愣,遂莞尔一笑,“我不记得了,你们说我和谢知瑜夫妻恩爱,但我亲眼所见的,不过是他我初归时的凉薄,以及他今日突然言道要与我‘好好过’。往事我不可追,即使重拾忆起,也不如好好活在当下,该利用利用,该珍藏珍藏,该舍弃时自然也舍弃,我不明他言中之义,小妹心里总该清楚的。”
“我也不懂,阿姐的立场就是我的立场。”秦初眨了眨眼。
秦黎捏着秦初的手,半嗔半笑道:“好啊你,是不是知道我在通州铩羽而归,所以在家里专挑些甜言蜜语哄我。”
秦初抑住后仰之势,凝眉问:“阿姐没找到想要的东西?”
“一无所获。”秦黎无奈地摊开双手,伸出几根手指在秦初脸前晃动,“还赔了两颗夜明珠,外加三四千两的银子。”
秦初忍不住笑着拍打秦黎的手,“阿姐真是败家,好不像话。”
秦黎装作手疼,窝在胸口,“哎,对手心思缜密,人多势众,吾等孤家寡人实在望尘莫及。”
秦初沉默了一阵,正色道:“阿姐虽不常在上京,难道还不知那些人的手段吗?空口白牙,捏造事实,顷刻便能毁人清誉,党同伐异。”
秦黎一挑眉,意味深长地问道:“小妹是说……”
秦初凑近秦黎,笑中带些冰寒,“与他们斗,有没有证据,重要吗?”
秦黎在秦初屋中,闲谈半晌,最后却被秦初以“不愿打扰阿姐与姐夫培养感情”为由,笑着将她撵了出来。
落日融金,暮云合璧,廊上琉璃瓦在这金光的映照中熠熠生辉。
秦黎大步流星,低头沉思着方才秦初对她所言,忽然有两人自旁钻出,猝不及防,正好挡住了去路。
双方皆是一怔。
秦黎抬眼一看,是顾云逸。
几日不见,他衣冠比往日端正肃然,但神僵气消,瘦得见骨。
廊檐间光影自镂空缝隙穿过,规整映在彼此面上,气氛霎时凝住。
顾云逸上前一步,朝秦黎一揖,恭敬道:“向小姐问安。”
二人之前闹得不虞,但想来他到底是端着父亲名头的客人,她也没让他另作其他安置。
秦黎神色平静如水,只淡淡地点了点头。
顾云逸见她神情冷淡,显然不愿多理会自己,便又拱手一拜,自行撂袖转身离去,只是步子慢怠,一瘸一拐,多少有些踉跄。
他身后的黄衣小厮见状,正欲弯身跟上,秦黎却抬手一拦,目光淡淡扫过他们来路。
她问:“叫什么名字?”
小厮拜道:“小人松平,一直在后院洒扫伺候,因而小姐没见过我。”
“名字不错,”秦黎看着他称赞道,“你们二人从前头过来,是去哪了?”
松平低头回:“禀小姐,我随顾公子这几日四处奔走,为呈状申冤,先后辗转顺天府、大理寺和刑部,原希望得见一位公正的大人主持公道。然而,那些文吏皆因顾公子白身无官,又曾有待罪之事,即使顾公子敲响登闻鼓,硬生生挨了几十杖,得以入堂诉状,但那些官吏也根本不肯理会我们,反将状纸扫落一旁,一句‘诬告’便将我们驱逐出门,顾公子心中苦闷不甘,想到他从前曾有旧友在大理寺任职,虽不过是抄写书文的小吏,他想明日再去一试。“
伸冤之路漫漫,真相如烟云,看似触手可及,然你耗尽心思抓住,却终究无法向世人展示分毫。
更何况他面对的还是庞然大族的威权,还有人愿意看吗?
她长在温室,少被风雨所困,能冠冕堂皇、随口说出无需什么靠山的风凉话,然而,若没有“长宁”二字的庇护,她定会如顾云逸一般,连顺天府的门都难进。
她对严茫茫道:“去我屋中拿从众生堂带回的金创药,给顾公子送去。”
“多谢小姐赏赐。”松平诚惶诚恐,急忙跪地拜道:“小人也是心疼顾公子,他说他就是为报灭门之仇,才从凌阳一路辗转,啃着草皮,与野狗争食,从死人堆里捡回一条命来到上京。公子一心想惩治罪魁祸首,奈何势单力薄,力有不逮,才迫不得已,冒昧利用了小姐。那日小姐斥骂公子,公子心中自是伤心寸断,悔恨交加,早已痛改前非。他不敢向小姐陈情,可小人眼见他茶饭不思,日夜心力交瘁,实在苦得可怜,恳请小姐能宽宥于他。”
亲人离世,每个人都难免会在遗伤悲恨中焚身难解。
可自己再痛,就该拿无辜之人的鲜血来平息吗?
人心拳拳错错,似乎也都受尽世间煎熬苦楚,她忽然有些看不清了?
栅栏似地斜光照在秦黎脸上,她眯着眼,决定先敲打一下松平,“你倒伶俐,主人家的事情都被你摸得一清二楚。”
松平头埋得更低,但声色不见虚浮,“小人自幼入侯府,对公子忠心耿耿,绝不会胡言乱语。”
秦黎眸色柔了几分,她摆摆手,”行了,顾城之墓在城郊菊园,他若再心绪不平,你便陪他去走上一走吧。“
她转身望向廊道尽头,那抹蓝色衣角恰恰然刚饶壁而过。
她又朝自己身后顾盼一番,空荡荡的,寒风打个旋渗过刺目的晚光。
谢曜灵平时最不愿待在这种峰直的光线里,他说会显得他暗,她便瞧不见他了。
他们这几日形影不离的。
此刻,他在哪呢?
从这回到她的院子,路并不长,暮光霞色落在她的肩头,实在温柔得不像话。
正房门口谢瑾的侍卫依旧笔直肃立,他们看见秦黎,叫了声”二少夫人“,正欲推门相迎,却未料秦黎只是淡淡点头,径直进了西屋。
房门“吱呀”一声从外推开,亮光止步于门口方楞,勾勒出一抹浅淡的轮廓。
秦黎将门合上,也进到了这片暗色中来,她唤:“谢曜灵?”
屋中各式玩意堆了满间,架子垒得很高,黑黝黝的,伸手难辨五指。
她见无声应答,就要穿梭进里再探,谢曜灵的声音忽然从旁穿来,“你进来做什么?小心绊倒架子,弄坏这些宝贝。”
他总是这样,明明怕摔伤的是她,话里偏要收回三分真心。
她循着声线缓缓转头,见那魂灵莹廓藏在窗后,像即将泯灭的星点,几乎要融进天色,瞧不见了。
秦黎在这七日间,没见过这样黯淡的谢曜灵。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暗沉的脸色被掩着,只有抖落的辞句显示她的慌张,“怎么回事?”
“没什么,本公子心情不好而已。”谢曜灵说着,手背在身后就往架子后缩。
秦黎一步一步追着,害怕和烦躁在心中盘杂。
她向来知道他的嘴脸,天大的事,在他口中也是不值一提。
她不由乱想到:谢曜灵,这是要消失了吗?
想到这里,这个捉迷藏的游戏,她半点也玩不下去了,她一拳狠狠击在柜上,怒道:”谢曜灵,赶紧给姑奶奶交代,怎么回事?“
柜上几个福禄双全模样的瓷娃娃,咔嚓破碎在地,笑颜四分五裂。
谢曜灵倏然无声无息地飘到秦黎身侧,十分局促不安,“别生气,砸得手疼。”
秦黎板着脸,命令道:“把你手伸出来。”
谢曜灵呆呆站着,不自然地伸出一只,虽隐约看不出五指,但和从前一样,完好无损。
秦黎不耐,催促道:“另一只。”
谢曜灵磨蹭半晌,终于露出另一条荧荧的臂,但只见他整只手竟无缘无故消失了,臂端留着不齐的残口,那光点将坠不坠,大有要落的趋势。
秦黎脸色更难看了,她一下子猜到了缘由,“是因为今天碰了萧家的道符吗?”
谢曜灵垂头丧气道:“是,但是我执意要动,与你无关。”
他如今为魂魄之时,右手已残破不全,若将来返生为人,岂不右手尽废,落下残疾?
他虽然油嘴滑舌,浪荡不羁,可也是意气骄傲的……
秦黎回想起今日他一直郁郁寡欢,而自己沉陷己事,置若罔闻,此刻她五脏六腹似要被自责揉碎。
谢曜灵还在她耳边安慰,“不要紧的,以后我也跟着你练左手剑,咱俩正好能凑个一对,只是之后小姑娘要自己抓鱼吃了……”
他望着秦黎胀红的双眼,终究没再说下去。
屋中陷入死一般沉寂。
直到刻漏“啪”然入水,清脆一跃,秦黎猛然打开门,奔冲而出。